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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四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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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四十二天

四更天, 黎明前夕。天幕一輪彎月東移。

重新點起的油燈映亮內室。

屋裏有水盆。

晏七郎尋來一方幹凈帕子,浸在水盆裏擰幹,借著暈黃燈光,仔仔細細地替應小滿把臉擦拭幹凈。

“多好看的小娘子,t 哭成花貓兒了。”七郎溫聲哄她, “莫哭了, 笑一笑。雖說淚汪汪的花貓兒也好看, 但笑起來的花貓兒更好看。”

應小滿破涕為笑,又很快板起臉,故意兇巴巴地警告, “不許笑話我。”

晏七郎繼續好聲氣地哄她,“兇巴巴的花貓兒最好看。”

臉終於被擦幹凈的時候,應小滿的眼睛也彎成了月牙。既不再是花貓兒,也不裝兇了。

腦袋一歪, 靠在郎君溫暖的胸膛, 耳朵聽著胸腔裏一聲聲有力的心跳。

兩個人如今的姿勢實在不怎麽成體統, 大深夜裏,兩人依偎在垂落的帳子裏, 夏夜天氣熱, 緊挨的身體更熱, 不多時便都汗津津的。

不知誰起的頭, 汗津津的鼻梁和鼻尖碰觸, 密閉黑暗的空間裏仿佛放大了知覺,彼此的氣息交纏,肌膚如蜻蜓點水般一點點試探碰觸, 衣料摩擦細響,晏七郎的氣息逐漸靠近, 柔軟熾熱的唇吻了上來。

應小滿分明沒喝酒,但就是感覺自己醉了。

人暈暈乎乎地倒在床褥間,身上不止熱得汗津津的,濃長睫毛都被吻得濕漉漉的。她張嘴喊了聲“七郎”,聲音卻不知為什麽也像喝了酒似地,模模糊糊的尾音被堵住了。

夜風從半敞的窗欞吹過室內,吹動垂落的紗帳。嗤一聲輕響,床邊無人理會的小油燈熄滅在風裏。

室內落入黑暗的同時,門外等候的隋渺人已在焦慮崩潰的邊緣。

“郎君!”隋渺領著一隊護院砰砰砰地敲門,“郎君當真無事?應個聲!”

又一聲砰然大響。

東苑院門從外被人推開,大批披甲精銳蜂擁而入,人群當中簇擁著睡夢中驚起的十一郎,深夜趕來護衛好友。

十一郎神色覆雜,站在門外詢問隋渺,“房裏情形如何?”

隋渺滿頭滿臉都是緊張熱汗,“應小娘子潛入室內,不知此刻人走了沒有,我家郎君……郎君不應聲!”

十一郎神色凝重。他以身為魚餌,竟然未能釣出應小滿,反倒被她尋到了東苑來,七郎……只怕兇多吉少。

“禁軍聽我號令!”十一郎面色冷凝,緊盯著緊閉房門,“七郎,你可安好?我數三聲,若你不應聲的話,便要破門而入了!一——二——”

嘴裏說的同時,打手勢暗示麾下分兵兩路,一路堵門,一路繞去敞開的窗下。

“三”聲還沒數出時,黑暗安靜的室內忽然傳來腳步聲。

晏七郎的身影出現在敞開的窗邊,探出半個身子,和庭院裏肅立的十一郎打了個照面。

“我無事,今夜勞煩你過來。喊來的人都退下罷。”

窗下蹲著一長溜,準備暴起營救的禁軍精銳俱是一臉懵神表情。

十一郎大出意外,懷疑地看了眼通風報信的隋渺。“房裏只你一個?沒有旁人?我怎麽聽說——”

“三更時,小滿曾經過來一趟;後來被我勸動,人已走了。”晏七郎站在窗邊,輕描淡寫說道。

十一郎沈默了瞬間,道,“她能被你勸動,可見餘情未了。你我設想的最壞場面未發生。如此甚好。”轉身欲走。

走出幾步又回身問,“她未曾來書房尋我,卻來東苑尋你。如此說來——她都知曉了?”

晏七郎卻並未直接回答,只擡手示意隋渺送十一郎。

“已過四更天,今日有朝會。你我下朝後再細談。”

十一郎微微一驚,似乎察覺了什麽,目光瞬間探向室內。“你當真無事?”

“無事。”晏七郎慢悠悠地說,“你也知道,我和她有情分在。”

十一郎欲言又止,深深又看一眼漆黑內室,轉身領著大批禁軍離去。

晏七郎轉回黑暗室內,重新點起床邊小油燈。

垂落的紗帳動了動,從裏頭悄悄伸出兩根削蔥般的手指尖,把帳子左右撩起一點,空隙裏探出一只烏溜溜的圓眼。

才探出去的手指尖就被攥住。晏七郎站在帳子邊,安撫地捏了捏手指,“人都走了。”

帳子垂落,兩人在安靜的內室又依偎在一起。應小滿靠在郎君肩頭,把他的手指拉到嘴邊,尖尖的小虎牙挨個地磨。

剛才院子裏的簡短交談,她聽得清楚。庭院裏對話那人的聲線低沈有力,明顯是仇家。

所以,今夜她潛入東苑的事被發現,晏容時趕來,意圖救下七郎?

七郎和晏容時,不是血海深仇的關系麽?難道他們不計較從前的深仇大恨,又成好兄弟了?

總感覺哪裏不太對……

京城大家族的覆雜程度超過想象,亂成一團亂麻的感覺再度淹沒了她。

但今夜經歷了潛入東苑報仇、卻險些誤傷七郎的驚嚇,應小滿大受震撼的同時,突然間看清了自己糾結多日的內心。

七郎是七郎,仇家是仇家。

她要殺了仇家為爹爹的主家報仇,但她也一定不要和七郎分開。

總有辦法的。

現在想不出,那就再想想。

她這邊想得出神時,帶著薄繭、被咬得濕漉漉的修長手指卻也不急著抽走,在她唇邊慢慢地摩挲,“想什麽呢。”

應小滿正想的心事格外費神,不太老實的手卻讓她分神。

她偏了下頭,躲不過,就隨他去了。

模模糊糊的聲音裏夾雜著一絲苦惱的意味,“京城的事都好覆雜。為難人。”

“放寬心。”晏七郎輕聲說,“天底下沒什麽事值得你為難。”

應小滿的註意力終於被吸引過來。晏七郎在她的註視下緩緩傾身接近,直到鼻尖碰觸鼻尖,指腹依舊壓著她柔軟的唇角,揉了揉。

摩挲唇角的手指加了點力道,有點疼,又有點癢。七郎輕聲說,“張嘴。”

應小滿心跳如鼓,卻沒躲開。柔軟的唇瓣果然微微張開。

兩人在朦朧燈光裏交換了一個漫長的吻。

油燈不知何時熄滅了。

黑暗裏可以聽到彼此劇烈心跳。她攥著七郎的手,不留神時,人又倒在了軟被褥裏。

“今天怎麽這麽乖?”晏七郎在耳邊輕聲問她。

應小滿:……?

“小滿太乖了,便是鼓勵我做壞事的意思。”

“……不許做壞事。”

七郎無聲地笑。黑暗裏瞧不見,但能感覺到。氣聲拂過耳垂,麻癢癢的。

應小滿直接閉上嘴巴,尖牙叼住手指頭,牙尖用力磨了磨。

“你才乖。”她含含糊糊地叼著手指頭反駁,“你全家都乖。”

“好了好了,松口。 ”晏七郎好聲氣地改口, “我們小滿夜行入室,英姿颯爽,實乃巾幗英雄。”

應小滿聽得很滿意,松開咬得濕漉漉的手指,替他揉了揉。

“七郎。”

“嗯?”

“有件事確實很為難,越想越為難。我想當面和你商量。”

“說說看。”

放在心裏反覆琢磨,便是一樁為難的事。如果當面問出口,聽回應,倒簡單許多。

她便直接問了。

“我實在不明白你們大家族的事。你上次攔著不讓我殺晏容時,今夜他又趕來救你,難不成你們又成好兄弟了?下次我還會再找機會殺他,是不是避開你就可以?”

晏七郎頓了片刻未答,黑暗裏笑了下。

“這個問題直接問到面前,倒叫我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事態如滾雪球般,雪球越滾越大,搖搖欲墜,總有一天會轟然墜落,埋了所有人。

他起身點燈。

思忖了一陣,開口說,“還記得麽,小滿。我曾經在你家門邊說過,如果有一樁性命攸關的大事,我不得已騙了你。只要查明真相,我便如實地和你相告。”

應小滿記得。那還是她們剛般來七舉人巷的時候。

“當日說的話,隔了這許多時日,許多事……你還信我說的話麽?”

昏黃的燈光下,應小滿仰頭望他,眼神明亮清澈,“你如實說。我願意信你的。”

斬釘截鐵的一句話,答得毫不遲疑。晏七郎的目光在燈下瞬間擡起,對視片刻,露出觸動神色。

“好,我先和你說一說近期追查的舊事。關於晏家和應家兩邊的所謂世仇起源。”

晏七郎擡手摸索片刻,取過扔在床板角落的沈重包袱,掂了掂裏頭的包鐵門栓。

“二三十年前的塵埃舊事,故人都已不在人世,線索殘缺不全,難以追溯全貌。我追查祖父當政時經手的幾樁大案,政敵貶官流放的確實不少。但我朝優容士大夫,嚴重到令官員全族獲罪的案子,一定是牽連謀反、大逆的十惡不赦大案。”

“其中最嚴重的一起朝廷大案,牽扯進不少京官,更牽連了幾戶官員滿門獲罪,其中興許和你義父要報的仇有關。這樁當年舊案說來也巧——正好也是一樁t牽扯到兵部武器庫倉的通敵叛國大案。”

應小滿聽著聽著,露出震驚的眼神,脫口而出,“弄錯了吧!我爹才不會通敵!”

“一切還在追查中,尚未查到你義父在京城時的身份。但小滿,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義父的主家,正牽扯在當年這場大案之中,全族獲罪,兩邊因此結仇。”

關系重大,晏七郎慎重地使用措辭,說得緩慢:

“假設追本溯源,兩邊結下的‘世仇’不過是我祖父按律法治罪而已,這場覆仇有如無根之水,並無必要。小滿,你會如何想?”

應小滿納悶地反問,“如果只是按律法治罪,那麽多審案的官兒,我爹爹為啥要只我盯著晏家尋仇?我爹爹臨終前的原話說,晏家文官蔫兒壞!詭計多端,背後陰人,害了主家全家!”

幾句大實話倒把七郎給問住了。

“還要看你爹爹平日的性情,過往經歷。或許能倒推出他老人家臨終前的想法……”

門外忽地響起一陣急風暴雨般的敲門聲。

隋渺高聲連喊,“郎君,四更三刻了!再不啟程的話,宮裏朝會要遲了!”

“郎君,四時三刻了!——”

屋裏不應聲,門外聲響便仿佛報曉的公雞,壓根不停,硬生生打斷地屋裏再也說不下去。

應小滿忍耐著聽了三遍,聽到第四遍時,忍不住噗嗤樂了,推了把身側的郎君,“你還能忍?我受不了了。”

晏七郎握了握她的手,“他平日倒也不這麽呱噪。想來還是心裏不安,疑心你未走。”

兩句對話功夫,門外已經高聲喊到第五遍。

“還有許多事,得空再細說。”

房門從裏打開,晏七郎牽著應小滿的手從屋裏跨出門檻,對著隋渺瞬間收聲、覆雜難言的眼神,無事人般吩咐:

“時辰確實不早。準備朝服,我穿戴好便走。”

官員上朝多騎馬。

今天晏七郎出門,卻特意準備了一輛馬車。

車速不快,車軲轆滾過長樂巷的青石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行出長樂巷口,轉向大街時,馬車得吩咐,停在路邊。

應小滿攏起煙灰色碎花長裙,背著大布包袱從車裏跳下,往車裏揮揮手。

車門簾掀起半截,身材頎長的郎君坐在車裏,目送著輕快背影回去七舉人巷。

馬車繼續前行,順著大街轉入禦道,往正北皇城方向直行。

應小滿沿著清幽小巷往家門方向走。

今夜雖然沒能如願殺仇家,但意外撞上七郎,和七郎重歸於好,她心裏極為開心暢意,一路愉悅地哼著曲兒回家。

推開虛掩的門,把二十斤鐵門栓從包袱裏拿出,重新挨著院墻靠立放好,摸黑往屋裏輕快地走。

拉開薄被,躺在炕上時,她隱約感覺自己似乎忘了點什麽事。

究竟忘了什麽事?

她於困倦中勉強伸手,捏了捏炕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裝飛爪的牛皮袋,帶回來了。換洗衣裳,帶回來了。準備餵狗的四個肉饅頭,好好地揣在包袱裏。白玉蘭銀耳墜子,好好地掛在耳朵上。

沒忘事。

想著想著,眼皮子逐漸沈重。

在亮起魚肚白的黎明天色裏,身心疲乏的小娘子蒙頭呼呼大睡。

——

啟明星升上天空。

蒙蒙天色逐漸轉得更亮,日頭從東方灑下第一抹金光。

斜對著七舉人巷西側巷口的大街,走出三百步外,徐家當鋪的燈火徹夜沒歇。

雁二郎坐在當鋪裏頭,整宿沒睡,熬得眼睛通紅。

時不時地透過虛掩的門縫,煩躁地盯一眼門外清晨少人的大街。

“怎麽還沒消息?到底人沒混進去,還是混進去當夜就被晏家抓了?不是說無論事成與不成,都和院墻外等著的線人報個信嗎?”

“線人在長樂巷晏家附近蹲守一夜,沒消息。”

身邊幾個心腹也熬了整夜沒睡,一個個睜著通紅的眼睛說,“興許人成功混了進去,沒尋到下手機會,暫留在晏家了?”

“唯一的可能,看來昨夜沒尋著機會。”

有心腹悄聲問,“小娘子走咱們興寧侯府的路子混進晏家,到底要做什麽事來著?”

雁二郎哼笑,“她不肯說。晏家在京城立足多年,家中珍藏不少孤品珍本,好東西著實不少。不定要偷什麽貴重物件。”

“去睡吧,二郎。既然小娘子昨夜沒弄到手,誰知要幾天才到手。我們等小娘子傳出的消息便是。”

“你們懂什麽。”雁二郎懶洋洋扯開衣襟,“我是等她把東西偷到手麽?我是等她失手!她一個小娘子潛入大戶偷盜貴物,人贓俱獲,那便是實打實的罪證。要麽她打出門來,被順天府捕快全城緝捕;要麽她沒能打出門來,當場被主家捆了論罪。無論哪種……”

說到這裏,雁二郎身上有點熱,唰得打開新得的象牙扇,沖自己扇了扇。

“只有我能證實她應小滿是應小滿,而非身契上的‘青萍’。只有我能把她撈出來。”

“時刻盯著晏家。” 雁二郎揉著發紅的眼睛,強撐不睡,猛喝濃茶。

“一旦晏家大宅有鬧騰不寧的動靜,即刻提醒我。”

*

與此同時。

七舉人巷安靜的小院裏,陽光灑滿庭院,竈上燉煮小米粥,濃郁的飯香飄散。

被人硬撐著整夜不睡惦記的小娘子,才不管外頭這些烏糟事。

應小滿在自家炕上翻了個身,抱著陽光下新曬的松軟蕎麥枕頭呼呼大睡,陷入香甜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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