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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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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三月開春時節,楊柳垂城,飛絮如煙。

京城何處不安居。

城南靠近汴河河道的銅鑼巷口,應小滿拽著網繩,踩著滿地泥濘,把沈重的漁網往巷子裏拖。

“小滿回來了?”掛滿曬衣架的窄巷裏探出個婦人招呼,“你娘早上又犯病了,洗著衣裳差點栽河裏,我們幾個趕緊把她摻回來。你得空再請個郎中看看。”

應小滿一驚,把網繩隨便往路邊歪脖子榆樹上系,三兩下結個死結,“多謝楊嬸子,我去看看我娘。”話音未落,人已經小跑進自家窄門去。

幾個閑坐在家門口摘菜的婦人圍攏過來,“應家閨女又拖回來什麽活東西?上回她拖回來的幾尾鮮鰣魚可賣了個十足好價——哎喲!”

打頭那婦人驚得往後一跳,“網子裏頭怎麽有個人!”

“救命哪。”被吊在網裏的婆子五短身材,瞧著身高不過五尺,臊眉耷眼的,喊救命都不敢大聲,一雙三角眼時不時斜覷應家半掩的家門。

“小娘子簡直是個瘋子。人家網魚,她網我這老婆子。趕緊來個人把我放下。半條命都去嘍。”

銅鑼巷裏幾家常住的婦人卻不大聽信, “應家小娘子長得好,你這賊婆子是不是動起不幹凈的心思,被人家小娘子給逮著了?”

“上次網起來吊樹上的是個拐子。後來移交順天府衙門,重重打了四十杖。你這婆子賊眉鼠眼的,瞧著也像個拐子。”

網裏的婆子疊聲叫苦,“哪能是拐子,老婆子有名有姓,是官府正經上了名冊的牙人!小娘子長得萬裏挑一,潑天富貴不接,卻在汴河邊做賣魚殺魚的三兩文生意。有貴人瞧上了她,老婆子有心給她尋個好去處,找上門才說道幾句就……”

應家木門從裏打開,應小滿探出半張玉雪似的面孔,“後半截你怎麽不提?我說賣魚七十文一條,殺魚三十文一刀,生意足夠養活家裏,不去大戶人家做牛馬,你這婆子連拉帶扯要把我帶去貴人的船前看一看。誰喜歡被人當魚挑揀著看?”

楊家嬸子忍笑說,“這婆子糾纏不放,你就把婆子兜頭一網,從河邊直拖回來了?”

應小滿忽然緊張起來,問鄉鄰,“我沒傷人,路上臺階石子磕著碰著不算我傷的。不犯法罷?”

婦人們紛紛笑說,“又沒打殺,不犯法。”

“可惜你阿娘身子不好,若身子好些,碰著攛掇閨女賣身做婢的,操起搗衣棒槌一頓好打也使得。”

應小滿輕籲口氣,不犯律法就好。

好容易在京城安頓下,各處衙門扯皮幾個月,母女倆剛剛定下“十等坊郭戶[1]”的女戶身份,從京師店宅務[2]處以三百文的極便宜價錢租下銅鑼巷這處屋子。

若犯了事,官府依照律法把賃屋收回,那可糟糕得很。

她解開網繩,把牙婆放下,“別再來找我。第二次就搗衣棒槌伺候了。”牙婆抱頭鼠竄而去。

京城是一等一的繁華所在,居民百萬,百川納海,住下謀生容易。但京城規矩大,想要和本地老油子那般混得如魚得水,外鄉人大不易。

私塾裏的先生時常搖頭晃腦地念一句:“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她行了千裏路,一路從漢水邊的小村落北上京城,眼界大開。

漁網裏兜住的除了牙婆,還掛著零散幾尾鮮魚,網乍散開,許多鮮魚掉在地上活蹦亂跳。應小滿邊蹲地上撿魚邊和鄰居們閑聊。

“t那婆子非說我長得好,攛掇我去大戶人家做婢女。但我看京城長得好的人很多啊。”

她相當不解,“就說今天河邊那艘兩層大船上拿我當魚挑揀的貴人。我瞧著人年輕得很,穿一身鮮亮衣裳,長得相貌堂堂的。他身邊的小廝各個清秀,婢女各個美貌,加起來有十來個,不夠伺候他的?為什麽還要尋我去做婢女。”

楊家嬸子笑說,“京城裏這些貴人吶,哪有知足的時候。哪怕納了二十房美貌小妾在家裏,還要在外頭養外室,還要逛樓子,還盯著要納二十一房小妾呢。”

應小滿倒吸口涼氣,喃喃地說,“一個人納二十房小妾,小妾又生孩子,那不是得要二十來個院子才住下。難怪京城的高門大戶,家家都要建那麽大的宅子。”

入京這幾個月,她惦記著義父的臨終囑托,隔三差五就出去轉一轉,從茶館瓦肆裏留意打聽姓雁(燕、硯)的京官。

城南銅鑼巷緊靠魚市,又挨近汴河河道,從早到晚彌漫著魚腥味,街巷一年四季都泥濘不堪,是窮人家才住的地段,稍微有點錢財的八品小官也不肯住這處的。附近當然不會有多少供人消遣花錢的茶館瓦肆。

她每出去一次,就得如貨郎那般走街竄巷,穿過小巷插近道往北走。

走到城北、城東北一帶富貴人家的街巷,那邊多的是茶館瓦肆,喧鬧酒樓,自然還有更喧鬧的花樓。

頭次真正意識到‘深宅大院’四個字的含義,是二月初的某天,她穿一身素棉旋襖,站在城東某處安靜巷邊,盯著整條街巷整齊的青瓦圍墻,墻上每隔十步便以不同顏色的磚石拼砌蓮花鯉魚形狀,一直延展了整條街。

她赫然意識到,這整條長街圈著的,竟然是同一家的大戶宅院,懵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然後就有個路過的貴人勒馬停在她身邊,側身略端詳兩眼,折扇往她下巴上一擡,和顏悅色問她,“可想進這處宅子,安享富貴?”

她倒沒想過什麽“安享富貴”,但她很想知道這處大宅子姓什麽,是哪家的。

於是她避開那把冰涼扇子,人卻沒走,只仰頭問,“這宅子是雁(燕、硯)家的麽?”

穿戴紫貂裘的郎君一挑眉,對左右長隨笑說,“還以為路邊揀著只小白兔,原來人家守株待兔,我才是那兔子。” 把折扇轉過來收攏,慢條斯理伸指撣了撣貂裘表面的浮灰,

“自個兒都打聽好了還故意問我。沒錯,這裏是雁家,我是雁家嫡出二郎。隨我進去罷。”

當時,聽到“這裏是雁(燕、硯)家”五個字時,應小滿精神大振,眼神都亮了。

“富貴什麽不相幹,我只想進去看看。跟著你當真可以?”

馬背上的郎君又一挑眉,對左右笑說,“聽聽小白兔說話。你們都該學學。”

說著便將手中折扇合攏遞過去,示意應小滿拿著。她一怔,以為京城大戶人家進門的規矩要拿扇子,乖巧地伸手捏住名貴的象牙扇柄,跟在那貴人馬後走進雁(燕、硯)家大門。

只待不到兩刻鐘就意識到尋錯了地方。

這處原來是雁家。大雁的雁。

雁家是外戚勳貴門第,祖上開國武勳出身,世代子弟封的都是將軍。

遞一把象牙扇子領她進門的雁二郎,看似風度翩翩像個文人,其實身上已經有了五品指揮副使的職務,領著皇城一路禁軍差事。

肯定不是義父要尋仇的狗官yan家。

應小滿被領進雁家大門只花了兩句話功夫,抓起門栓打出角門花了足足兩刻鐘。

街頭小巷裏七拐八繞,又花整個時辰才把追在後頭的追兵給甩掉,回到城南銅鑼巷時,鞋底都走薄了。

這是二月裏的事。

居京城,大不易。應小滿被打擊了一場,半個月沒去城北。

在城南河道邊連殺半個月的魚。

銅鑼巷裏都是尋常百姓家,家家戶戶窄門小院,義父要尋仇的狗官yan家絕不可能在這裏,住著放心。

只是義母偶爾犯病癥時,請郎中不容易。

應小滿驅走牙婆,把網裏的幾條鮮魚分給鄰居,叮囑幾個嬸子照看昏睡未醒的義母,深一腳淺一腳地去尋郎中。

義母有暈眩的舊疾。自從義父過世後,悲傷過度,幾乎每個月都要發作一兩次。倒也不難治,找郎中以艾草熱炙全身幾大穴位,很快緩解。

只是沒想到出去河邊尋郎中時,早晨河上那艘貴人的雙層寶船竟還停在原處。

昏暗下來的夜色裏,大船前後點燈,映亮周圍水面。明黃燈籠上三個墨黑大字在暮色裏耀眼醒目。

應小滿遠遠瞧著,燈籠在風裏晃悠,頭一個“大”字,第二個“理”字,第三個似乎是個“寺”?

十來個眉目姣好的小廝和婢女不見蹤影,改為膀大腰圓的十來個官差挎刀站在船上,護衛船頭貴人。

那身鮮亮招搖的袍子也換下了。船上貴人改穿藏青色鶴氅側立於船頭,燈影下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見低頭沈思著,目光盯著船下流水。

偶爾吩咐一兩句簡短的話,便有人撲騰翻入江中,似在搜尋什麽。

應小滿隱身在巷口暗處,警惕盯向船上側立著的貴人身影。

早晨貴人立於船頭,居高臨下瞧她,她掙脫牙婆一瞥便走。貴人相貌囫圇看了大概,只記得個頭似乎和第二個燈籠齊平。怎麽換身衣裳,身量倒高出第二個燈籠少許?

記得模糊,興許記錯了。但船肯定是同一艘船。

在她盯看的當兒,河裏十來個穿黑色貼身水靠[3]的漢子好像“水鬼”一般,來回地搜尋,卻沒尋獲什麽,扒在船舷上喘氣搖頭。

直到她請來郎中,順著河岸往鑼鼓巷回趕時,河裏燈籠映得水如白晝,十幾個“水鬼”還在一遍遍地搜,岸邊聚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

忽然眾人齊齊一聲大喊,三四個“水鬼”從江裏合力拖出一具屍體,屍體身上以粗繩索纏繞兩塊大石頭,遠遠瞧著像是泡腫了,比尋常身體胖大許多。

郎中站在應小滿身邊,驚得咂舌,“世風日下,世風日下!綁縛石頭推入河中,這是赤裸裸的謀害啊!難怪大理寺的官船停在水道中央,打撈屍體。唉,屍身泡腫這樣,像是落水四五日的光景了。”

應小滿瞥一眼大船燈籠上掛出的“大理寺”三個字,虛心請教郎中,“大理寺是什麽哪處寺廟?管收屍麽?”

郎中笑得嗆咳起來,“小娘子初來京城,還是要四處多看看聽聽才好。這大理寺可是京師斷案的衙門所在。普通的打架偷竊官司找順天府,一旦出了人命要緊官司,一律要移交大理寺勘驗的。”

“原來如此。”應小滿謝過郎中指教,“郎中別看熱鬧了,趕緊去銅鑼巷,我娘等著艾灸呢。”

兩人往鑼鼓巷走,她自己倒回頭又看一眼。

河裏尋著屍體,河上的動靜居然還沒停,十幾個“水鬼”繼續下水尋摸。

“屍體不是找著了?”應小滿詫異問,“怎麽還在亮燈搜尋?”

郎中猜想,“興許找著的這具屍體不是他們要的?”

他悄聲向初來乍到的小娘子念叨了幾句京城本地傳說。

“這條汴河從京城橫穿而過,水流滔滔,直通外縣。聽說京城每年都有許多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失蹤案子,咳……屍身都走水路了。”

應小滿恍然,“如此說來,在河裏撈屍能賺錢麽?”

郎中嚇一跳,連連擺手,“做這行的叫撈屍人。苦主家裏出大價錢請屍回家,錢雖好賺,損陰德!都是八字重的壯年男子做撈屍生意。你這年紀的小娘子賺不得。”

應小滿點點頭,臉上卻還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時不時回望一眼黑黢黢的河岸邊。

船頭側立的貴人依舊低頭註視著滔滔翻滾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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