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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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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國師退下, 內侍很快帶著人進來。

進來的正是夜探京郊莊子的黑衣人之首。黑衣人將昨夜打探到的情況悉數稟報,梁太宗聽到“吐血昏迷”時,眸中閃過扭曲的笑意。

待黑衣人說完, 梁太宗眸子微瞇, 沈吟片刻問:“你說瑯琊王身子虛弱至極, 已不良於行,更無抵抗之力?”

“回陛下,是。”

梁太宗眸中笑意愈發深濃,揮手讓人退下後, 他眼睛望著虛空, 唇角染著陰冷的笑意。

他心裏不無暢快地想, 順天而為又如何,你再不甘心、再折磨朕, 你也不過一具枯骨,你的兒子同你當年一樣, 只能在朕手下茍延殘喘。

而他不僅心中如此想, 更是喃喃自語,將心中所想悉數道出。伴隨著他的冷笑聲, 侍立在殿中的內侍噤若寒蟬,頭埋得越發低了些。

梁太宗的癔癥近來愈發嚴重了些,宮人雖害怕, 卻不敢在聖上面前顯露半分, 即便如此, 每日仍有宮人被杖斃。

內侍正瑟瑟發抖時, 梁太宗突然出聲:“宣李全。”

內侍躬身退下去喚人, 李全進來後,梁太宗先過問幾位皇子在朝堂中之事。

李全雖是梁太宗心腹, 但梁太宗素來陰晴不定,他面對梁太宗時也須得提起十二分小心。尤其梁太宗近來愈發多疑,不僅猜疑臣子,更對自己的幾位皇子也多有猜忌。

他借故不上朝,將幾位皇子分散在朝中,卻命李全派人私下關註幾位皇子的一舉一動,每日事無巨細一一稟報。

李全後背冷汗涔涔,心內快速斟酌著措辭,小心翼翼將幾位皇子之事一一稟報。他說了有半刻鐘,梁太宗終於滿意。

李全剛松一口氣,忽聽梁太宗道:“瑯琊王舊疾纏身,朕聽聞昨夜他在京郊的莊子裏遇刺受驚,你從朕的私庫裏撥些上等的藥材和其他物件,親自送去瑯琊王府,為他壓驚。”

李全心“突突”跳了幾下,忙道:“是,陛下。”

李全親自帶著一馬車的禦賜之物送到瑯琊王府之事,第二日一早便傳到京郊的莊子裏。

趙懷璟並不意外的樣子,只勾唇淡淡笑著聽完屬下的稟報,然後隨手將屬下送來的禦賜禮單遞給徐楚楚過目。

徐楚楚看著長長的禮單不由咂舌。前晚遇刺之事即便趙懷璟未說,她也能猜到定與宮裏那位脫不開幹系。

只是她實在不明白,頭晚才遇刺,消息尚未傳回京中,宮裏那位第二日便高調賞賜壓驚,這是不準備遮掩了?

她雖好奇,但也知趙懷璟不會同她講這些,所以並未主動開口問他。

除了宮裏賞賜之事,屬下還帶來另外一個消息,長樂長公主府的人來過瑯琊王府,說長公主想請瑯琊王過去一趟。

趙懷璟蹙眉:“可有說為何事?”

屬下搖頭:“稟王爺,未說,只道長公主交代王爺您回京後,去一趟長公主府。”

那便不是急事,趙懷璟並不放在心上,揮揮手讓人退下了。

趙懷璟看起來並未將遇刺之事放在心上,但徐楚楚遠不及他淡定,那晚之事讓她受了不小的驚嚇,所以她猶豫再三還是提出想回京。

趙懷璟卻不以為意,安撫她幾句後,又道他已經加強莊子這邊的守衛,定不會再有那晚之事發生。

說完,他自嘲一笑:“王妃放心,陛下暫時還不想要本王的命,在這邊總能消停些日子。”

徐楚楚說服不了他,只能揪著一顆心繼續在莊子裏住著。加之莊子這邊的熱湯池確實對趙懷璟的腿疾有益,且莊子裏侍衛明顯多了些,一連幾日平安無事後,她漸漸放平心態。

*

遇刺之事後,趙懷璟重新忙碌起來。但京兆府衙門隔好幾日才會過來一趟,所以他忙的大半並非公務。

徐楚楚並不摻和趙懷璟的事,也不知他在忙什麽,只知每隔幾日林笙或其他屬下會過來,與趙懷璟在書房中密談許久。

徐楚楚猜到他們所談之事應非同尋常,所以每次都自覺避開,不過有一日她在書房內室歇晌覺時,突然聽到屏風外趙懷璟同林笙說話的聲音。

她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隱約從二人的話語中捕捉到“青州”、“曹叔”和“淩霄閣”等字眼。

她一下子驚醒過來,再仔細去聽時,卻聽到屏風外的二人聲音極低,只能知道外面有人在說話,卻並不能聽清他們說了些什麽。

所以她一時不知方才是自己做的夢,還是真的聽到了二人的談話。

這幾日趙懷璟待在書房中的時間比之前更久了些,徐楚楚想拉他出去曬日頭時,大多數時候他也是拒絕的,只逗她幾句便打發了她。

久而久之,淡淡的不安在徐楚楚心中蔓延開來,趙懷璟所有的事都瞞著她,也不允許她幹涉半分,她對他在做什麽一無所知。

她稍稍留意便發現,趙懷璟在她面前與在其他人面前完全是兩副面孔。

他在她面前他可以和風細雨,可以故作輕松地逗她笑,可在別人面前,他始終不茍言笑,周身氣場十分攝人,甚至可以輕飄飄一句話就定人生死。

這些日子二人雖同床共枕,關系看似更進一步,但徐楚楚卻覺得,枕邊人依舊陌生。

她漸漸生出趙懷璟在她面前戴了一副面具的錯覺,她偶爾在書房中趁趙懷璟不註意盯著他看時,更是生出幾分恍惚感。

尤其是想到悉通道長的話,更有一種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恐懼,在心中悄然滋生。

意識到這些,為了避嫌,隨著趙懷璟愈來愈忙碌,徐楚楚去書房的次數漸漸少了起來。

除去徐楚楚心中的不安,其實在莊子裏的日子尚算平靜。日子過得飛快,眨眼到了冬月底,京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徐楚楚這日醒得晚了些,醒來時趙懷璟早已去了書房,她剛坐起來伸了個懶腰,青蘿就興沖沖過來道:“主子,下雪了呢!”

徐楚楚眼睛一亮,扭頭往窗外一看,朱窗糊著厚厚的窗紙,看不到窗外的景象,但隱隱可以看到雪地反射出的亮光。

可她的興奮勁只持續了片刻,很快她眼裏的光便黯淡下來。銀裝素裹雖美,但下雪天趙懷璟的腿會更痛吧?

徐楚楚沈默著穿上衣裳,匆匆用過早膳,想了想還是去了書房。

她裹著厚厚的狐裘鬥篷,小心翼翼往前院而去。雪還在落著,尚未融化,她今日穿著皮靴,靴子踩在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徐楚楚前世在南方長大,很少見到雪,所以對雪是很新奇的。

這個時辰趙懷璟通常是在書房中同人談事,所以她並不急著往書房去,故意放慢腳步聽著踩雪的聲音,偶爾蹲下身玩玩雪,玩得不亦樂乎。

前院裏,趙懷璟站在書房前的廊檐下,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恰好看到這一幕。

他特意交代莊子裏的管事不要急著掃雪,所以莊子上下皆被皚皚白雪覆蓋。

徐楚楚白色的狐裘鬥篷將她從頭裹到腳,與雪地融為一體,再加上她身後那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活像一只在雪地裏撒歡的小狐貍。

趙懷璟冷沈的臉色緩和了幾分,原本被白雪映襯得愈發清冷的眸子也有了幾分溫度。

徐楚楚慢吞吞走著,好奇地東張西望,等走到x書房近前才留意到廊檐下站著的人。她眼睛一亮,快走幾步邁上臺階直奔趙懷璟而去。

雪天地滑,看她走得冒失趙懷璟眉頭蹙了蹙,等人到了近前才舒展開。

徐楚楚手裏捏著一個小雪人,是她方才在路上隨便捏的,此刻像獻寶一般將掌心往趙懷璟面前一伸:“王爺,送你的。”

趙懷璟垂眸看向她的掌心,待看到她掌心裏那個小小的雪人,嘴角不由勾起。

徐楚楚的狐裘上落了雪,趙懷璟伸手幫她撣去身上的雪,接過她手心中的雪人,仔細端詳片刻。

說是雪人,但其實就一個小小的腦袋,外加橘子大的圓滾滾的身子,雖無眼睛鼻子,但趙懷璟就是覺得,手中這小雪人憨態可掬的樣子像極了面前雙眼亮晶晶看著他的人。

他笑了笑,頷首配合道:“不錯。”

徐楚楚眼裏的笑意更濃了,她的手被趙懷璟牽住,隨著他一起進了書房。

書房裏燃著兩個炭盆,雪人很快便會融化,趙懷璟將雪人放在一個閑置的硯臺中,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將硯臺置於窗臺之上。

然後他負手立在窗邊,安靜地看著窗外。徐楚楚坐在他身後的書案邊盯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試探著問:“王爺,您的腿無礙吧?”

趙懷璟回頭看她一眼,笑了笑:“無礙。”

他說完又轉回身去,徐楚楚等了等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自己摸起一本書翻看起來。一頁尚未看完,趙懷璟突然開口:“北境的雪比這大許多。”

他突然開口,徐楚楚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頓了頓才擡起頭,“哦”了一聲。

趙懷璟也不在意,好似是自言自語一般,又道:“北境的雪能沒過人的膝蓋,等雪停了再過一夜,地上的雪能像卷被子般卷起來。”

這個徐楚楚倒是沒聽說過,聞言瞬間來了興致:“果真?”

“嗯。”

“北境人煙稀少多群狼,雪天裏常有狼群出來覓食。那年我貪玩走失,趙大將軍尋到我後在回程途中遇到狼群。趙大將軍坐在馬背上教我拉弓射箭,將狼王一箭射殺。”

“那是我第一次拉弓射箭,後來那張狼皮被趙大將軍親自洗凈鞣制,交給沈夫人給我縫制成一件夾襖。”

趙懷璟突然對她說趙大將軍之事,這是徐楚楚沒料到的。她安靜地聽著,猜到趙懷璟口中的“沈夫人”應是沈心月的母親。

他幼時的事情她未曾參與其中,她未見過北境的大雪,也想象不出他所描繪的畫面。

她欣喜於他願意同她分享他的過往,但聽他平淡地說完這些,她的心卻揪了一下,她知道趙懷璟的心裏遠非他表現出來得這般平靜。

趙懷璟也不需要徐楚楚說什麽,他像是觸景生情,又說了許多他與趙大將軍在北境的往事。

比如,趙大將軍教他騎馬,帶他捕魚打獵,甚至將他埋在雪堆裏,還有北境軍與北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娓娓道來,似是隨意同她聊著天。等說完這些又安靜地看著窗外,似是陷入回憶。

書房中安靜下來,徐楚楚回過神來,想到趙懷璟的腿疾尚未緩解,正有些擔憂他能否久站時,趙懷璟突然又開口了。

“所有人都說趙大將軍勾連外敵、投敵叛國,是大梁的罪人,我開始時不信,但聽得多了便也不得不信。”

“我開始怨恨趙大將軍,以他為恥,從不允許別人在我面前提起他。在宮中皇子們嘲笑我是罪人的兒子,我憤怒卻無法辯駁反抗。”

趙懷璟說完這句話轉回身,安靜地看著徐楚楚。徐楚楚微微瞪大眼睛,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趙懷璟笑了笑:“我幼時曾在夢中無數次質問趙大將軍,可後來我卻迷茫了。”

他眼中漫過一絲憂傷,覆又轉回身,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

“那年我搬出宮獨自開府,趙大將軍的舊部曹叔突然找到我。”

徐楚楚一驚,想到那日半夢半醒間聽到的“曹叔”二字,所以,那日並不是夢是嗎?

趙懷璟繼續道:“曹叔告訴我,趙大將軍是被人陷害。那年北境極寒,凍死無數人,趙大將軍早早遞了折子回京,但將士們的棉衣和糧草卻遲遲未到。”

“據聞趙大將軍的折子讓大臣們在朝堂上吵翻了天,陛下就坐在龍椅之上,看著底下的大臣吵得面紅耳赤。”

“最後,押送糧草的隊伍姍姍來遲,北境軍將士因饑寒交迫死傷許多,但押運來的糧草卻不足往年的一半。”

“押運官振振有詞,言陛下有命,國庫空虛,要北境軍以大局為重,體恤朝廷。”

“北境軍上下氣憤不已,險些引發暴亂,恰逢北戎和西陵大軍聯合進犯北境,情勢所迫趙大將軍下令斬殺了糧草押運官,暴亂才得以平息。”

“北戎和西陵大軍來勢洶洶,北境軍將士有一半穿著不能禦寒的棉衣上戰場廝殺,死傷無數,涼州岌岌可危。定州府到涼州不過幾日腳程,但從定州府出發的援軍卻遲遲未到。”

“最後那一戰,北境軍苦守涼州幾天幾夜最後仍失守,幾近全軍覆沒時援軍終於趕到。混亂中趙大將軍被毒箭貫穿,而曹叔告訴我,那支毒箭並非來自北戎和西陵大軍。”

徐楚楚猛地瞪大眼睛,趙懷璟:“曹叔是趙大將軍貼身副將,當時發生了何事無人比他更清楚。”

“即便趙大將軍已經戰死,他斬殺押運官之事卻再度被提起。奪回涼州後,有人翻出趙大將軍與北戎王室的書信,這些書信與斬殺押運官一事都成了趙大將軍勾連外敵的罪證,北境軍幸存的將士均被押回京中問罪斬首。”

“當時趙大將軍已提前料到會有一場惡戰,將我拜托給沈夫人照料,沈夫人帶著我和心月躲到涼州城外的鎮子裏。”

“那日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沈將軍渾身是血地從北境戰場飛奔而來,下馬後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要沈夫人帶我回京城求長公主庇護,另一句是趙大將軍被人害死,要我替趙大將軍報仇。沈將軍說完這兩句話便重重倒在雪地中,失血力竭而亡。”

那日他一個人冒著大雪跑出去,想去涼州找趙大將軍,可他人小小一個,大雪沒過他的膝蓋,到處白茫茫一片,他辨不清方向,最後脫力暈倒在雪地裏。

等被找到時他整個人已被凍僵,醒來後雙腿更是失去知覺。而沈夫人原本身子就弱,又因沈將軍和北境軍之事太過悲痛,尋到他背他回去時幾度暈倒在雪地中。

後來沈夫人帶著他和沈心月一路躲避大梁軍的搜捕,磕磕絆絆回到京中將他送到長公主府後沈夫人便去了,留下沈心月孤零零一個人……

趙懷璟背對著徐楚楚,他的雙腿因為承受不住而微微顫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拳,雙眸一片猩紅。

徐楚楚猶豫了一下,起身上前,握住他冰涼的手。

趙懷璟合上眸子,片刻後再睜開時眸中已恢覆平靜。

他反手將徐楚楚的手握在掌心,徐楚楚看著他,想了想問:“王爺,那您是相信趙大將軍,還是相信陛下?”

趙懷璟扭頭微微蹙眉看向徐楚楚。徐楚楚:“您心中已經有選擇了不是嗎?我雖未經歷當年之事,但我相信趙大將軍無愧於心,人力終有不及,當年之事並非趙大將軍之過。”

趙懷璟頓了頓,低下頭,視線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卻沒有焦點。

見到曹叔後,他這幾年一直在暗中調查當年之事,但事情過去許多年,該有的痕跡早已被抹除,要找到真相談何容易。

當年那些所謂的書信到底是怎樣一回事,被迫斬殺糧草押運官是否是陛下和朝廷故意設的局,皆已無從探究。

曹叔當年是在北境之戰後被押送回京途中僥幸逃跑,逃跑後他自毀容貌茍且偷生,只為有朝一日將真相告知趙懷璟。

而當年的北境軍活下來的還有一人,即啞叔。啞叔當年是趙大將軍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將,在當年北境一戰做了逃兵。

當年啞叔被人打斷手腳、拔掉舌頭扔到瑯琊王府門前,趙懷璟顧念舊情,也為了從他身上獲取些許線索收留了他,可他後來才知,啞叔當年在北境軍和大梁朝廷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還有那本《石溪游記》。書中所言,比之曹叔所言更讓人震撼,因為曹叔只知北境戰場之事,而書中卻講了當時京城大梁朝堂中關於北境軍和北境那一戰所做出的反應。

陛下和他的x爪牙,為了除掉大將軍府,拿回兵權和虎符、毀掉北境軍的信仰,不惜以整個涼州和北境軍的性命為賭註。

甚至當初在朝堂上為北境軍說過話的大臣,後來都陸續獲罪,或流放或貶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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