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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逃出村子, 或者已經跑到鎮上班車站,或者躲進路邊樹林,或許迷失在沿途的深山老林, 卻哪裏知道, 她還在周家村,與此時的周康僅一墻之隔。

是的, 她在周二叔家。

顧白鸞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從墻頭上跳下來,“老爸, 你們終於來了。”

陳童在一旁看得眼熱, 可惜顧白鸞此刻只顧得上自己爸爸, “我媽也來了吧?”

顧安只覺喉頭哽咽,看著這個渾身臟兮兮臭烘烘的, 臉也成了小花貓的閨女, “嗯。”

“她在外圍就行, 別進來了, 她體力不行。”顧白鸞在老爸肩上錘了一拳, 像個男孩子一樣,眉眼飛揚著,“人都逮到了吧?”

“嗯。”

顧白鸞這才松口氣, “哎呀這就好,這十八個小時我可是眼睛都沒敢閉一下, 回家我要好好洗個澡,睡它個三天三夜。”

顧安很想抱抱她, 像小時候一樣, 可是他知道,從這幾天開始, 顧白鸞已經不是需要他保護的小姑娘了,她不僅能保護自己,還能保護別人。

一直被忽略的陳童,忍不住輕咳一聲,顧白鸞這才註意到這個高大的默不作聲的陳童哥,“咦,陳童哥你怎麽也來了?”

顧安和清音夜裏接到電話,去找了顧全之後,終究是不放心,又去找了洪江和剛子亮子等人,叫上十幾號青壯年,順便還想回保衛科拿幾個家夥,正好遇到陳童居然大半夜不睡覺的在家屬區溜達,看他著急就自顧奮勇要加入。

嗯,以上是顧安的說法。

其實對陳童來說,他是莫名的心裏不安,睡不著,總覺得有事發生,想去看看顧白鸞回來沒有,正好走到保衛科門口看見顧叔叔抄家夥,沒問兩句知道是魚魚出事,他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的車子開上……那一瞬間的不安,仿佛是心有靈犀。

當然,對於顧白鸞來說,無論哪種說法,她都很高興,能被這麽多人關心著,她顧白鸞真是世界上最幸福也最幸運的人。

正說著,隔壁忽然傳來鐵鏈晃動的聲音,她立馬一拍腦門,“稍等一下,我還認識了一個朋友。”

顧安兩槍將小門上的鎖頭打爛,門推開,那邊安靜了大概兩分鐘,顧白鸞小聲說:“阿姨你別怕,這是我爸爸,是好人。”

那邊不敢出聲,她徑直過去,牽過來一個蓬頭垢面,渾身臟汙的女乞丐,都不能說是女人,因為已經瘦得只剩皮包骨,還穿著男人衣服,看不出性別來了。

女人害怕的躲在顧白鸞身後,悄悄打量院裏的人。看見顧安和陳童她不怕,看見丁璐璐和兩名男生也不怕,唯獨見到周康,她縮了縮脖子,抱頭蹲下。

這是長期被傷害的應激反應。

顧白鸞看向周康,“你解釋一下。”

周康嘆氣,“我只能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

顧白鸞白他一眼,“不是對我解釋,是對她,你們家對這個阿姨做了什麽事?”

周康沈默。

顧安也不客氣,上去一副銀手鐲拷上,有什麽要說的,上公安局解釋去,一想到閨女遭的罪,要不是她機靈,要不是還有同學幫忙,今天被鐵鏈鎖在那裏的就不僅僅是這個女人,還有他閨女了!

周康也沒狡辯,更沒反抗,他很想找個機會對顧白鸞說聲對不起,但沒用,最後只能對丁璐璐和兩名男同學說,可惜他們都被嚇傻了,尤其丁璐璐,在這之前有多喜歡他,現在就有多害怕。

這周家村簡直就是個法外之地,住著一群法外狂徒,她差一點點就……想到這兒,她都恨不得上去踢他兩腳。

很快,等把周家村所有青壯年全拷上,顧白鸞終於帶著那個“瘋女人”坐上了爸爸的車,至於她開來的車子,陳童已經修好,他自己開著載其他三名同學。

清音焦急的等了十幾個小時,終於見到閨女好端端的出現在自己視線中,眼圈立馬就紅了,“臭丫頭,你要嚇死我啊?”

“嘿嘿,媽你不會是哭了吧?這也太丟人了吧。”

清音那正在打轉的眼淚,頓時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只能在她身上摸了摸,“沒受傷吧?”

“沒,就是有點冷,媽你有沒有衣服,給這個阿姨穿一件吧。”

清音連忙拿出兩件厚外套,衣服落在那個女人肩上的時候,她嚇得瑟縮了一下,躲到顧白鸞身後,但很快,見顧白鸞和清音還給她吃的,她才伸出頭來,“咿咿呀呀”的說了很多。

她應該是在說話,但她已經很多年沒張過嘴巴,說的什麽也聽不清,仿佛牙牙學語的幼兒。

清音見閨女沒事,這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哄著她坐到自己身邊,給她吃的喝的,幫她把頭發紮起來,又用濕毛巾給她擦臉,收拾打整之下,才露出一張雖然滄桑但五官清秀的臉。

“老媽,這位阿姨可是我的大恩人,我翻墻頭進去他們家院裏的時候,被她發現了,但她沒出聲,還拉我,讓我躲起來。”

“她被關在豬圈裏,豬圈的另一邊是稻草堆,她把我藏在稻草堆裏,還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飯菜留給我吃,阿姨是個好人。”

“周康他媽也不傻,中午挨家挨戶的搜了一遍,要不是阿姨把我藏在稻草裏,故意吐口水嚇跑那個壞女人,我說不定就被發現了。”

清音鼻子一酸,她閨女真的遇到好人了,這個女人明明自己已經身陷泥潭多年,卻依然能保持一顆善心,給了魚魚一個藏身之處,用她的方式保住魚魚平安。

她為魚魚爭取來的這十八個小時,是最珍貴的黃金十八小時。

“謝謝你。”清音看著女人的眼睛說。

女人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聽懂,又似乎是沒聽懂,反正她吃東西的速度明顯放慢了很多。

來的時候,車子很多,回去卻只回去了三輛,顧全的人留下,清點清楚人數之後,接到省裏電話,讓他以最快速度,就地辦案,這是完全撇開當地警方,直接異地辦理的意思了。

其實周家村的車匪路霸盤踞要道這麽多年一直打不掉,省裏也非常頭疼,顧全這次確認了對方身份後,立馬就從省裏又要了一批人,他們連夜到達南山鄉,征用當地政府辦公場所,從快從嚴辦理。

顧白鸞還是學生,不知道外頭的世道,清音卻是聽顧全和顧安聊過的,最近五六年全國各地車匪路霸橫行,動輒對婦女奸.淫擄掠,殺人越貨,性質十分惡劣,這條深山中的國道因為是石蘭省內最重要的主幹道,幾乎每天都有事故在上演,公安機關也很頭疼,甚至在客運汽車上張貼布標,“車匪路霸,打死有獎”。

已經不是寬慰大家“打死無罪”,而是“有獎”了,可依然沒多少老百姓敢與這股惡勢力搏鬥。

他們有組織有規模有武器,普通司機和乘客拿什麽與他們作鬥爭。

就前不久,顧全他們剛破獲了一起在書城市內搶劫火車的車匪路霸,客運汽車一輛車也就二三十人,火車一節車廂就是五六十人,他們中途上去,從車尾洗劫到車頭,稍有反抗就要慘遭毒手,涉案金額高達近百萬。顧全便衣了半個多月才終於將頭目抓住,還沒來得及慶功呢,公路上的車匪路霸又來了。

“不過,這一次他們算是撞你伯伯的槍口上了。”清音淡淡地說,“以後這麽危險的事,你不許幹了,聽見沒?”

顧白鸞吐吐舌頭,認錯態度奇好,嘴巴也甜,叭叭叭了一堆,“那阿姨怎麽辦?”

“你伯伯說了既然是你的恩人,那就先跟我們回家,等他審理完壞人,看能不能查一下她的身份。”剛才清音就試過了,問她姓名年齡和老家,她什麽都說不出來,或許是不會發聲,或許是年代久遠已經忘了,又或許是別的原因。

“那好,那媽媽先把阿姨安置到醫院吧,給她單獨一間病房,不要讓人去打擾她,可以嗎?”

清音正有此意,正好給她檢查一下.身體,這麽多年的折磨和虐待,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內臟,皮外傷她看了一下倒是沒有,估摸著是周家人已經對她徹底放心,不怎麽打她了。

回到書城,清音先把人送到醫院,交給毛曉萍和劉麗雲。劉麗雲的老公因為表現優異,去年被選派到英國學習去了,本來劉麗雲也能去的,但家裏孩子小,老婆婆一個人搞不定,只能先讓丈夫出去,等丈夫學成歸來,如果還有機會就安排劉麗雲出去。

小兩口是從校園走到婚姻多年的關系,清音也是認真考察過,覺得劉建軍人品可靠,不會因為這個學習機會破壞家庭關系,才簽字同意讓他去的。

等安頓好女人,母女倆才走出病房,發現陳童居然一直在那兒等著。

“童童怎麽還不回去?”

陳童看著顧白鸞欲言又止。

清音就是再遲鈍,也明白點什麽了,陳童這孩子,是喜歡魚魚呢,難怪魚魚說喜歡什麽課外書,他大老遠托人找關系甚至從國外給她買回來,魚魚說要去山上觀測天文,他就買了輛車接送她,魚魚出事,他也能感覺到……

清音是一個很開明的家長,魚魚也成年了,被這麽優秀的男孩子喜歡,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去的時候他的著急,去到了魚魚沒來得及跟他說話,回來路上又分開在兩輛車上,他此刻應該很想跟魚魚說兩句話。

“魚魚你先跟童童等一會兒,我進去科室一趟。”

顧白鸞是真沒察覺出哪裏不對勁,她就想奶奶和小石頭,想回去抱抱他們。

“你……還好吧?”陳童走過來,遞上一塊幹凈的手帕,示意她擦擦額頭。

魚魚大咧咧接過來,“我沒事,陳童哥你什麽時候回學校?”

“我等你一起。”

魚魚見把他的手帕擦臟了,有點不好意思,“謝謝陳童哥,手帕我幫你洗一下,明天送你家成不?”

“不用,我去你家找你拿。”其實不是要拿手帕,就是想跟她說兩句話。

“對了,我那三個同學都回到家了吧?”

“嗯。”說起這個,陳童臉色一冷,那兩個男同學還行,至少知道不給她拖後腿,讓怎麽做就怎麽做,那個丁璐璐真的是太聒噪了,一路上絮絮叨叨,都在說魚魚的不是,還說魚魚明知道綠豆湯有問題,為什麽不提醒她,陳童惱了,直接冷聲問她知不知道今天要不是魚魚,她早就被賣到什麽地方了。

“以後離丁璐璐遠點。”

顧白鸞本來也是這麽打算的,“我跟她性格不太一樣,以後來往估計也不會多。”

“以後,別再這麽冒險,我會擔心。”他看著她的眼睛,終於說出了心理話,他憋了一路。

顧白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又不是真的傻大妞,她只是以前從不往那方面想而已,可室友和穗穗卓然都會打趣她,每次陳童哥一來接她,她們就說“某人的白馬王子護花使者又來了”。

清音出來,見閨女臉色稍微有點紅,看破不說破,讓陳童先送她回家讓她收拾整理一下,因為車子是連夜開出來的,現在天光大亮,她要去病房裏看看情況,然後開始新一天的診療工作,昨天臨時取消的門診,她也得負責,很多病人從很遠的地方來,排了很久的隊才掛上她的號,她不能說不看就不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當天門診順延。

而回到家的顧白鸞,自然又要被奶奶叨叨一頓,老太太還不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驚心動魄,只當她是貪玩真的被困在山裏,抱著她使勁捶了兩下,“臭丫頭,你膽子咋那麽大,下次再也不許自己開車出去了。”

“好,再也不敢了。”才怪。

“奶,有啥吃的沒?”

“有,昨天剛煮的茶葉蛋,泡了一晚上,入味兒,來。”老太太先撈了兩個茶葉蛋給她,又倒了一杯牛奶,現炸了兩根小油條,“不夠吃我出去給你買個雞蛋灌餅。”

“夠了夠了。”顧白鸞吃得狼吞虎咽,十幾個小時不吃不喝,回來路上又怕節外生枝,她現在早就餓得不行了。

“還是家裏的東西好吃,以後出門……哦不,以後我自己一個人都盡量不出門,行了吧?”

老太太這才轉怒為樂,“你這次在同學家住得舒舒坦坦,卻把你爸媽急壞了,大半夜的去接你,以後再也不許了,聽見沒?”

“嗯。”看見爸爸媽媽的那一刻,她真的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呀!

顧安一直待到下午才出山,不過他出來也沒第一時間回家,而是去找丁璐璐。

根據周康的口供,這次純屬偶然,他並未特意邀約他們過去,丁璐璐問著村民找到他們家的時候,他也很意外,但顧安還是留了個心眼,他要來詐一下丁璐璐,看她怎麽說。

是的,他對跟魚魚差不多大的孩子總是格外寬容,但對這種包藏禍心的,那就是另一個態度了。

***

“怎樣?她知情嗎?”清音今天的門診看到晚上十點半才結束,回家來不及換衣服就問顧安。

“不知情,但她主動提去周家村也有自己的私心,這樣的人以後魚魚也該遠離。”

清音點點頭,她想打著顧白鸞的幌子去見一下自己喜歡的人,說壞不至於,但也不是什麽心性磊落的正派之人。

“那周康怎麽說?”

顧安整個人氣場都冷下來,隱隱透著種狠厲,“他從小就知道他們家裏是做什麽的,尤其這幾年車匪路霸橫行,他的學費生活費,他穿的每一件衣服每一雙鞋子,怎麽來的他都知道。”

雖然這次他沒傷害到魚魚,但這個人,也是縱容父母作惡的“大學生”,將來要真的走上工作崗位,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有了這次的事,他的大學是廢了,周富貴兩口子眼睛都快哭瞎了。”好不容易供出一個大學生,結果他們自己做違法亂紀的事,把孩子給害了,雖然周康沒有成功阻止過他們,但曾經也仕試圖勸說過。

他是一個心存基本的善意,但又十分軟弱的孩子,要是換了魚魚在他的處境,一旦她知道基本的是非善惡開始,她就有的是辦法阻止父母作惡。

“活該,被他們傷害的那些司機、乘客甚至路人,也是別人的父母和子女……而且,調查下來發現,他們兩口子還是主謀,估計槍.斃跑不了。”

清音一點也不同情他們,甚至覺得公平和正義來得太晚了,要是能早來幾年,說不定還能少一些受害者。

“那他們家隔壁那個女人怎麽回事?你們在他們村裏有沒有再找到類似的?”她懷疑整個周家村就是車匪路霸村加拐子村的存在。

顧安搖頭,“公安那邊去了好些有經驗的打拐工作人員也沒找到,審訊的時候,村民也堅稱他們沒做過拐賣女人的事,那個女人是很多年前,周富貴在回村路上撿到的,帶回家給他那傻子弟弟當媳婦,後來他傻子弟弟病死,他們就當養條狗一樣把女人養著。”

清音不信,“這是他們兩口子對外說法吧?哪兒都能撿到人,那還得了。”

而且,她總感覺那個女人在到周家村之前,神志應該是清楚的,一個神志清楚的成年女性,能隨便讓陌生人撿回家?這種謊言一聽就漏洞百出。

“對,大哥那邊還在對周富貴兩口子進行分開審訊,過幾天應該能出結果。”

“我今天給她做了個全身檢查,骨齡大概在四十七八歲左右,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已經絕經了,但她曾經生過兩個孩子,第一個是剖腹產,最近一次生育史大概在十年前,你問問看村裏有沒有十歲左右的小孩,會不會是她生的。”

顧安點點頭,他也知道了這是魚魚的救命恩人,“好,這事我會上心。”

“身體倒是還好,沒有什麽大的問題,我會盡量幫她醫治精神上的疾病,咱們做好思想準備,要是還能找到她原來的家人,我們就好好的把她送回去,定期去探望,讓她安享晚年,要是找不著了,我們就給她找個簡單的工作,就當養著她吧?”

顧安再次點頭。

這一夜,老兩口終於睡個安穩覺。第二天中午,顧全的電話就來了,“已經審出來了,那個女人還真是周富貴撿的,但不是在村口,而是在位於書城市與南水市交界的公路邊的一場車禍現場撿到的。”

大概十五年前,也就是改開春風剛吹起來那年,那時候民風還很淳樸,沒有車匪路霸,周富貴只不過是一名普通農民,他在上山砍柴的途中,遇到一輛發生車禍翻到公路底下林子裏的小汽車,正常人第一反應都是要報警,救人,可他貪婪啊,只想去看看有沒有什麽便宜可撿。

車上被困倆人,司機已經死了幾個小時,這個女人坐在副駕駛位上,受了傷,周富貴把車上財物洗劫一空,連死去的司機腳下的皮鞋都不放過,而這個女人則因為長得不錯,他起了私心,將人帶回村裏,名義上說是給傻弟弟撿的媳婦兒,其實是為了滿足他的私欲。

“中途,大概十年前,這個女人生過一個孩子,不清楚孩子父親是周富貴還是他的傻弟弟,但沒出月子就夭折了,村裏那些九到十一歲的孩子,我都找人辨認過,沒有她的骨肉。”

清音點點頭,隨即想到顧全隔著電話線也看不見,“嗯,那如果我們經驗豐富的薛梅主任沒檢查錯的話,她應該還有一個比魚魚大幾歲的孩子,那是她剖腹產生下的孩子。”

這也是一位母親啊,周富貴那王八蛋,死一百次都不夠的!

“那她的身份,有沒有什麽線索?”

“目前已知的就是,當年周富貴救下她的時候,那輛車上有照相機,還有一些筆記本和鋼筆,這些東西都被他貪便宜撿走了,照相機裏的膠片因為年代久遠要恢覆很難,但我們的技術人員正在努力中,有結果第一時間告訴你。”

清音倒是覺得,七十年代末期,能有照相機的,還能開得起小汽車的,應該不是私人所有,而是公家,而什麽樣的單位會經常用到照相機呢?

“報社,或者電視臺,我們可以去這些單位問問,十五年前有沒有失蹤的女記者,或者類似的工作人員。”

因為那個時候還沒高速公路,那條國道是很多省份到達或者經過石蘭省的必經之路,要找的範圍會很大很大,但顧全在公安系統,清音相信他一定有辦法。

畢竟,女人失蹤的時候,她的孩子應該十歲出頭了,還有其他家人,不會任由這麽大個活人消失,肯定會報案,而只要報案,就會留下記錄。

掛掉電話,在等消息的時間裏,新學期也開學了,這一次清音直接把魚魚交給陳童,不讓她再跟那些所謂的同學同路,這些孩子裏,她最放心的還是陳童。

可惜陳童已經念到研究生最後一年,明年就要出國讀博了。

同樣覺得可惜的就是陳童,自從那天跟魚魚說過他會擔心之後,他也沒跟魚魚再說什麽逾越的話,他知道魚魚喜歡學習,喜歡自己的專業,即使倆人真要談戀愛,他也不會影響她學習,至少要等她本科畢業,反正聽魚魚的意思,她至少也要念到研究生。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結伴上了京市,而清音繼續忙自己的工作,經過一年多的帶教,四個小徒弟已經掌握基本的中醫基礎理論,能輪換著幫自己抄方子,她只需要臨證更改一下劑量就行,而香秀則是能在她不在的時候,充當自己的小助手,幫忙詢問病史,做基本記錄,節省了很多時間。

有了這麽多徒弟的通力協作,清音的門診沒以前那麽累了。

倒是顧安,忙完魚魚的事,李老師那邊又交給他一個重要任務。

“你是系統內跟何進步私交不錯的人員之一,京市那邊在處理完何進步的身後事之後,查詢他的檔案後發現,他還有直系親屬在世,組織上要優待他們。”

顧安心裏閃過一個“他們”,面上不顯,“這我知道,但我能幫上什麽忙?我只見過他的母親兩次。”

因為以前何進步一直在京市工作,對外宣稱的工作是報社編輯,經常忙得不見人影,何母年紀大了,留在石蘭老家養老,以前老人家做壽的時候,他曾拜托顧安前去探望,送過兩次日常生活用品,僅僅兩次。

顧安其實也把這事放心上了,想著等忙完周家村的事就假借何進步的名義去探望一下老太太,可組織上讓他去,他就不知道這個度要怎麽把握。

“老人家還不知道吧?”

“應該暫時還不知道,你去了找個借口。”

顧安深吸一口氣,白發人送黑發人,太過殘忍。

“還有一件事,何局對對外宣稱無妻無女,其實他檔案裏是有個兒子的,因為他妻子早逝,他曾經懷疑妻子的去世是敵人所為,後來為了保護孩子,將孩子送回老家,請一位信得過的親戚照管,組織上的意思,希望你去看看,孩子有沒有受委屈,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地方。”

顧安點點頭,他跟何進步接觸了二十年,何進步都未曾向他透露過這條消息,看來妻子的早逝對他打擊很大,孩子是他必須用心保護的。

接過李老師遞來的寫有何進步老家和孩子親戚住址的紙條,顧安心情很覆雜。原本的悲痛,因為魚魚出事被沖淡不少,現在再聽見何進步的名字,他心裏的悲痛似乎少了很多,更多的是悲壯。

這個對外宣稱無兒無女的小老頭,其實也有自己的軟肋,並且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那個孩子。

***

沒等顧全審訊出結果,第二天顧安就出發了。清音忙自己的工作,也沒時間問他去了怎麽樣,今年因為林莉退休,以前很多林莉能代勞的事都得她自己做了。

其實不僅林莉退休,就是李姐也準備退休了,她沒啥上進心,這二十年被清音逼著趕鴨子上陣,學了很多專業知識,書鋼醫院成立後,她也被清音調過來,安排到了後勤科室。

正好她家孩子準備結婚了,她想回家幫忙帶孩子,這也是能理解的,清音並不為難,直接就給批了。

當年風風火火號稱書鋼“包打聽”的李姐,也到了半頭白發,想要含飴弄孫的年紀,清音不得不感慨,時間這匹小馬駒真是跑得飛快。

“誰說不是呢,咱們杏花胡同的好多老人家們,都走了。”顧媽媽嘆口氣,“你還記得高大媽老兩口嗎?上個月她侄兒進城報喪,說是去了,享年72歲。”

清音當然記得,她兒子小高她都還記得。

“還有後院挺討厭那個丁大媽,也中風了,她以前不是最得意她會生嗎,一門子全是兒子,結果她一中風,兒子們都跑了,不敢沾邊,街道辦看不過眼,讓他們兄弟幾個輪流照顧,丁大媽以前多厲害一張嘴啊,現在卻被幾個兒子兒媳嫌棄得垃圾似的,這家住一個禮拜,那家住一個禮拜,尿了拉了也沒人管。”

清音也記得,丁大媽的嘴是真的很刻薄,自己這種“沒生出兒子”的,可沒少被她奚落,這命運的回旋鏢也紮到她的身上了。

“還有柳老太,上個月聽說又中風了,這是二次中風,醫生說估摸著是下不了床了。”顧媽媽嘆息一聲,年紀大了,對以前的“仇恨”似乎都能一笑置之,只剩唏噓,“紅雲和紅星現在都怕了她,不敢再把她接家裏去養老,姐妹倆湊錢請了個保姆,給她租了個小平房,餓不死就行。”

其實清音覺得,就這,都是倆閨女有良心,以她壓榨三個閨女的過往,老年還能得到照顧已經算非常不錯了。

“對了媽,前幾天遇到姚大姐,她說上面有消息,咱們杏花胡同好像要拆遷改造,改成啥工人小區,以後大家還住這一帶,見面機會不少。”

杏花胡同裏住的人實在是太多太雜了,還多數都是附近幾個國營大廠的職工和家屬,劉廠長已經向上面反映過很多次,說工人們居住條件不容樂觀,而書鋼場地就那麽大,想要再蓋一批家屬樓出來也不可能,只能指望政府想法子。

“這不法子就來了,說是區裏研究過,把杏花胡同這一帶的大雜院推掉,全部改建成樓房。”

顧媽媽一面為老街坊們可以預見的美好生活而高興,一面又擔心:“咱們梨花胡同也改建嗎?”

說實在的,住慣了獨院,她還真不想搬進樓房,面積小了不說,關鍵是不能再栽花種菜,養狗也不方便,她老胳膊老腿的爬樓梯更不方便。

“我聽姚大姐的意思是只改建杏花胡同到書鋼和機械廠這一片,剛好到咱們梨花胡同就不改了,因為這邊獨院居多,住的人口也不算多。”

而且涉及產權啥的,也不好處理,大雜院裏住的因為都是工人,有些房子的產權至今還在廠裏,很好解決,阻力也小。

顧媽媽這才徹底高興起來,“好好好,改了好啊。”

他們家現在在杏花胡同有兩間房,而且都是有產權那種,到時候要真能分配兩套小面積的樓房給他們,也是好事一件,誰會嫌房子多呢?

“我就說奇怪呢,最近怎麽那麽多老街坊想買房子的,以前我和安子買房子,他們還笑我們亂花錢,現在想買,價格都不知道翻了多少番……原來是要拆遷了,大家夥的耳朵可真靈。”

清音自然是更喜歡住獨院,但要是真有分配樓房的機會,“媽你留意一下這個消息,到時候看能不能加點錢,咱們置換兩套大點的,樓房嘛,以後年輕人說不定喜歡住,給小石頭和魚魚一人一套,咋樣?”

顧媽媽一拍腦門,“哎喲餵,還是音音機靈,我都沒想到這茬,你放心,我一定上心,到時候置換要補多少錢我來出,是我這當奶奶的給兩個孫孫準備的房子,你們誰也別跟我爭。”

清音笑著答應,兩家人沒少孝敬她,老太太手裏有錢呢!

她愛花在孫孫們身上,她開心就好。

倆人正說著,顧安風塵仆仆的回來了,一進門也顧不上吃飯,“清音同志,我這邊有個情況比較特殊的病人,需要你幫忙。”

清音一下子精神起來,“你說。”

“何局長家老太太,今年八十高齡,本就身體不好,一直在老家修養,最近何局長去世的消息一直沒告訴她,但看老太太似有察覺,病情惡化,如今已轉入特護病房,西醫那邊讓準備後事,但我……想讓你去看看,就當我為他盡最後一份心。”

這次出差,他先去看那個小孩,其實也不小了,公安大學畢業,當上一名刑警,似乎冥冥之中自有註定,他的父親保家衛國,他也走上了這條路。難怪前幾年有一次聯系何進步的時候,他時而憂愁,時而又驕傲,就是兒子不聽勸要考公安大學那個時候吧。

遠遠地看過年輕人,還借機跟他聊了幾句,看得出來是一個非常正直且善良的男孩,跟他父親一樣,顧安的心也落了,這才轉回石蘭何進步的老家,去看望何老太太,誰知去了才知道她剛剛被送進醫院搶救。

何母娘家是石蘭省下面某個縣的,這十幾年一直在老家養著,奈何年紀實在太大,平時就有很多種嚴重的基礎疾病,現在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清音不怕給這樣的病人看病,更何況這還是一位英雄的母親。

她連忙起身,“這次住院是什麽情況?”

“二型糖尿病,重度貧血,肺部感染。”

清音心頭一跳,這三個病要是在年輕人身上,尚且有生機,一位八十歲的久病老人……那簡直是閻王殿的臨門一腳,拉不住就這麽沒了。

要知道,有多少在醫院裏住了幾個月的高齡老人,都是死於四個字——肺部感染。

一想到老太太病情危急,清音哪還有心思睡覺,顧安那邊已經向上面申請幫老太太轉院來書鋼醫院,但那邊老家縣醫院的救護車要明天下午才有空送過來。

清音哪裏能等?當即一個電話撥到書鋼醫院急診科,讓他們現在出一輛救護車和兩名經驗豐富的急救醫生,四名護士,帶上全套急救藥品,直接連夜去縣醫院接人。

聽顧安說那個縣離書城倒是不遠,一個單邊兩個小時左右,清音勉強躺下,為明天一早的救治做好準備。

閉著眼睛也睡不著,清音一直在想何進步,想他的母親。

不知道老太太是否清楚自己兒子是做什麽工作的,這次病情加重是否與何進步的犧牲有關,但作為一名母親,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八十歲的時候,聽說魚魚出事,會是什麽心情。

她一定恨不得自己以身替之,讓孩子好好的活著。

前不久周家村的事,清音都急成那樣,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這是在要她的命啊……這一刻,清音真想給遠方的魚魚打個電話。

但她知道,這個點兒宿管阿姨睡了,除非十萬火急的事,不然自己這家長打過去就是給孩子招人嫌的,只能等白天吧……如果白天還能想起這個事的話。

清音的態度感染了顧安,讓他沒有再繼續沈浸在何進步犧牲的悲痛中,絮絮叨叨的說起他和何進步一只手數得過來的接觸次數。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是個刺頭,挺不爽他那種故作深沈的人,對於他說的加入什麽中調部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後來,他給我看了我哥被‘定罪’的照片,讓我發現端倪,我就覺得他是想利用我,但那一刻,瞿建軍幫不了我,身邊沒有人能幫我,我只能被他‘利用’。”所以,哪怕是走上了那條路,但他並不是完全心甘情願,他甚至想的是,等哥哥的事完結,他立馬不幹。

“可一次又一次的任務,讓我逐漸明白,自己做的事不僅僅是為了哥,而是為了更多人。”他逐漸接受了自己的使命,並有了信仰。

“他很少跟我聊私事,我也一直相信他對外宣稱的未婚無兒無女,我偶爾會忍不住跟他聊魚魚,聊你。”

黑夜裏,清音抓住他的手,捏了捏。

“這一次任務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後一個任務,過了那晚十二點,他本來應該無聲無息的,像很多小老頭一樣退休,回到老家,養養鳥,遛遛彎。”

可是這次的任務十分重要,因為科學家的身份屬於高度機密,據說中途換了好幾個差不多身材的替身才堪堪躲過眼線回到京市,從機場到安全屋,短短三四十公裏,上面不放心讓更多人知道消息,所以是他特意申請自己過去的。

這是他退休前最後一次任務,他也想給自己的職業生涯畫個圓滿的句號。

顧安自顧自的說了很多,清音靜靜地聽著,他很少跟自己解釋這麽多工作上的事,不得不解釋的時候,也是雲裏霧裏讓她猜,但這一次是個例外。

清音知道,這次的事給他的震撼非常大,不僅是何進步的犧牲,還包括他那尚在人世的老母親,以及十歲出頭被當成孤兒養大最後卻毅然決然考上公安大學的兒子……接下來的很多年裏,這將是他的心理陰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搶救何老太太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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