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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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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植物人?清音怔了怔, 沒說話。

李芳依然穿著普通的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清音同學,冒昧打擾。”

她本來也沒想過要來的, 但實在是沒辦法, 該試的能試的辦法都試過了,這是她目前發現的新一根救命稻草。

“你針灸治療腦癱的病例, 我覺得很有推廣和學習的價值。”

清音糾正:“不全是針灸,還有中藥,針藥合用, 像這種久病重病需要嘗試多種療法, 必要時也要聯合使用。”

李芳是法醫, 也算半個醫生,自然是懂的, 她點點頭, “那麽, 對於肝性腦病, 你有沒有什麽見解?”

清音一楞, 她臨床上從沒遇到過肝性腦病啊,因為這是一個預後非常差,非常危險的疾病, 基本一經發現就轉進ICU了,普通科室很難見到這樣活生生的病例, 倒是以前在專門的消化科和神經內科聽帶教老師講過一耳朵,但她一中醫……她敢看, 病人家屬也不敢讓啊。

“實話說我還沒遇到過, 不知道您說的是……”

李芳頓了頓,看向天空, 又看看周圍環境,最後看看一直靜悄悄挨著媽媽的小丫頭,“我們進屋聊,可以嗎?”

“看我,都沒想起來請老師進屋坐。”

魚魚一聽立馬高高興興的,跑在最前面,進屋先把小板凳擺好,又要“忙”去泡白糖水。

這時候,白糖水待客可是高規格,她知道只有很尊敬的人才會這樣,剛才媽媽就特別尊敬這位奶奶呢!

李芳一路走一路打量環境,這裏跟書城市千千萬萬的胡同大雜院差不多,環境雜,住的人多,她一路進來已經經過眾多大爺大媽的目光洗禮。

“李老師不習慣吧,我們家這邊住的人多,您別見怪。”

李芳顯得心不在焉,也沒回答,自從那天中午幫清音看過虎子之後,她心裏有個地方就蠢蠢欲動。

正好今天從杏花胡同路過,想起楊大媽說她家住在多少多少號大院,清音是她的鄰居,她的腳就不聽使喚似的,走進了這個院子。

屋裏倒是收拾得非常幹凈整潔,東西不多,但每一樣都擺放在恰當的位置,看著就很舒心。

“這是你女兒?”

清音點點頭,她已婚已育的事從沒隱瞞,大家問起都會說,填資料都是如實填寫,“魚魚,這位是媽媽的老師,你要叫李奶奶哦。”

“李奶奶好。”

李芳點點頭,“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我小名叫魚魚,大名顧白鸞,我馬上就四歲啦。”

小孩對著“老師”,都會下意識站起來,她站得筆直,圓滾滾的身子拉成一條直線,仰著腦袋像個等待檢閱的小衛兵。

大方,禮貌,幹凈。

這是李芳對秦魚魚的第一印象,“真乖。”

李芳喝了口水,開始說起正事。

原來,她有個妹妹叫李萍,比她小幾歲,今年才剛35歲,至今未婚。李家姐妹倆都是長相比較普通的女孩子,偏偏性格也有點冷,哪怕十幾歲的時候也沒有那種“甜甜的”少女氣質,加上成分不好,感情一直不太順利。

李家祖父以前是書城市小有名氣的資本家,成分不好,到了李萍本該談婚論嫁的年紀,更是無人問津,一直耽擱到三十歲。

三十歲那年,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一個小自己八歲的男孩,那男孩卻一點不介意她的出身和樣貌,一直鍥而不舍追求她,做了很多蘇聯電影中才有的浪漫舉動……再加上他不僅嘴上浪漫,實際行動也非常殷勤,還足夠體貼,噓寒問暖送湯送水,很多大老爺們不願做的事他都願意為李萍做。

這份真心打動了李萍,倆人開始談戀愛。

其實李芳是看不上妹妹這個小男友的,不僅因為男孩家境困難,兄弟好幾個,十幾口人住在十幾平的小房子裏,他夾在中間不上不下,得不到家裏重視,生活十分困難。

更因為她總覺得這男孩心術不正——用腦子想想吧,說難聽點,人家一個風華正茂長相帥氣的22歲小夥子,看上你一個樣貌普通要啥沒啥的30歲女人什麽?

要知道李家以前是鐘鳴鼎食的人家,李芳比李萍多經歷過幾年,見過的吃過的也更多些,打心眼裏覺得小夥子和妹妹不般配,但李萍已經被愛情蒙了眼,怎麽勸都沒用。

後來甚至還把她們祖父臨終前偷偷給的護身玉器給了那小夥子,讓他去典當掉,買個房子住。

李芳知道的時候,東西已經給出去了,見妹妹實在迷途深陷,也懶得再管。

誰知兩年後,李萍有一天忽然哭著來找她,說他們分手了,小夥子嫌她要不回房子,也拿不出什麽有助力的嫁妝,再加上年紀太大,不好生孩子……

李芳很生氣,想去找那小夥子討說法,年紀大他不是第一天知道,李萍長相普通他也不是第一天看見,家裏成分不好他也事先知曉,為什麽要把李萍耽擱到32歲才說?

“這分明就是抱錯大腿了,惱羞成怒分手!”清音聽得氣死了,這什麽狗男人啊,以前追求李萍的時候沖著她資本家小姐身份,以為能有什麽改變命運的好東西,“不惜”姐弟戀,結果兩年來發現李萍身上榨不出油水了,李家也一輩子翻不了身了,就迅速而果斷地分手。

準確來說,用這個時代的眼光看,這都不算分手,而是拋棄。

他拋棄了年紀更大更不利於找對象的李萍。

“是啊,李萍這時候才知道自己談的是什麽人,但已經來不及了,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因為被拋棄,她的心態發生變化,總覺得自己很差勁,配不上任何一個男人,還總說自己一輩子嫁不出去……”

就是自我懷疑,自我否定。

一段失敗的戀情,對女孩子的打擊,真的很大。

清音自己沒談過這樣傷心傷身的戀愛,但臨床上遇到的不少,新聞裏因為失戀做出各種傷害自己行為的女孩也不少。

而李萍正是其中之一。

“那時候我在五七幹校,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麽,只知道有一天她忽然被百貨公司開除了,原因是她監守自盜,偷了正在售賣的酒,甚至上班期間公然酗酒,給公司造成惡劣影響。”

李萍在百貨公司上班,專門在賣酒的櫃臺,有這個職業便利,她經常借酒消愁,後面越喝越多,她自己的工資已經無法賠償喝掉的酒,所以公司把她開除了,錢還是李芳幫她賠的。

“後來跟我住一起,她也是經常酗酒,我給她講道理,她不聽,就會哭,說什麽她下賤,她配不上好男人,她就活該跟陰溝裏的老鼠待一起……”

清音眸光微閃,這種話一般女孩子不會自己說,不會是那個小男友說的吧?

這不就是後世所熟悉的,鼎鼎有名的PUA嗎!

小男友為了讓她死心塌地,先是猛烈追求要死要活,追到手立馬全方位打擊,無論是家世、外貌、年齡、學歷、身材、工作全給她貶低得一文不值,然後再來一句——“你這樣的女人,也只有我不嫌棄你。”

清音反問,“李老師方不方便透露這個男人的姓名和基本情況?”避雷啊。

李芳怔了怔,“算了,我這次來的目的,不是向你訴苦,是想請你幫忙。”

隱隱有種“你還是別知道了知道了對你不好”的意味,清音很是納悶,但她還是抓住了重點,“所以李萍經常酗酒,最終得了肝性腦病嗎?”

“對,這兩年酗酒實在過分,經常夜不歸宿,去年十月份醉倒在街頭,被人送到醫院急救,當時是救過來了,但出院後感覺她更加沈默寡言,反應遲鈍,還健忘。”

這是典型的酒精傷了腦細胞吧,俗稱的喝酒喝傻了。

“後來又有一天醉倒街頭,搶救後忽然變得不會說話,走路不穩,上個月直接發展成昏迷,現在她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完全呈植物人狀態。”

清音挑眉,這個李萍可真是,讓人說她什麽好,都進過兩次搶救室了,居然還要喝,這下把自己喝成植物人了吧!

“我想著你能治療腦癱,是不是對這種酒精中毒引起的肝性腦病也有辦法,就來問問你。”腦癱和肝性腦病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相似性,都是神經系統的疾病。

清音請她坐下,原來是這樣,但植物人她從來沒治療過,也沒真正進過ICU,見都只在電視裏見過,“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但您妹妹這個情況,我可以向我認識的老專家討教一下。”

“哦?”

“不瞞您說,我以前在書鋼衛生室工作,認識幾位中醫界老專家,或許他們更有經驗。”即使自己真想試試,清音也不會貿然嘗試,至少要先請教各位老師的建議和意見。

畢竟,看病不是吃飯,吃錯了吐出來就行,治錯了可是一條人命。

李萍見她雖然說得風輕雲淡,但神態裏對這位這些老專家頗為敬重,心裏也松口氣,說不定真有辦法呢?

醫院已經說了,李萍現在的情況,其實治療意義不大,繼續下去反倒會增加繁重的經濟負擔,因為她不會說話不會動,四肢僵直,大小便失禁,二十四小時離不開維生設備,回家就是一個死。

現實是很殘酷的,李芳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工作,且家境也比較困難,她沒辦法辭掉工作去醫院全天候照顧妹妹,那樣的話她連醫藥費都付不起。

但要讓她這個,李萍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來簽字放棄治療,她又做不到。

所以,不管有沒有希望,她都想讓清音去試試。

送走李芳,清音看魚魚還在旁邊托著下巴,“怎麽就這麽喜歡聽大人說話呀你?”

“有意思呀。”

“你知道什麽是有意思,什麽是沒意思?”

“有趣的就是有意思。”小姑娘也不知道聽懂多少,清音失笑。

她對魚魚真的是基本放養,大人聊天她要聽她就隨她,想去哪裏隨她,想穿什麽吃什麽隨她,只要不犯原則性錯誤,清音都不阻攔。

以至於這姑娘現在越來越有主見,才四歲,已經把院裏的大孩子們指揮得團團轉,丟沙包要怎麽玩,她有新玩法,跳皮筋的口訣要怎麽念,她也能編出新詞兒來!

清音想了一會兒沒想通李萍的情況該怎麽治療,又找出幾本醫書翻看,上面也沒有專門寫植物人的,畢竟古代壓根沒這個名詞,她只能從昏迷、昏睡、嗜睡等近似癥狀下手。看了大晚上,也沒個頭緒。

倒是第二天,去了學校才知道,與劉麗雲預料的不一樣,她以為不穿統一服裝是很好解釋也很合理的一件事,鐘建設卻堅決不同意,還把她訓了一通,說她作為班長,身負收款重任,卻沒有集體榮譽感,慫恿同學抗拒買服裝,覺悟實在是太低了雲雲……把她氣得不輕。

她怎麽說也是獲得過很多榮譽的先進勞動者,鐘建設這話把她說得一文不值,也太欺負人了吧?當天晚上越想越氣,還紅了眼圈,也就是沒電話,不然還不得給清音打電話吐槽個三天三夜!

祖靜只感覺這個消息是再一次晴天霹靂。

五塊錢啊,是她一個月的夥食費了,怎麽辦?

因為去年開學前借路費受的屈辱,其實她並不想跟任何人借一分錢,所以這不是她的第一選擇。

要不,再去電影院門口賣點炒貨?

她不貪心的,她只要湊夠這五塊錢,能按時在星期一之前交上去就行,她不想成為班級裏那個特例,那個連五塊錢都交不出的學生。

清音看著她沈默的神情,心裏也覺得鐘建設太過教條,本來就是出去春游的事,大家想怎麽穿怎麽穿,偏偏要統一服裝多此一舉,關鍵這統一交的費用實在是太高了,五塊錢啊,很多普通工人好幾天的工資了,這對於來自五湖四海,家庭條件參差不齊的大學生來說,真的很“昂貴”。

不是誰都有五塊閑錢來買衣服的,可鐘建設似乎不在乎。

***

趕在魚魚四周歲生日之前,在顧安的不斷要求,徐文宇多方協調下,他們終於能接蒼狼回家了。小魚魚盼了好久做夢都在想的事,今天就要實現了。

“媽媽,我們今天就要去接蒼狼,對嗎?”

“對,你好好吃飯,待會兒咱們就出發。”

顧安提前把那輛破車擦洗幹凈,還給準備了一床厚厚軟軟的棉絮,因為蒼狼的傷勢很嚴重,現在雖然養得七七八八,但還是擔心長途奔波會顛簸到它的傷口。據徐文宇所說,蒼狼這次的內臟全都掉出來,基本倒了一圈,腸子還在外頭漏了好長時間,前不久才裝回肚子裏,足以想象傷情有多嚴重。

他怕嚇到魚魚,一直沒接回來,也是這個原因。

但魚魚不知道的是,爸爸把蒼狼接來,一方面是她一直念叨,另一個原因也是想著他經常不能按時回家,擔心留老人孩子在家不安全,蒼狼來了也能保護他們。

上午十點半,一家三口來到軍區,跟徐文宇交接之後,順利的接到了一個大木頭箱子,幸好中間是有縫隙的,通風不成問題。

蒼狼被“關”了好幾個月,又是麻醉又是藥物的,已經瘦得沒個狗樣了,此時正蔫蔫的趴著,但在聽見小主人聲音的一瞬間立馬就精神起來,“旺——”

“蒼狼蒼狼是你嗎,我是魚魚呀!”

“嗚嗚——”蒼狼使勁用爪子扒拉木箱子,一個黑漆漆的嘴筒子伸出來。

魚魚摸摸它的嘴巴,吸著鼻子說:“蒼狼最乖啦,最聽話啦。”

小手拍了拍伸出來的狗爪子,“蒼狼是乖寶寶,媽媽最愛乖寶寶啦。”

是的,她現在開始進入迷茫期,分不清誰生誰的概念,總以為小菊姐姐是張伯伯生的,媽媽是奶奶生的,而她則是生了蒼狼……因為玩多了過家家的游戲,在游戲裏她最小嘛,總是被姐姐們安排當小寶寶,一次小媽媽都沒當過,她可遺憾啦。

現在,她可是個小媽媽啦!

清音和顧安對視一眼,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他們都不想讓她上學太早,在幼兒園之前還是以玩樂為主,她和顧安再偶爾教點數數啊,講故事啊,拼音之類的基礎,這樣小學一年級就不會太吃力。

至於其它的,沒必要,以後能學成啥樣還不知道呢,只要她開心就好。

但經常跟著大孩子玩,總是被照顧那一個,清音又擔心她容易養成依賴別人的性格,這時候把蒼狼接回來,她就會有自己照顧“弱小”的責任感。

養娃真的,很累,又很快樂。

接到蒼狼,他們先去菜市場給買兩根大骨頭和胡蘿蔔土豆,天氣暖了,沒冰箱,這些菜的保鮮期長一點,也不容易壞,順路經過電影院的時候,魚魚忽然指著外面說“瓜子兒”。

原來是看見幾個賣瓜子兒的,大院裏徐大媽自從上個月摔斷腿後,已經很久沒來這裏活動了,今天賣關子的換了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來了。

現在的電影院門前一帶就是個小型市場,賣瓜子兒的,賣汽水兒的,賣杏子枇杷板栗的……零零碎碎,十幾個人,見到青年男女就問要買嗎。

賣的人以前主要是那些沒工作的老大媽老大娘們,但自從政策松動之後,加上很多回城知青沒工作,為了生活也紛紛加入投機倒把的隊伍。

清音本來只是笑笑,心裏還想著回去怎麽給蒼狼做好吃的補補,忽然看見馬路對面,大概三百米的地方,走過來幾個紅袖章,不知道是打辦還是治安隊,又或者是便衣,分明是沖著電影院門前這些人來的。

雖然現在沒有小鬼作亂了,但私下倒賣東西還是屬於投機倒把,要被抓到還是要被處罰,輕則思想教育罰款沒收,重則勞動改造。

電影院前是有樹木和建築物遮擋,是看不見這幾個便衣的,估計一抓一個準,清音目光一掃,忽然看見那幾個小商販裏頭居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再定睛一看,真的是她!

清音連忙讓顧安把車停下,拉開車門,“祖靜,快上車!”

女孩穿著件破棉衣,裏頭綁著好幾個袋子,滿滿當當全是瓜子兒和炒板栗,為了保溫,塞了很多棉花,燙得她滿頭大汗,此時忽然見一輛車停在自己跟前,還有人叫自己。

清音來不及解釋,一把將她拽上車,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祖靜心快跳出嗓子眼,“清音……怎麽是你?”

清音也想問怎麽是你,你不是說周末要去看望老鄉嗎,但這種時候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指指車後,“看見沒?”

她們剛走,那群便衣就沖出來,將正在倒賣東西的幾人抓個正著,只跑了兩個,但那都是經常來的,非常機靈的老手。

祖靜愈發害怕,要是她這種菜鳥的話,絕對跑不掉。

她是在校大學生,被抓的話後果可比這些正經倒爺嚴重多了,輕則檔案留底,重則學籍都保不住。

“謝謝你清音,要不是你……後果不堪設想。”

“你怎麽找到的這條路子?”

“老鄉介紹的,知道我缺錢,正好電影院門口最近沒人賣瓜子兒,讓我來試試。”

其實她一個大學生,沒什麽社會經驗,又人生地不熟的,把賣瓜子這事想得太簡單了,其實其中隱藏的危險她還不知道。就連徐大媽那樣的常年混跡市井的本地人,也經常膽戰心驚,前幾天就是因為躲避抓捕的人,不小心踩到一塊香蕉皮,摔了一跤,就摔骨折了,至今還在家裏養著下不了炕呢。

清音去幫她看過好幾次,所以沒少聽她念叨出事的原因。祖靜還是把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

但清音也不好多說,於是教魚魚叫人,“魚魚這就是媽媽的同學,靜靜阿姨哦。”

“靜靜阿姨好。”

祖靜回頭,見是一個三四歲左右的小姑娘,大眼睛高鼻梁小圓臉,剛好齊眉的妹妹頭,短短的,像華僑商店櫥窗裏擺放著的蘇聯洋娃娃,心裏也很喜歡,從大衣裏掏出一把瓜子兒,“來你吃。”

“謝謝靜靜阿姨,阿姨熱嗎?”

“是啊祖靜,把棉衣脫了吧。”四月裏氣溫回升,又穿棉衣,又藏東西的,貼身的地方估計都燙傷了。

祖靜不好意思,但也知道清音是個非常爽快的人,自己太扭捏反倒不好,於是敞開衣服,讓熱氣散出來。

“清音你把我放學校門口就行,我先回去休整一下,晚上再出去一撥,晚上他們下班了,應該就不管了吧。”

清音嘆氣,“還是別去了吧,要是被打辦上報學校,可能會……”被開除。

其實她一直不是很讚成祖靜的做法,明明學校發的補助已經夠吃飽了,但她依然一天一頓飯,每頓只吃一個雜面窩頭,再配上食堂送的免費湯,剩下的夥食費她難道還要寄回家裏?

在清音心裏,只有自己吃飽,有力氣學習,將來努力工作,才能改變全家人的命運,現在省這點錢,攢幾個月寄一次,對祖家那一大家子來說真的是杯水車薪,結果她自己也弄得嚴重營養不良……每天昏頭漲腦的學習,能學進去多少?

她其實也很關註室友們的學習情況,劉麗雲穩步上升,林眉能穩住,唯獨入學時高考成績不錯的祖靜卻一次比一次滑坡,雖然還沒達到掛科的程度,但已經很危險了。

這樣的狀態,不知道她能學到多少真正有用的專業知識,以後她可是醫生,是要靠專業技術吃飯的。

真有點得不償失。

不是清音何不食肉糜,而是她身邊也有認識鄉下親戚的,譬如秦嫂子的二姨和幾個表哥表姐,隨著去年年底皖安省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之後,石蘭省內很多生產大隊也分成幾個小隊,開始走這條路子,關於種什麽,什麽時候種,種多少的選擇權大了很多,農村社員的日子也好過不少。

而祖靜的老家所在的地區,也已經開始實行了。再不濟,只要一家子不懶,上山裏挖野菜,撿點山貨,怎麽也餓不死,她這點錢寄回去作用真的不大。

一個學年下來,清音倒是很想跟祖靜成為朋友,但她好像很防備每一個接近自己的人,對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也不參與,去年暑假邀請來家裏玩她也沒來,期末覆習的時候,清音劃重點,邀約大家一起去圖書館她也拒絕……被拒絕得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再主動了。

現在倒是她跟劉麗雲關系更近,林眉跟祖靜更好,只有姚麗娜幾乎是隱形人,不回宿舍住,也不一起上課。

不過,清音也不好交淺言深吧,還是在學校門口把她放下。

祖靜走了兩步,又回身,小聲懇求:“能不能幫我保密,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同學和老師?”

清音鄭重地說:“你放心吧,我都忘了今天發生了什麽,只記得在路上遇到生病的你,順路載你一程。”

祖靜松口氣,“謝謝你,清音。”

她雖然不愛跟人交心,從不聊自家情況,但清音對自己的好卻是知道的,她怕自己餓肚子,經常以請客為由,請大家一起吃飯,每次都會從家裏帶很多吃的,也不一定就是大魚大肉,但都是饅頭包子,一個就夠她吃一天的。

劉麗雲和林眉都不缺這個,她知道清音是為了照顧自己,才每個人都有份。

她真的很感激清音,她是個大好人,但自己……註定跟這樣的自信的無憂無慮的女孩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而蒼狼呢,早在祖靜上車的一剎那,迅速而敏捷地跳到了後備箱裏趴著,中途一點聲音都沒發出,直到人下車了,它又跳到後座來,挨著小主人的腳,乖乖趴下。

不過,這個小插曲清音很快釋懷,她發現,蒼狼這次真的是沒少遭罪,原本強壯健碩的身軀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似乎連臉都小了兩圈,全身毛發黯淡無光,稀稀落落,有的地方還露出皮膚。就連魚魚也發現了,“媽媽,蒼狼肚子上的頭發怎麽掉啦?”

“因為它受傷,要做手術,就像小菊姐姐頭上做手術的時候,需要把頭發剃光哦。”

魚魚頓時心疼壞了,輕輕的試探性的在蒼狼裸.露的肚皮上摸了一下,“一定很痛吧?”

“嗷嗚——”狗頭蹭蹭小主人,似乎在說它一點也不痛。

顧安也不由得心裏戚戚,他是親眼見過蒼狼受傷樣子的,能撿回一條命真的是奇跡。

“以後,咱們好好養著它。”

回到家,父女倆忙著收拾狗窩,給狗洗澡,清音則用大骨頭熬高湯,交代顧安看著點,別讓湯撲出來,自己趁有空先去前院幫虎子紮針,留針時間再去徐大媽家給她拆石膏換藥。

等轉回到正房這邊,父女倆已經在屋檐下收拾出一個新狗窩了,還在以前舊狗窩的位置,即使下雪壓塌之後他們也第一時間修覆了,此時只需要把裏外打掃幹凈,再換上幹凈被褥就可以了。最近兩年大院裏排水不好,已經連續兩年一到夏天暴雨天氣就淹成汪洋大海,所以重新蓋狗窩的時候,他們就把地基加高,高到有好幾級臺階,與家裏的門檻一樣高了。

窩裏也是精心收拾過的,墻上塗抹的是青灰色的水泥,地板是木地板,窗戶無論從裏還是從外都能打開,而真正睡覺的“床”則是一個竹篾編的橢圓形竹筐,四周磨得圓潤光滑,裏頭是顧媽媽用縫紉機做的厚實的墊子,花花綠綠全是魚魚的舊衣服,一塊一塊拼在一起,像一張小小的溫馨的嬰兒床。

蒼狼用鼻子拱拱那小小的花花綠綠的墊子,立馬興奮得嗷嗷叫,尾巴甩成電動小馬達。

然後也不知道是跑動扯到傷口還是怎麽回事,它又像個懂事的七八歲孩子,靜靜地趴回狗窩裏,看著外面來看熱鬧的鄰居們,偶爾汪兩聲表示自己在,其他時候都不怎麽動。

就連曾被它“咬”過一口的趙大媽,都摸摸它腦袋,從家裏拿了一根剃幹凈的骨頭過來,“吃吧吃吧,病了就得補補。”

顧家人對外的說法,是蒼狼生了一場需要做手術的大病,鄰居們雖然震驚於他們居然舍得花錢給狗做手術,但心裏也是心疼蒼狼的。要知道,它在這兩年,16號院可是整個杏花胡同當之無愧的平安大院,裏頭再怎麽鬧騰,外頭的小偷小摸都進不來。

而顧家,以後有了它的陪伴,清音夜裏上廁所都不用怕了,它會像一個忠誠的朋友一樣,靜靜地跟著家裏每一個起夜的人,到了廁所會在外面靜靜地等著。

記掛著李芳老師的囑托,吃完飯大家坐著聊家常的時候,清音還是閑不住,往衛生室跑了一趟。

她的精力不是無窮的,她也會累,但跟李萍的情況比起來,自己累點又算得了什麽?雖然還沒見過李萍,但她既然已經陷入植物人狀態,也就是個“活死人”了,自己積極一點,說不定能找到一些思路。

“這麽晚了,清科長怎麽還過來?”門診護士看了看排班表,今天清科長不上夜門診啊。

“陳老師和幾位專家都在吧?”

“在,今天病人少,他們應該也快下班了。”

因為清音小小年紀就能以身作則開夜間門診,其他幾位老專家一看,也是條路子,確實方便了很多白天需要上班的病人,他們自己也能騰出更多時間過來坐診,算是一舉多得,於是大家紛紛效仿。

現在的情況就是,書鋼衛生室不僅白天病人多,就是天黑以後也燈火通明,熙熙攘攘,門診繳費的地方就沒有不排隊的。廠裏一看這情況,行啊,書鋼倒是熱鬧了,但保衛科可就忙了,因為病人多,天又黑,就怕進出廠裏的時候出什麽事,保衛科連夜裏值班人手都要翻倍的安排。

陳陽的診室

走出最後一個病人,清音就趕緊貓進去,“陳老師。”

陳陽端起來,吹開茶葉沫子,“小清啊,最近怎麽樣?”

清音把在學校的事說了,撿著上課的趣事,陳陽也聽得樂呵呵,“你們現在開始學《傷寒論》了吧,是小徐教的嗎?”

清音心想哪個小徐啊,忽然想起傷寒老師是一名四十多歲的教授,好像是姓徐……額,在陳陽眼裏確實是“小徐”。

“小徐還行,有點悟性,但你不能局限於課本知識,要把目光放到那些浩如煙海的經典古籍上來,讀經典,用經典。”

清音點頭稱是,教科書上的的內容她基本倒背如流,但經典確實是常讀常新,每多看一次就能有多一點的收獲,這種不斷學習不斷進步的過程,她非常享受。

“因為咱們祖國醫學在這幾年裏被……上面的意思是,我們老一輩醫生,需要出去老帶新,師帶徒,盡快培養出一批能上臨床的新中醫,所以我從明年開始就要去西山療養院坐診,你有沒有時間來?”

清音一楞,“我去跟您上臨床嗎?好啊,正好給您開方子當助手。”

誰知陳陽卻搖頭,“不是給我當助手,是你自己獨立坐診,你有執業醫師資質,正是需要鍛煉的機會。”

當然,他沒說的是,他怕她在學校待久了,習慣了寫寫文章讀讀教科書,就忘了怎麽臨床。

醫生,最終還是得上臨床,寫文章只不過是錦上添花。

清音傻眼,“我……西山療養院,我可能還不夠格。”

“怎麽能如此妄自菲薄,你這幾年積累的臨床經驗不少,上次你治好了元老書記的病,西山療養院的張院長就一直在打聽你的事,前幾天還跟我聊起來,說想請你過去坐診。你這兩年在學校裏發表的文章我也看過,雖然不太成熟,但膽大心細,有想法,江山代有人才出,我們老咯。”

西山療養院,那是整個石蘭省醫學界公認的“職業終點”,哪怕只是去兼職坐診,也是一塊金字招牌。

“那我考慮幾天,到時候再給您答覆可以嗎?”

陳陽點點頭,其他幾名老專家聽見清音的聲音,也捧著茶杯過來,大家七嘴八舌的問她上學上得怎麽樣,有困難只管說,中醫學院的老師他們都認識,譬如教病理學的是他們曾經教過的學生,教針灸學的是他們曾經帶過的學生,教骨傷科的是他們科室裏的同事後輩……好嘛,就一整個學校的人清音都能通過這些老專家們“認識”。

趁著人多,清音開口:“各位老師,我現在遇到一個病人,她因為喝酒……這麽個情況,請教您該如何施治。”把李萍的生病原因和過程詳細的說了。

陳陽為首的幾名老專家聽得很認真,還問了幾個問題,諸如病人平素身體狀況,婚育史,有沒做過什麽手術,有沒有過敏的藥物或者食物,平時酒量怎麽樣,家族裏有沒有肝病史,她自己以前有沒有肝炎。

問完之後,大家一致得出結論:“這倒只是個單純的酒精性肝性腦病,現在處於肝昏迷狀態,也就是植物人,家屬的訴求肯定是希望她能夠醒過來,對嗎?”

清音點頭,這正是李芳的期望。

“咱們中醫裏,醒腦開竅的方子其實也不少,你可以試試。”

“涼開法、溫開法,可以再根據病人的平素狀況增減一下。”

清音嘆口氣:“但我怕沒用,反倒敗壞了中醫名聲。”

陳陽呵呵笑了兩聲,“萬事開頭難,你先試試,說句咱們幾人之間的悄悄話,其實病人這個情況,就是醒不來你也治不壞。”

清音知道他是為了鼓勵自己大膽嘗試才這麽說,但心裏還是沒底。她自詡是有比醫術更高追求的,所以這兩年治病的時候會有點畏手畏腳,有毒的不敢用,動物藥盡量避開,劍走偏鋒的不敢試,沒把握的要先打各種預防針……其實就是為了不敗壞中醫名聲。

但很多時候,因為猶豫和膽怯,也耽誤了很多嘗試的機會。醫學要進步,就必須有嘗試,疾病的種類和分支是在不斷更新變多的,可治療方法永遠固守常規的話,以後中醫只會成為真正的“老古董”。

“那我要是嘗試了沒用,幾位老師會出手的,對嗎?”

幾人都笑了,“你個小滑頭,只要記住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以前你不認識我們的時候,不也照樣風生水起,什麽病都敢治?”

清音一想還真是,自從經過虎子的事,知道肖雲不是個好東西,清音就一直很保守,生怕被她這樣的病患家屬纏上,甚至還教育魚魚在外面不要總嘚瑟媽媽是醫生,搞得魚魚都有點困惑。

在她心目中,媽媽當醫生可是最厲害的,最值得驕傲的事,可為什麽媽媽總是不讓她說媽媽是最厲害的醫生呢?

“是我束手束腳了。”清音苦笑著說,不過陳陽的話也讓她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是啊,她已經出師多年,已經是一個擁有行醫資格,什麽樣的病人都見過的醫生了,為什麽什麽都要怕呢?

“換位思考,如果你是病人家屬,你是希望醫生盡力嘗試,還是希望她為了求穩,束手束腳,止步不前?”

清音搖頭,當然是前者。

家屬在找到她的這一刻,就是帶有期望的。

“我會盡量嘗試,盡我最大努力,不辜負病人家屬對我的期待。”

眾人對視一眼,點點頭,孺子可教,中醫界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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