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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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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陸錚年搬回了在新區的那棟公寓,不過還是很少出去,接受治療後他做夢的次數變得很少,只是思緒轉得更慢。

沈霽知道他用藥的事,有關工作的事沒有催促過他。可是陸錚年還是覺得,他在慢慢忘記很多事。

有一次歲歲來公寓裏玩海洋球,他看著歲歲把球拋起來,又扔下去,終於感覺到這種感覺是什麽。就像看著一個沙漏,慢慢把他的記憶全部偷走。

可畏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病變的大腦幫他漏掉了什麽。徐晟第三次送歲歲來,就發現陸錚年在寫信。

徐晟就沒走近,看了眼歲歲,發現她看到陸錚年就笑彎了眼睛,也跟著笑了一下。

陸錚年把筆收起來,然後把歲歲抱起來,問她在學校裏學了什麽。歲歲很乖,只有拿到了小紅花才會要求出來玩。

不過她對媽媽不來很有意見,每次玩到一半都會哼哼幾聲,把玩具扔地上,然後委屈地看向陸錚年,喊:“媽、媽媽。”

徐晟以前沒留過,不知道,聽到這兩個字就起身要把歲歲送回去。陸錚年卻很熟練地蹲下來把玩具撿起來,然後遞到歲歲手上。

歲歲看他幾眼,忍不住指著門口拽著陸錚年:“媽媽,壞。”

“歲歲,不可以這麽說媽媽。”陸錚年語氣還是很溫柔。

歲歲已經算脾氣很好的小孩,有時候也會沈浸在自己世界裏不聽話,但徐晟每次來都能看到他把扔出去的海洋球一個個耐心地撿回來。

整個公寓好像不開業只等歲歲一個寶貝光臨的游樂園。徐晟不知道盛梔看到了會這麽想。

他只是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事。特地把陸錚年拉進這個項目好像個錯誤,真正勸不動的根本不是陸錚年,而是盛梔。

歲歲嘟噥。她會的話還是不多,很少有人聽懂她咿咿呀呀在說什麽。

陸錚年卻還是單膝跪著,在一旁扶著歲歲看她咿咿呀呀指天指地。

陸錚年想起盛梔。他比她大幾個月,有一次看到阿姨給他們拍的很小時候,錄像帶,她不想走在後面,一邊哇啊哇啊叫一邊想超過他。

摔跤了還要哭。

陸錚年笑了一下。

他說:“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是,對歲歲最好的人。”

歲歲顧湧顧湧,就是不想聽陸錚年說。

陸錚年抱她,她就一屁股坐下,擡頭看他。這情景很像在耍賴。

陸錚年一試圖起身,她就像找到開關一樣,指著門喊:“媽媽。媽媽。壞。”陸錚年就會耐心陪她玩。

連徐晟看著覺得歲歲確實有點像盛梔。

伸手就能要到的東西,她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好像不知道即使她不鬧陸錚年也不會不陪她玩一樣。

要回家的時候陸錚年把歲歲抱起來。瘋玩兩個小時的寶寶戴著毛絨帽,搖頭晃腦幾下然後做賊一樣小聲地和陸錚年說對不起。

陸錚年眼睫微垂,看向她。

歲歲繼續顧湧:“媽媽好,叔,叔叔也好。”不知道是誰教她的,也許是真的以為她要說媽媽壞話才能被眼前這個叔叔註意。

現在意識到不好又別扭道歉。

陸錚年只告訴她:“不能這樣說,媽媽會傷心。”他輕輕捏著她的小拳頭,試圖教她:“媽媽,好。”

歲歲睜著那雙葡萄一樣的眼睛看他。一會兒忽然又燦爛地笑起來張開雙手要抱他。

陸錚年心微晃。

他好像收到幾歲盛梔時給的一個擁抱。她不厭惡他也不怨恨他,也許一樣不愛他,但至少那個時候......她是願意對他笑的。

歲歲也,很像她。一樣的可愛。一樣的,壞。有時候故意惡作劇,最後卻會讓人心軟地怪她不起來。

可是這壞本來就無足輕重,對她來說,沒什麽不好。她這樣一個人兼顧著很多事,總是辛苦,需要提防。

提防他這樣,心思不純的。她終究沒有只給他死路,至少讓他還能見到歲歲。這個和他毫無關系,但卻和她血脈最近的人。

陸錚年低頭,輕輕地和歲歲說:“再見。”

歲歲上下點頭,像歡快的毛絨兔:“叔叔再見。”

他看著歲歲很開心的遠去,牽住徐晟的手,想到她回到家,盛梔打開,打開門也會收到毛絨兔的一個大擁抱,笑了一下。公寓裏有點太安靜,他打開電視,播了一個兒童節目。

成年人沈穩的旁白在播報玩偶的日常。

他聽著一邊去一個個撿起歲歲沒撿完的海洋球。旁白說它們該去睡覺了,他才直起身,關掉電視。

進臥室前把車鑰匙放保險櫃裏。昨天有點記憶錯亂,差點把車開到她家樓下。

陸錚年把門反鎖起來,備忘錄和信封面都寫著現在的事。只有一行字:歲歲會來,別出門。

沒有寫她不會來。

夜裏他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夢。記憶回來時,他已經在盛梔家門口,滿身冷汗,怔怔地看著她。

歲歲大概是被他吵醒了,穿著睡衣抱著毛絨兔,一邊跌跌撞撞抓盛梔的衣服,一邊著急地斷斷續續:“叔、叔。”

記憶回溫,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夢到她出了意外,卻過了很久才知道,只能瘋狂地去尋找她......但是什麽她的消息都沒有,到最後他什麽都找不到了......他在這個突然襲擊的噩夢裏醒來,記憶錯亂兩秒,就已經找到這裏。

不。

陸錚年本能轉身。

盛梔已經攥住他的手,可是他已經承受不了太多的淩遲了,所以只能聽著瞬間做出反應的短暫性耳鳴,然後緩緩轉身。

“陸錚年。”

身體在保護他,他卻不想被趕走第二次,所以很快轉過身來看她的口型,哪怕她的表情可能使他更被刺傷。

盛梔卻只是看他一眼,讓他進來。

“你嚇到歲歲了。”

這次陸錚年看懂了,他心一縮,本能垂下視線任盛梔在他身後關上門。然後歲歲擡頭。

還很困的寶寶之前已經怕得攥緊媽媽說叔叔肯定是生病了。看到陸錚年過來,她困得點頭,還是乖乖伸手。

陸錚年跪下來輕輕地抱住歲歲。“對不起,歲歲。”

他一直在啞聲重覆,對不起。

這樣的自己,真可怕。陸錚年閉眼。

他原本以為比較激進的治療手段已經有效,可這樣的意外今天才真正讓他意識到這種難以控制,有多危險。

他恐懼某一天會毫無緣由地傷害她,傷害歲歲,更恐懼什麽記憶都沒有的時候,他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歲歲緊緊抱著陸錚年,盛梔就讓陸錚年坐一會兒再走,自己進廚房。端茶出來的時候,怔了一下。

她視線裏,陸錚年正靠著沙發坐著,黑色大衣寬大,罩著他瀟瀟青竹一般清雋的身材,但此刻這青竹卻微微折著,一只腿屈起,低頭。

垂眸哄著懷裏的孩子。歲歲已經睡熟了,而且還是毫無睡相的橫躺。

但陸錚年就是為了讓她躺得舒服,坐都沒坐。這樣靠著,肯定很難受。

她走近,陸錚年眼睫猛地一顫,拍歲歲的動作慢慢停下來。他等了很久,她也沒說“讓我來吧”。只是在沙發上坐下。

這種安靜的共處,讓陸錚年都沒有了呼吸。

陸錚年甚至感覺,比起之前,他現在靠她還更近些。

歲歲翻了個身,盛梔出身:“給我吧。”

“......嗯。”陸錚年壓下眼下潮意,看著她伸手把歲歲抱走。

這時他才擡頭。

他看到她的手指,纖細但穩穩地抱住歲歲,她的發絲在暖光中變成朦朧的細羽。

但她離他還是很遙遠。

嚴朔離她卻,那麽近。

陸錚年喉嚨微澀,低頭。

那一瞬間他想,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一個人,不管做什麽都能得到她的偏愛的話,他付出一切也會成為那個人的。

盛梔身邊的陸錚年比她聽過他更多的卑劣。自私。可是好像也只是這一刻了。

她把歲歲抱回臥室,陸錚年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終於起身。其實久坐讓他的手指還在發麻。

病也是。

但他還是沒有停留,只關門的時候回頭看一眼。就這一眼。他看到盛梔走出臥室,正好看到他走。

盛梔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說,看到他的視線一頓。

“你真的沒有查過歲歲的事嗎?”

.......

陸錚年頭抵著車窗,眼睫微垂很想安靜一會兒。但應激反應讓他又開始心臟絞痛,他關上車門,抓著車把手,靠著座椅,很想完全蜷縮起來。

這樣心臟的疼痛會減輕一點。

已經不是第一次。

可是。可是。

.......

他怎麽會?歲歲是她的孩子。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她是這樣覺得。

為什麽。

他捂著心臟,分不清是什麽從生了大塊大塊紅斑的肌膚內裏滲出來。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現在不過是涸轍之鮒。呼吸已經急促。

思緒混沌中,忽然有人敲了車窗。

夜色太濃,他看不清是誰,只能降下車窗向外面看去,只一眼,視線就模糊了。不。

是盛梔。

他甚至感到害怕。

盛梔:“你是生病了嗎?進門的時候我看你臉色很不好,剛剛也有點不對。”

他幾乎找不到詞語和動作去回覆。應激反應讓他渾身被冷汗淋濕了,而且現在器官也沒有從絞痛餘韻中恢覆過來。他感覺自己像一具陶塑的玩偶。只能受她擺布。

陸錚年不回答。

盛梔安靜了一會兒。

然後在沈默中開口:“對不起。”

陸錚年手指一顫。

“之前是我沖動,以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陸錚年眼睫潮濕地想。對不起?她難道要他說沒關系嗎?不。如果沒有那次憐憫,他連那一點點記憶都沒有。

可他一點點把乏善可陳的記憶都給毀了。

“嚴朔和我說的話只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原因在我,是我......害怕。”

夜風把陸錚年的痙攣低熱吹涼。冷汗滑進衣領裏,他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陸錚年,我和你道歉。我不應該把分開的原因怪在你身上,怪你不和我坦誠,說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也謝謝你。你對歲歲很好,查嚴家也是為了我和歲歲,可是——”

他開始耳鳴。

其實他可以不聽後面的那些話,其實他已經聽到了最想聽到的,後面的可以忽略不計。其實他本來也不是第一次聽。

可是他還是不想讓她說。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陸錚年嗓音低啞地開口。

盛梔頓住。她在上面沒看見,現在他在車裏,她才發現他鎖骨還有脖頸大片大片淡化了的紅印。

那些傷像傷疤一樣,讓她一瞬間想起高中生物學的紅斑狼瘡。他過敏了?

陸錚年輕輕呼吸:“我能感覺到。”

他真想自如一些,表先得毫無芥蒂,和她說他已經吃過教訓,不會相信,也當不知道。他不會再那麽不切實際。居然幻想得到他的垂青。

可是他怎麽無恥得,三更半夜找來?

還無恥得讓她擔心他還沒有放棄,特地又來斬斷一次他的念頭。

痛輕了一點。他視線模糊卻加重了。

他終於趁這縫隙和她說:“我明白。”

夜色流淌在他們間。

在她和他的空隙之中。他看到十八歲的盛梔。背著書包,和他揮手,還要踩他的影子說他走得太慢了。

陸錚年看著十八歲的盛梔,心臟發抖,卻還在慢慢說:“就算你親口和我說,我也不會相信的。”

老師懷疑他們早戀後,他們總是會趁放學時故意放慢速度,等所有人走了再一起回家。他聽她說今天的夕陽真好看,他看著她腳步讓她慢一點。

別又摔跤。

盛梔。

那個十八歲的影子也消失了。

其實。我不應該喜歡你。

這十幾年。太難熬了。

但我有時候又覺得。

如果不是喜歡你,十八歲的陸錚年,又會是什麽樣的命運呢?他生命裏燦若雲霞的一部分,永恒的失去了。

讓你感到討厭是我的問題。

喜歡你其實是一件。讓我榮幸的事。

陸錚年收回視線。

他眼前的整個世界都在顫。

“你真的變了很多。”他呼吸變輕。

然後目光一空:“也許我們,就是不合適的。”

陸錚年:“是我想錯了。”

他和他一步退,步步退,終於退到自己也完全繳械投降的位置,退到他們兩個人都覺得安全的地步。

十八歲和三十歲的陸錚年都覺得再好不過的位置。不要再有什麽綺麗虛幻的夢了。你難道不知道她在害怕什麽嗎?

他慢慢擡頭。

在害怕,你啊。

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落下,束縛心臟的鐵索終於斷裂開來,靜靜地聽著心臟發出沈悶的炸開聲響。他們不會有可能了。

他不會再做什麽打擾她。

就和那十年一樣。一步都不會踏入她的世界。

盛梔只覺得風輕露重。

“你以後還是可以來和歲歲玩。歲歲很喜歡你。”

陸錚年手搭在車窗邊緣上,像一截斷裂的骸骨,他維持著完全脫力,沒有擡頭的姿勢,說:“好。”

淩晨的時候陸錚年才回到公寓。

沒有叫到代駕,路上人少,他還是用最慢的車速,感覺到鼻腔和口腔漫血,就停住,手指揪緊胸前,直到眩暈過去才繼續開車。

到的時候天已經微亮。

他把沾血的車鑰匙放在桌上,一步步走到書房前,打開那本筆記本和信封,看了很久。

然後血滴下來,他看著血色暈開,低著頭,左手壓著本子右手發力,把它——一頁頁撕下來。

撕得用不上力,也太慢。

他索性放進碎紙機。

碎紙機裏有很多片段。

他想起來的。現在已經是廢墟了。

他立在這廢墟前。想起夢到過比死生不覆相見更可怕的事。其實他還想到更多。

他一直在忘的,一直想寫下來的。

十八歲盛梔的臉。十八歲的生日。

每一年她的禮物。

他們一起上學。

碎紙機的轟鳴。像病中的耳鳴。

陸錚年想,其實都是我想錯了。

我從來都不是我。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的。我也從來不會相信。不會再相信。你喜歡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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