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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中部——等待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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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中部——等待呼吸

譚嘉爍發微信說,我打車的,再一分鐘就到了。站在市美術館門口的胡一曼,望著十字路口的那一排出租車,右手握拳擱在路邊欄桿上,像捏著看不見的啤酒杯。八十七秒過去了,綠燈亮起,確實有一輛紅色出租車,在駛過路口後減慢速度,似乎要朝右邊停靠。為了不讓自己的期冀太過明顯,胡一曼轉過頭,看了看美術館入口,聽到剎車聲,再轉回來,正好看見譚嘉爍關上車門,朝她快步走來。

對於此刻的感受,胡一曼是有所預期的。譚嘉爍離她越近,她的心就越充盈,但同時又有一種惶然,提醒她站直,並且保持距離。但是今天,在這充盈和惶然不知疲乏的搏鬥間,突然擠進了許多的好奇,像墻縫滲透過來的烏雲。

“你剪頭發了?”

“嗯,隨便找了家店剪的,有點後悔,”譚嘉爍輕觸了一下落到肩部的頭發,“回城之後又到熟悉的店修了一下。”

“好看。”

“謝謝。”

“你剛才說回城?這幾天在外地?”

“也不是,主要在新開發區,還到縣城跑了一趟。那我們進去吧?”

本市美術館大部分時候都只展出頭銜很長但沒多少普通人知道的書畫家,或是古玩,今天成為了一批國際建築大師巡回展的場所之一,實屬難得。夜校老師提到過這次展出,但是幾件煩心事一湊上來,胡一曼也就忘記了。當譚嘉爍在微信裏說,想請她一起去看展的時候,胡一曼不自覺地立刻用大拇指劃過屏幕,以為是程序出錯,把譚嘉爍和她某個同學的名字弄混了。

譚:你該不會已經去過了吧??

胡:還沒有

譚:那就好

譚:哦你還沒答應我呢

譚:想去嗎

譚:你之前幫了我那麽多忙

譚:我就下決心,下次再找你開口,不能又是有事要麻煩你

譚:我自己也挺有興趣

譚:去嗎

胡:好啊

譚:我周二以後都可以,你哪天有空?

胡:我來買票

譚:呵呵,做夢

入館時,譚嘉爍掏出票。檢票員說了聲“情侶對票”,撕了副票,票根還給譚嘉爍,整個過程沒擡頭。

“你說無聊不無聊,”譚嘉爍回頭對胡一曼說,“其實就是賣優惠雙人票,非要說是情侶票。”

“商家可能就是這麽想的吧,除了約會就沒人來看了。”

今天是星期四,來客寥寥。展品包括建築攝影,設計圖紙覆制品,微縮模型。雖然胡一曼立志做建築師,但她並非名校生,從不盤算著自己能在三十歲以前認識多少普裏茲克獎得主,對職業前景有所保留,所以對這些名家及其作品,談不上爛熟如心。倒是譚嘉爍做了不少功課,不斷說出她曾見過,讀過或查詢過某件作品某個人,而作為受過充足正規美術教育的人,建築本身的美感的確能讓她興奮起來。譚嘉爍成了引領參觀節奏的人,胡一曼希望自己能多給出生動豐富的回應,但有些力不從心。

“你不用一直跟著我的節奏。”進入第二個展廳之後,譚嘉爍說。

“你不需要我和你一起看嗎?”

“不是這個意思。是我請你來看,而且你是專業的,和我的興趣角度肯定不太一樣。如果有哪些你想仔細研究的,我等你就好了,沒必要一直遷就我。反正人這麽少,我們也不礙著誰。”

“對。輕松自由就行。”

譚嘉爍這麽說之後,胡一曼自在了許多。當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把註意力都放在譚嘉爍身上,對她來說是一件很難的事,但她意識到,不浪費這個難得的參觀機會,才能更好回應譚嘉爍的謝意。

於是,她們允許自己和展品之間進行一對一的互相註視。為了對圖片中光影的意外碰撞表示感激或疑惑,她們順著自己的性子,微笑或沈思。美術館這一建築中,收容著無數概念化的建築,而在她們之間,一種穩固的結構也在逐漸築成。有時候她們看著某件作品,鏡框的角落恰好反射出另一人的身影,重疊在平面化的門廊或立柱上,就好像她們的目光和對方之間,存在著一道隱形但可靠的橋梁。胡一曼希望這一切帶給她的新鮮感,並不只是她個人的自得其樂。

展出規模不大,約四十五分鐘後,她們倆在禮品商店匯合。在三心兩意地翻看一些明星片和畫冊之後,譚嘉爍拿起一件以屋頂為造型靈感的紅綠撞色毛織帽子,用手掌撐開,轉過身,朝著胡一曼擡起手。胡一曼身子不由得朝後閃躲了一下,但譚嘉爍還是成功地把帽子戴在了她頭上。

“可愛!”譚嘉爍說。“你自己看看。”

她輕推胡一曼的胳膊。胡一曼轉過身,面對試衣鏡。她看出自己有些緊張,嘴角上揚的角度有點像電影《驚魂記》裏殺人魔留給觀眾的最後一笑,她絕不會用可愛來形容自己,可笑也許更恰當。但鏡中,譚嘉爍誠懇的讚許眼神,以及她略微傾斜過來的姿態,讓胡一曼心情馳騁起來,像突然紮破了洞的氣球一般狂亂而喜悅地四處彈跳撞擊。

“你也試試。”

胡一曼面朝譚嘉爍,把帽子摘下來,套在她頭上,大拇指碰觸她的耳廓和發絲,掌根靠近臉頰,能感受到皮膚上薄薄的一點汗漬。她們凝神註視對方片刻,胡一曼心中的躍動,幾乎難以自制,但她旋即察覺,譚嘉爍嬉鬧式的微笑,逐漸轉變成謹慎的禮貌。胡一曼松開手。譚嘉爍抿了抿嘴唇,把帽子取下來,在手裏轉了一圈,發現後面標註¥398的標簽,展示給胡一曼看,瞪大眼睛,像在默默地說不敢相信。胡一曼搖搖頭,把帽子放回貨架上。

“好像到這就看完了。”胡一曼說。

“嗯。”

“你下午有事嗎?不需要急著回家吧?”

“不用。二樓有個大平層露臺,是個茶座。我們要不要去坐一下,吃點東西再走。”

“好。”

她們進入美術館前,陽光尚充足,如今已是烏雲密布。露臺上只有兩桌客人,除了她們,是一對正在討論兒女學業的中年主婦。她們點了兩份意面和一杯咖啡。雖然桌子窄小,但胡一曼覺得兩人此刻的距離,要比半個小時前,兩人各自站在展廳兩側的時候更遠一些。

“上次……那以後,那個作家沒有再找你麻煩吧?”胡一曼說。

“沒有。還有負責搭線的編輯,除了一些給合同收尾的工作郵件,我們再也沒有直接聯系了。”

“那就好。”

兩人沈默了一會兒,譚嘉爍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敘說她過去幾天的經歷。胡一曼察覺到譚嘉爍有所準備,反正她也希望話題如此發展,至少她不用擔心該怎麽開口詢問。譚嘉爍談到如何循著泰陽提供的線索,追查到了父母當年所在的學校,又是如何借助父親的名義混進了資料室。譚嘉爍似乎忘記了胡一曼對她迷霧般的過往並非了如指掌,胡一曼有好幾次打斷她,提出疑問,譚嘉爍也就毫無保留地解釋。就在不久前,她還曾經對胡一曼懷有戒心,害怕她會對其父親通風報信。過去的理所當然,退化成了一種荒謬。

在離開六中之後,譚嘉爍找到了後來收留母親的春梅中學,再次搬出“我爸爸想讚助這所學校”的理由,但因為譚懷勝和該校並無實際關系,所以這次計策失敗了,譚嘉爍一無所獲。當夜她暫時還不想回到市區,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麽能做該做的卻沒有做,在臟兮兮小旅館的床單上輾轉反側,突然心底就生出一股氣來,對象是自己,沖到樓下賣相如傳奇百年老鋪的理發店剪了頭發,當時覺得是合理的情緒宣洩,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鏡子,悔死了,找到正當理由回市區。

“別誤解,我不是只為了找機會說這些才請你來看展的。”

“我知道。那接下來你現在有什麽計劃?”

“暫時沒主意了。到底有沒有自白劑這種東西?能不能給我爸用一點?要是有就好了。”

“其實我也有件事……現在告訴你,應該不會太突兀。”

譚嘉爍挪得離桌子更近了。

“我應該和你說過,我媽早就改嫁到外地了。這件事情,我爸要負全部責任,但他也經歷了許多,事業沒了,人脾氣也越來越古怪,到我成年之後,他自理能力也出了問題,憑我一個人真的照顧不了。你爸爸和他是朋友,我也不知兩人感情具體有多深,總之譚伯伯提出願意把我爸爸送到敬老院,他來承擔全部費用。這就是為什麽我一直覺得虧欠譚伯伯。但是這樣長久下去不是辦法,一方面我欠的人情雪球越滾越大,另一方面,我覺得應該讓我爸到正規的精神科醫院治療。所以我想辦法推動這件事,有點像你在做的,到處找人問,厘清我爸和譚伯伯的關系。就前幾天,我媽媽現在的對象,也是我爸爸過去的同事,告訴我,當年傅長松的案子,是我爸主辦的。他第一個趕到現場,抓住了傅長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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