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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部——老師你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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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部——老師你好,再見

上一次來探視已經是十年以前,但傅寶雲立刻就認出了父親。他頭發半白,面部剃得很光滑,顯出與其年紀不相配的深深皺紋。他的身體倒是看似比傅寶雲記憶中要強壯,像一個常年不知疲倦的建築工人,在能俯瞰整座城市的腳手架上磨練出船用纜繩一般條紋清晰的肌肉。他穿著一件仔細熨過的翻領短袖襯衫,提著一個藍白條紋的編織袋。

她本來以為自己的心情會像是觀摩一塊冰冷的石頭,但卻感受到一種淡淡的寬慰。也許是因為母親日覆一日地把丈夫入獄詮釋成飛來橫禍,她潛意識裏也認為父親遭受的不是懲罰而是磨難,而這種近似溫暖的寬慰也讓她不安。好好打工,和母親一同尋求遙遠的經濟穩定,是她唯一的生活目標,她樂意服從於這樣的一成不變。她不需要潛在、未知的變化。

“是他。”

就在這時,譚嘉爍的手機響起來電鈴聲。響亮的旋律像酒醉者,尷尬地闖入這一片僻靜。她趕緊退到墻後,下意識地把傅寶雲拉到自己身邊,示意她別出聲。過了幾秒鐘,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身子,朝那黑色轎車看過去。車門打開了,而站在車外,一只手撐在車門上左右張望的人,的確是胡一曼。

“怎麽了?”傅寶雲說。

“走吧,快點。”

她不能讓父親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腦中所有的疑問和尚未敲定的計劃,都因為恐慌而凍結了。

胡一曼非常確信自己聽到了一段和譚嘉爍手機鈴聲類似的音樂。雖然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但是她完全沒有聯想到譚嘉爍可能在場的可能性。在張望左右確認無人之後,她心中的確信,很快變成了也許。

傅長松並沒有朝胡一曼的方向看過來。其實胡一曼並不在意自己被發現。譚懷勝交代過,不要和他說話,但是可以讓他感覺背後有眼睛。

胡一曼回到車裏,和雇主通話。

“譚伯伯,他出來了。”

“然後呢?說點實際的。”獨坐在辦公室裏的譚懷勝說。

“沒有人接他。他在等公交了。沒發現什麽不正常。”

“等他上車,一直跟著,看他打算去哪。等他進了什麽不方便用車跟蹤的地方,再回來和我報告。”

胡一曼掛斷了電話。片刻後,她打開通訊錄,選定“嘉爍”。她大拇指懸停在撥打上方,但最終沒有按下去。

“剛才你怎麽回事?”在回程路上,傅寶雲說。

“別問了。”

傅寶雲看了同車人一眼。譚嘉爍顯得相當緊張且消沈,像淋了一場看不見的暴雨。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傅寶雲有些為她感到難過,也有些後悔自己突發性擡價並且爽快地接受了訂金。她需要錢,但假如有洗車的客人莫名其妙給她一大筆小費,她肯定會不安。她本來就有看父親一眼的念頭,現在不過是把這件事提前了,並且順路載了個人而已。

“尾款你先不用打給我,”她說,“你沒和他說上話。”

譚嘉爍把頭轉向對方。她本來預測會有一場爭論,沒想到傅寶雲會主動提出這件事。

“我不知道他會去哪,他也沒說一定會回家。所以我也不能保證下次什麽時候看見他。總之要是有什麽變化,我再通知你,你看行嗎?”

“好吧。謝謝。這件事別告訴其他人,行嗎?”

“我知道。”

因為遇上車禍導致的擁堵,她們比來時多花了半個小時才回到租車行。隨後譚嘉爍急忙趕到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她的大學同窗謝靜正在旋轉門外等著。看見跑得直喘氣的譚嘉爍,她重重嘆了一口氣。那不合時宜的電話正是她打的。

“不,不好意思,我……”

“沒空聽你解釋!哎等等,看你這頭發亂的,幸好我帶了梳子,你弄一下,老師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稍微梳順頭發後,兩人快步走進酒店。在大廳的一張咖啡卡座上,坐著一名五十餘歲的男子,戴著不介意讓人察覺的超然茂盛的假發,穿著白色真絲太極服。看見兩人走向自己,他僵硬和蘊含著怒氣的面部展露出了一種精準的待客微笑,像是已經有模版懸浮在空氣中,他只需要把五官湊進去。他是省作協副主席,筆名叫泰陽,正在為自己策劃的兒童書系挑選插圖畫家。謝靜在和他簽約的出版社工作,為失業的譚嘉爍爭取到了一個機會。譚嘉爍問過是否可以先提交作品的數碼版,他堅持要直接面試。

“終於到了啊。快坐。”

“泰陽老師,真是太對不起您了,小譚路上不巧遇到車禍,耽擱了。”謝靜說。

“哎呀,車禍?沒傷著吧?”

“沒事,不是我,是前面的車。”譚嘉爍說。

“噢,那可就讓我等太久了。這一筆我得記上,下次酒桌上再罰你!”

“這沒我的事,您就罰她一個人吧,”謝靜在桌面下用手肘推了推譚嘉爍,“我說的沒錯吧,泰陽老師可幽默了。”

譚嘉爍含著唇笑了笑,沒有出聲。

“那事不宜遲,我們談正事吧。”

謝靜從包裏拿出了一個4A文件夾,打開,把裏面夾著的十數張圖畫拿出來,按照正確觀看方向擺在泰陽面前,再用手指輕輕撫過,讓每一張都稍微錯開,便於拿取。泰陽把最上面的一張拿起來,稍微側過身子,讓陽光照在紙面上,皺著眉頭觀看。

泰陽仔細看了頭兩張,剩下的一掃而過,把它們聚攏成一疊。

“後面您不看了嗎?”譚嘉爍說。“後面幾張是專門圍繞您出的題……”

“大概的我都了解了。”泰陽說。“小譚,你是為什麽被上家公司開了?”

“我是在電商廣告公司做美術。這兩年效益不好,老板說要精簡,推廣用AI做設計,我們整個組幾乎都被開了。”

“AI替代人工是吧,我還以為這是什麽大灣區矽谷裏的事情,風這麽快就吹到我們這小地方來了。你們年輕人比較了解,這AI是不是都能寫小說了?”

“那些玩意一看就知道是AI寫的,沒有人味,沒有藝術價值。而且以後國家會管的,不會影響到您這樣的老藝術家群體。”謝靜說。

“老藝術家?”泰陽挑眉。

“您聽漏了,是老牌藝術家。”

“哈哈,你機靈。哎,話是這麽說,我還是得多準備點退休金,這不就是在和你們一起為這件事努力嘛。小譚,不管我最後用不用你,你來嘗試走傳統出版這條路,這個選擇很對。電商美術算什麽,丟了不可惜。不是我說話難聽,你幹那個,就等於一個風華正茂女大學生到燒烤攤去吆喝,自己不覺得丟臉,別人也會替你覺得丟臉。越是搞藝術,越是要腳踏實地朝高處攀登。”

“現在沒有電商推首頁,書也賣不動。”

“別談以前的工作了,”謝靜趕緊插話,“而且我們做童書,渠道不太一樣。”

“現在年輕人面臨的困難不一樣,但解決辦法都是差不多的。我年輕那時候啊……”

他們聊了半個小時,都沒有半個字提及譚嘉爍的畫作。泰陽從自己年輕時如何努力,以不亞於鑿壁偷光的難度練習寫作,相比之下當代年輕人有多不能吃苦,又轉回到AI發展的話題,順拐到要考考她們倆知不知道一百年以前英國是怎麽在三年內就解決了成噸馬糞淹沒主幹道的問題(“因為發生了汽車工業革命”,他舉著一只手指說)。譚嘉爍逐漸麻木了,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在遲到多時後,對方跑題的熱情反而洋溢到了天涯海角。要追隨著謝靜發送的信號保持微笑,也變得越來越難。

“不好意思,”謝靜舉著手機,屏幕朝向自己,“我有個電話必須接一下。”

“你去吧。”

謝靜起身,走到了大廳的另外一個角落。譚嘉爍明白,用眼神追隨朋友的背影會顯得很不尊重泰陽,於是立刻回過頭。

“你不太愛說話是吧?”

“有一點。”

“其實看你照片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不是小謝那樣嘰嘰喳喳的類型。沒事,藝術家靠作品說話。”

“我想知道您對這些畫的看法。”

“其實是這樣的,我這套書未必只招一個畫家,我正在申請省重點文藝工程撥款,如果申請到了就能同時多出幾套,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

他突然停頓片刻,然後說:“你的手怎麽了?”

“手?”

譚嘉爍不明白他說的是哪只手。而在她有反應之前,泰陽用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翻過來,讓掌心朝上。冰冷的戒指邊緣在她手背劃過。她膝跳反應似地說出無意義的幾個字:“我的手?”

“你沒感覺嗎?這裏。”

泰陽用右手指向他握住的手腕。那有一塊凝結的血斑。譚嘉爍回想起來了,這是早上她藏在墻後的時候擦傷的。她想過要給傷口消毒,但是這一路趕來,完全把這件事給忘了。

“女孩子要註意保養手啊,尤其是藝術家……”

比起遭到突然碰觸的震驚,在這一刻占領譚嘉爍大腦的是瞬間積蓄的憤怒。在泰陽開口之前,她就預料到他會說這些話了。作為女人,作為藝術家,她失敗了,沒有保護好自己的手。她意識到這番交流讓她麻木的根源:此人說的話沒有任何新鮮之處,因為這一切都從父親嘴裏吐出過無數次,只不過是染上了不同的顏色。他想用自以為成功率高的方式展現幽默,博識,細心,但哪怕他能表現得好一萬倍,也依然不會說出譚嘉爍現在想聽到的。這一天已經夠長了。

“我回來了!”

譚嘉爍把手抽走。謝靜坐下了,把一束頭發捋到耳後。

“領導打來的,她非常重視小譚的面試,問我順不順利。怎麽樣?聊到哪了?”

“差不多了,就還有一件事,”泰陽把一張畫抽出來,擺在兩人面前,指著上面的一排繁密的花紋,“小譚,我看到這類似的花紋,你畫了很多。說說你是怎麽考慮的?”

“……我就是愛畫這個。”

“太密集,太細膩了。我們要做的是童書,要多一點鮮艷的,大塊的,寫意的。細節太繁瑣,當媽媽的都怕孩子看了傷眼睛。對吧?”

“您這個意見很準確,”謝靜說,“實際工作的時候我們肯定會註意這一點的。”

“嗯,我知道了。”譚嘉爍說。哪怕對方是在批評,對作品的務實討論依然臨時壓下了她的怒氣。這些頭尾銜接、連綿不斷的花瓣和根蔓圖案,確實不是面試主題中所要求的。“我就是愛畫”,是她的誠實答案。她能在這樣重覆型的繁密圖案繪制中沈浸數個小時,忘記吃飯喝水。

“那麽,您的整體意見是……”謝靜說。

“小謝你知道的,我還要面試幾個人,等我最後統籌一下,再通知你們,好吧。今天就到這。”

“那這些畫我留在這?”

“我不好帶走,你回頭給我發個電子版。”

“好的,”謝靜麻利地單手把畫紙聚攏起來,放回文件夾,另一只手拍了拍譚嘉爍的後腰。“那我們先走了。”

“老師再見。”

走出酒店大門後,謝靜說:“你這幾天別到處瞎跑,下次要是你再遲到,我看希望就不大了,我也不好和領導交代。”

“還有下次?”

“以我和他交道的經驗,你的待遇算不錯了。他明天就要上北京去參加一個頒獎,就休息小半天,願意給你單獨留時間。”

“既然他時間這麽寶貴,為什麽不多看幾眼?”

“爍寶,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就這脾氣,現在還一點沒變。我以前也以為藝術界是實力拼天下,現在明白了,比起實力,更重要的是策略。我中途那個電話,其實根本不是編輯部領導打過來的,是男朋友問我晚上回不回去吃飯。懂了吧?”

“懂了,但是不開竅。”

“好了,別愁眉苦臉的。”

兩人走了一小截路,譚嘉爍突然停下來了。

“你剛才……看見了嗎?”

“看見什麽?”

謝靜回過頭。她平靜的眼神沒有傳達任何特殊情緒。

“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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