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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十八歲不可降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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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十八歲不可降解(5)

她又按了按掛斷,也沒成功,消息頁面被雨水劃下來了,她這才看見提示裏有二十多個未接來電,都是霍止打的。

舒澄澄沒想出要怎麽描述這裏的位置,也沒想出還有什麽資格要霍止幫忙,只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我先掛了。”

電話那邊沒聲音,她按了按手機,沒按亮,原來早已經關機了。

舒澄澄拿到顏料,老太太關了門,她在門外站著,不知道該怎麽回酒店,也不記得酒店叫什麽,不過好像她也不是很在乎,這個無所謂的脾氣又是遺傳自舒磬東。

李箬衡說她最討厭譚尊,其實譚尊不算什麽,舒澄澄這輩子都最討厭舒磬東。但舒磬東一直在她血液裏,哪怕八年沒見、哪怕他將來哪天死了,他也一直在永遠在,基因序列是個附骨詛咒。

廉價的愛也是愛,舒磬東也愛過她,像每個俗氣的爹一樣,他也炫耀過自己心尖兒上的女兒,只不過愛的時候濃烈,扔的時候絕情,只要有更誘人的金錢利益釣著,他就能把所有東西都拋到腦後,連想都不會想她。

這八年裏,她也沒怎麽想起霍止,名聲、金錢、漂亮的建築、還有尋歡作樂,這些東西釣著她,她被引誘得樂不思蜀,如果真有機會,她沒準也能鬧出一場酒池肉林的事故,最後把自己作進牢裏。

她本性卑劣,跟舒磬東一模一樣,沖動一上頭,什麽都肯幹,舒磬東把她媽媽弄沒了,她就把他的下半輩子燒光,代價是她也把家扔了,過了八年才覺得一無所有這麽難受,小時候的家早就被拆遷了,蘇鎮的家她不敢回,榕城的房子倒無所謂,她一向沒把那裏當做家,但昨晚看到別人從那間房子裏出來的時候,她潛意識覺得對方是鳩占鵲巢的賊,她簡直跟今天早上說後悔做錯事的舒磬東一樣人心不足。

她真有點後悔,但又後悔得很茫然,不是後悔把舒磬東送進去,只是因為她很難受,她總是住酒店,住公司,住公寓,輾轉又輾轉,快要瘋了。她大概真的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顏料盒濕了,漏了的紅色顏料從指縫裏向下淌。舒澄澄下意識地撈了一把,只撈了一手淡紅的油彩。奧菲莉亞的臉頰也是這種很淡的紅。

她有點想念很小時候的日子,那時候陳傲之年輕健康,舒磬東是窮畫家,屋子極其破,冬天的下雨天,陳傲之一邊罵舒磬東,一邊跟他做飯,飯好了,三個人抱著碗吃,頭對頭地圍坐著烤電暖器。

因為貧窮,還沒見過什麽好東西,欲望不太膨脹,人還沒有向動物性逼近,在雨天睡個好覺就已經很滿足。

那時舒磬東還沒有特別喜歡錢,只喜歡陳傲之和畫畫,有一次他抱著舒澄澄畫,用陳傲之的臉代入奧菲莉亞,畫得正入迷,舒澄澄一個噴嚏打翻了顏料,弄花了油畫,舒磬東只好補救了一頓,把那幅畫改得不倫不類,湖面上象征忠貞的紫羅蘭也被改成了虛偽的三色堇,當時他們還不知道那是對未來的預告,畫上哈姆雷特的未婚妻失去了愛情和信仰,美麗孤獨地漂在水中央,陳傲之也失去了忠貞的愛人,被女兒留在了一間空房子裏。

現在舒磬東完了,她也差不多完了。

馬路對面就是學校,舒澄澄隱約想起自己當時每天走進校門時的心情,可能就是因為她潛意識裏知道自己這麽幹和舒磬東很像,所以對自己幾乎是討厭的,連帶著還討厭上學,也討厭霍止,因為太討厭,每天出門前都想吐,後來時間久了,終於沒感覺了,整個人都麻掉了,不僅霍止摸她脈搏時沒感覺,她點火燒了房子的時候心跳都沒快一分。

房子燒了,十八歲的好時光丟了,二十六歲時霍止又給了她機會,但她心理扭曲,註定是個垃圾,會把所有東西都毀掉。她現在什麽都不想要了。

舒澄澄坐在臺階上發呆,黑漆漆的路面上終於有車燈閃過,她懶得擡頭,但車在她跟前停下,剎車太急,瞬間熄了火。

霍止撐起傘從車裏下來,快步走到她跟前,冷著臉問她:“哪流血了?”

舒澄澄才發現自己白裙子上全是顏料染的大片紅色,揉揉喉嚨,一時半會沒從嗓子裏憋出話。

霍止彎腰摸了一把她的裙子,才發現是顏料漏了一身。

他胸口一松,氣全湧了上來,“舒澄澄,你要發神經,也不耽誤找個地方躲雨充電。”

舒澄澄不知道手機沒電關機算不算是她發神經,也思考不了,腦子裏塞滿舒磬東陳傲之奧菲莉亞和十八歲的霍止,像有鋒利的刀刃在腦袋裏磨,她只覺得車燈晃眼,低頭把臉埋進掌心。

霍止掰開她的手看了一眼,神情很不愉快,但大概是她臉色很不好,他竟然沒再說她,轉而向她的臉伸過手來,她本能地縮起來躲,霍止推開她的下巴,手指探進她的脖子,試了試體溫。

詠萄沒搞成千秋,反而被舒澄澄找上門收拾了一頓,但詠萄也不是善茬,跟舒澄澄大吵一架,舒澄澄走的時候失魂落魄的,老劉聯系不到她,實在放心不下,給霍止打了電話,偏偏舒澄澄關了機,霍止找了兩小時,舒澄澄應該也就在這淋了兩小時,這會身上的皮膚涼得像冰。

霍止記得學校對面有連鎖酒店,朝她伸出手心,“起來,上去沖個澡。”

舒澄澄腳麻了,站不起來,也不想站起來,坐在那不動彈,“別管了,你走吧。”

“雨很大,”霍止告訴她,“你抱著什麽?會被淋濕。”

舒澄澄垂下眼睫,眼裏的一點光也遮住了,一張臉顯得黑白分明,毫無血色,配上沾滿紅顏料的白裙子,幾乎有些淒艷,只有抱著傘布的手微微發著抖,才能讓人看出是個活人=。她對他的話反應遲鈍,過了許久,才不大在意地說:“……那就扔掉。”

反正她什麽都可以扔,沒準哪天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好,把奧菲莉亞點火燒了看個亮也不一定。

霍止去車上拿了證件,打電話叫人送車送衣服,折回來一彎腰把舒澄澄扛在肩上,走進酒店登記,“要六樓東邊第五間。”

他們以前每次來這裏都要六樓東邊第五間,其實房間沒什麽特別的,但霍止對認準的東西有些偏執,第一次來的是那間,後來就每次都要那間。

舒澄澄又懶又累,腦袋充血發蒙,恍惚間還以為這是去教堂躲雨的那天,耷拉在霍止肩上,一時半會沒掙紮。

霍止站在前臺,肩膀上扛著個衣服淌水奄奄一息的姑娘,場景多少有點怪,但酒店前臺見慣了學生老師小年輕發瘋,見怪不怪,給了他房卡,只有大廳裏的一對學生情侶表情怪異,大概以為他是拐賣人口的,但霍止沒理會,撥開小男生肩膀,讓他們讓開路,徑直上樓。

霍止走進房間把她放下床,舒澄澄動也不動,靜靜躺著看天花板,濕透的白裙子貼著身體,星星點點的紅色顏料蔓延開來,染紅皮膚。

不知今夕何夕,說的就是這種狀況。

她腦子裏在煮漿糊,真分不清這是什麽時候,恍惚間想起來有一天下大雨,她的校服裙濕透了,濺了不少泥點子,下雨天,他們沒有地方去,百無聊賴,來了這裏,她和霍止睡了一會,她醒來時雨停了,但還能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下床去看,原來是霍止在給她洗裙子上的泥點子,他應該是不會洗,花了很久,手指都泡皺了。

她一直有點邋遢,但後來她習慣把自己弄得幹幹凈凈,僅僅是因為不喜歡看霍止用那雙手洗裙子。

詠萄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她好像真的很喜歡過霍止。可惜人生如彈丸脫手,沒有一步能回頭。

直到空調熱風吹上臉,舒澄澄才清醒過來,翻個身,對霍止說:“你走吧。”

她平時伶牙俐齒,今天對霍止只剩這一句話,自己都覺得詞窮,霍止估計又會生氣。

但不知道為什麽,霍止竟然很平靜,去衛生間放了水,過來脫她的鞋,“起來,洗個熱水澡。”

他的手指碰上舒澄澄的腳腕,皮膚接觸,舒澄澄直覺像被電了一下,突然縮回腳坐起來,“我洗,你走,行不行?”

“行,”霍止點頭,“你去。”

舒澄澄赤著腳下地走進衛生間,站在門邊,看著霍止出去,帶上房門。

她每次看人談感情都想樂,樂完還給對方床頭放一千塊錢,對方氣得奪門而出,如果是男大學生,八成還會氣哭,她把這些故事都當喜劇片看,從來不知道這樁游戲也會變得這麽難過。

舒澄澄關了燈,把水調到最冷,沖了一陣,摸了下自己的胸口,心臟跳得緩慢平穩。

舒澄澄心裏突然冒出個荒唐的念頭,懷疑自己其實早死了,也許是在陳傲之死的時候,也許是跟霍止說“我不喜歡你”的時候,總之很奇怪,她好像行屍走肉。

她從傘布裏拉出油畫,沒有打火機,就把畫扔進水池,手松開臺子,往後一倒。

後腦勺重重撞上地板,舌頭也咬破了,滿嘴血腥味。她擡手按上頸動脈。

心跳從皮膚下淡定地滾過。

什麽都沒了,她還是沒反應。

她還是抓著水管爬起來,亂糟糟軟趴趴地坐在地上,腦子昏昏蒙蒙,她拿不準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

黑暗中傳來腳步聲,門邊發出一聲輕響,霍止開了燈,站在門口看著她,手裏還夾著煙。

原來他一直沒走,只是在走廊上抽煙。老酒店裝修和隔音都很差,她摔的動靜不小,沒準地板都顫了顫。

霍止看了她足足十幾秒,突然咬了咬牙,撚滅煙頭,蹲下來,往她臉上抽了一巴掌。

他用了幾分力氣,舒澄澄被打得頭一偏,又被他捏著下巴扣回來,“舒澄澄,你再摔一個試試。”

霍止臉色嚇人,蒼白裏透著股陰郁。他動手把她拖起來,舒澄澄剛摔了腦袋,全身上下都發麻發軟,真被他拖進懷裏,她緩過神來,連踢帶打,但霍止抽出皮帶捆住她的手腕,她跑不了,他就隨便她在懷裏折騰。

舒澄澄今天東奔西跑,吵了架又淋雨,沒剩下多少力氣,他靜靜等她把力氣耗光,然後把她放上洗手臺,舒澄澄失去平衡,差點摔下去,兩只被捆住的手急忙抓住他胸口。

霍止對她笑笑,“摔啊,怎麽不摔了。”

她像灘爛泥,不想在霍止面前難看,但在霍止面前,她從裏到外都難看。

霍止把她嘴唇上的血擦掉,“詠萄跟你說什麽了?”

詠萄說她活該,天生是個禍害。

舒澄澄又編了句瞎話,“讓我別勾引老劉。”

霍止看著她的眼睛,“你什麽時候喜歡這款了。”

“換口味了,不然我幹什麽要千裏迢迢來找他,”舒澄澄點頭,“你可以走了嗎?你不走我走。”

整個空間裏都是霍止的氣味,舒澄澄再待一秒腦袋就要炸開了,她蹭下洗手臺出衛生間,脖子忽然一熱,霍止把她抓著脖子弄回去,讓她看著鏡子,“舒澄澄,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哭?”

鏡子裏的臉很陌生,滿臉眼淚。舒澄澄怔怔看鏡子裏的人影,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哭。

她習慣穿好衣服塗好口紅光鮮示人,現在看見自己渾身上下都狼狽不堪,覺得十分詫異。但她最難看的是血管裏四分之一的舒磬東,霍止也看過了。

霍止在鏡子裏看著她哭,狠狠皺了皺眉,好像她哭得很礙觀瞻。舒澄澄這才發覺自己好像真是哭了很久,臉和眼睛都被泡得又紅又腫。

她手還被捆著,但什麽都不在乎了,拖著步子上床,臉朝下栽進枕頭,兩手搭在床頭邊,整個人透著頹唐。

破酒店枕頭裏不新鮮的氣味往鼻子裏鉆,味道像北方冬天的霧霾。她去年冬天去北京出差,那次天氣很不好,據說是幾十年難得一遇的汙染指數,街上就是這種火燒火燎的味道,李箬衡他們都去吃飯了,她站在大望路上吸了很久,感覺很像有雙年輕幹凈的手掐在脖子上,讓她瀕臨窒息,然後盡情盡興。好像再也沒有人能讓她那麽酣暢淋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使勁摔了一跤,摔壞了腦子,她今天恍恍惚惚,總是想起以前的事,原來其實她都記得,腦細胞對記憶執著極了,頑固地抓住所有細枝末節塞進倉庫,只待一把鑰匙打開門,以前的故事就會轟然重見天日。

她的門沒有鑰匙,可是霍止強行砸開門,風雪雨全灌進來積攢成了一片汪洋,往事海海,她往下沈。她突然覺得根本就不該再碰到霍止,在最開始的那天她應該不去東仕,只要不看到他,前塵往事就都不會找上門來。

可是她去了東仕,去了東山,住進了東山客 27 號,她在霍止面前予取予求,令行禁止,好像被他養熟的寵物,現在談抽身,怎麽說都太晚了。

霍止推開窗,點了支煙。

窗外雨勢見小,淅淅瀝瀝點點滴滴,漫山遍野都是十八歲的好光景,他又想起很多舒澄澄。

霍止不信教,但父母信,常帶他去教堂,他們做禮拜,他帶著舟舟在草坪上玩修女養的兔子,後來這些人都死了,他再也沒去過教堂。高中時路過教堂的那天,他其實也不想進去,是舒澄澄強行把他拉進去,兇巴巴地說他病剛好就淋雨是神經病,他真進去了,又覺得好像沒有以前那麽恐懼厭惡,也可能是因為舒澄澄就坐在他旁邊。

霍止抽了兩支,突然聽見舒澄澄說:“詠萄說我像爸爸。”

舒澄澄從來沒在霍止面前叫過舒磬東“爸爸”,好像她不叫這兩個字,舒磬東的一言一行就挨不到她,詠萄傷人誅心,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傷痕裏紮。

霍止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還埋頭趴在枕頭上。

他撚滅煙頭走過去,彎下腰,把她翻過來,想讓她別再說了。

但她自顧自地說:“我跟我爸爸一模一樣。”

舒澄澄眼淚流得很兇,無止無休,霍止蹲在床邊,靜靜看了她半天,突然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擦眼淚,她不想讓霍止碰,幹脆張開雙手捂住臉,霍止的手只碰到了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像團烈火,她被燙得渾身疼,疼得想叫出聲,她張開嘴,用力咬住手腕上的皮帶。

小時候她在別人家住,擔心陳傲之不要她,只能躲起來哭,不敢讓人知道,後來是不想向舒磬東示弱,所以恥於哭。陳傲之教她做人要有傲骨,她是這麽做的,但沒人告訴她傲骨是最大的奢侈品,所以後來她退而求其次,腰可以彎,但她裝得滿不在乎,這樣至少姿態好看。裝久了好像行軍打仗,身後沒人,她得昂首挺胸,哭了就是輸,會被人發現她高歌猛進是因為無家可歸。

霍止強行掰開了她的手,看見她咬著皮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左胸裏幾乎像被刺狠狠紮穿出一個洞。

他想過很多次,沒想明白舒澄澄怎麽那麽愛笑,高興也笑,不高興也笑,她經常笑得他頭疼,結果她是連哭都不會哭。

霍止下手扯皮帶,她不放開,死死咬著,好像那是溺水時抓的最後一根稻草,用力得下頜發酸。

她力氣拗不過,霍止最終還是解開了皮帶,強行從她嘴裏扯出來,皺著眉拍她的背,“哭出來。”

她不會,本能咬著牙蜷縮起來。

霍止說:“你不像他。”

她渾身抖得厲害,快要喘不上氣,把耳朵埋進胳膊,鴕鳥似的不想聽到任何一點聲音。

但還是聽到霍止說:“別人說的不算,我說的也不算,只有建築不會騙人,你的建築很好,你也很好。”

舒澄澄不覺得她不像舒磬東,但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她好。她在喬衿和李箬衡面前最像樣,但再像樣也還是個混蛋,他們的共識是舒澄澄不是個好東西。

但是她在做建築的時候不是混蛋。她見過錢的,知道錢的好,也學會沽名釣譽了,還知道怎麽走捷徑更聰明,但她在畫磚瓦屋梁的時候,每一筆都是真心的,她從來都沒有說出來過。

可是霍止看看她的圖,就知道她了。

霍止說:“你沒有辜負過自己。你是玫瑰,刺禦花前。”

又過了片刻,他揉了一下她的後腦勺,“哭出來,聽話。”

他動作很輕,但弄得她很疼。像按到了某個開關,她狠狠縮了一下,終於大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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