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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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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殿內還是亮的,但明暗交換,有了點波譎雲詭之意。

周青雲眨著眼繼續說:“前任知府、臬臺,都牽扯其中。”

“這些不用你管。”

“臣明白。”

一個“臣”字,將先前那些親近沖了個幹凈。

那一處的暗淡,讓他的瘦弱更顯單薄,臉上有種難以言說的憂郁,再加上聲音裏的低落,悄無聲息地擊中了皇帝,一種愧疚陡然而生。

這人,明顯和周禎不同——可笑地堅持為民請命,可憐地夾縫裏求生。

“周家一早將他們獻了上來,我不告訴你,是免得你為難。”

他一改自稱,周青雲順勢而上,擡眼看向炕桌,隨即又受不住地扭頭看回來。

“皇上覺得我像周家人嗎?”

皇帝瞟一眼鎮紙,再看向前方,淡淡地答:“不像。”

“我在他家也騙了些錢。”

皇帝忍住不笑,作古正經問他:“你一路坑蒙拐騙,這樣坦白,不怕我追究你的罪責?”

“沒有,沒有拐。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河狹水激,人急計生。我讀的書少,背後沒人,想做好事,只能用些非常手段。皇上是天下最大的好人,我知道皇上看的是好事,不是做事的過程。”

“你這樣說,我連氣都不能生了?”

“是!”

這混球。

“行,我知道了,這些事,不要對別的人說起。若有人質疑,你想怎麽編就怎麽編,赦你欺無罪。”

“空口無憑……”

“你!”

皇帝氣樂了,看向面前。年輕太監上前來研墨,趁這會,他又問:“你在這位身上看出什麽來了?”

周青雲起身,跛行向前。

皇帝佯裝生氣,指著他的腳罵:“玩夠了沒有?”

“沒有。皇上不愛看,那我換一個。”

周青雲不跛了,改用鬼步

戲曲裏的鬼步,小碎步快速移動,看起來像是鬼在飄

繞著彎飄過來。

眼見他又要開口唱戲,皇帝認輸,氣道:“隨你隨你, 把詞咽回去,暫且憋一憋,別耽誤事。不要動手,只準用眼睛看。”

“借個眼鏡。”

皇帝樂了,故意問:“你不是有嗎?”

周青雲果然難受了,咬牙切齒說:“被人昧下了!”

入席前搜身,說玻璃眼鏡是利器,收走了。要不是白臬臺插一腳,他是一定要裝瘋收拾那混蛋,再把東西拿回來的。

皇帝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

“你拿他一千六百兩,他才拿你一副眼鏡,你有什麽好氣的?”

“我的眼鏡來之不易,是無價之寶。”

“又胡說。行了,這是玳瑁水晶鏡,先將就用著。”

周青雲戴上,嘟囔一句“不如我的好”。

這是先帝留下的玩意,這個混賬爹給他留下個大爛攤子,坑得他很慘,因此皇帝並不惱,只催他:“看出什麽來了?”

“這是個女的!”

“噗……”

太監跪下了,皇帝察覺失儀,拍著桌子訓斥他:“太監也是人,不得羞辱。”

“真是女的,皇上問問他。”

“綹子,你是哪年進的宮?”

太監連磕了七八個頭,再戰戰兢兢回話:“回主子的話,奴婢是宏拓六年進來的,原先在……”

“他說你是女的,你有什麽話要說?”

“回主子的話,奴婢千真萬確是男兒……至少從前是。不過,奴婢出生那會,家裏老人說八月生的養不活,因此穿了耳洞,當女孩兒養到六歲。早就長起來了,看不出半分。”

皇帝嫌他啰嗦,趕緊打發了:“到門口站著去。”

周青雲自覺接上:“我眼睛不好,看不出來,是聽出來的。有老鄉來找她,叫的是六妹兒。”

門口那位跪下討饒,周青雲幫著解釋:“那位穿的布衫,發絲幹枯,或是灑掃,或是打理苗木,總之幹著粗使活。我只聽到兩廂問候,互訴擔憂。人情世故而已,走到哪裏都是如此。”

“你不懂這裏邊的事。”

周青雲知道多疑是做皇帝的通病,接著說:“這是我頭一回進宮,但我知道這裏的宮人少說也有幾百上千。哪有那麽巧,剛好讓我在認出一對親戚後,又湊巧聽到一對友人。想是有人排擠,要借我的手來做點什麽。他這樣的年紀,已在宮裏多年,思鄉思親是人之常情,不該怪罪。”

要是真有勾結,那位就不該還做著粗使。皇帝想明白了,點頭道:“那你看出了什麽?”

周青雲先看案,再看人,慢條斯理答:“這鎮紙是周禎獻上來的。這位生了病。”

皇帝笑,又教他一條:“為免過了病氣或耽誤差事,禦前這些人,逢五逢十要看脈,今兒二十一,這才過去一天。他活蹦亂跳,你這是看走眼了。”

周青雲沒辯解,只盯著窗上的影,悵然道:“皇上,一路緊趕慢趕,不知累垮多少馬,也花了十幾天才到。”

皇帝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嘆道:“要不怎麽會有天高皇帝遠這一說?”

“我擔心銅獅。”

皇帝提筆寫下“欺無罪”三字,招呼他:“去拿一下印。”

蓋好了印,皇帝將它朝周青雲那邊丟,輕飄飄說:“賣糧的房家炸了煉丹爐,起了大火。有人趁火打劫,連棺材都沒放過,房家也不是好惹的,兩頭大戰了一場。還有歹人趁亂偷襲縣衙想劫獄,裏邊的人奮力抵抗,擋住了。周祎帶著人過來解圍,房家的戰火平息了,衙門也無事,只少了個縣太爺。萬衡指定縣丞代理衙門事務,發了你殺人之後畏罪潛逃的公文到各州縣協查。白沐上了折子為你作證,朝堂上為你的事吵了兩日。”

“不是我的事,皇上,那是您的事。我的事早就做完了。炸的不是煉丹爐,我告訴某家的人,這家的院墻那麽厚,是裏邊藏著金銀。房家千遲遲不下葬,是棺材裏邊藏著要緊的賬簿。我喝多了亂說的,找到了是運氣好,要是沒找到,那怪不得我。那是別人家的墻,正經人怎麽會意思去扒?”

皇帝大笑道:“怪不得有人恨之入骨,成日咒罵你。這縣衙裏邊,你做了哪些事?上百號人圍攻,竟然沒能拿下。聽說衙門裏當差的人才幾十個,還有不少是老弱病殘。”

“只要墻夠結實,那便是易守難攻。火來水淹,兵來了用石頭砸。石鎖不是白拎的,個個手上有勁。”周青雲將筆奉上,再提要求,“一事不兩誤,皇上這字寫得還不夠好,不如再練一遍‘竊無罪’。”

皇帝譏笑道:“你這人,也太無賴了些,這順桿爬的本事,誰教的?”

“不知在哪聽過一句,說皇上是天下臣民之君父,又有子不教父之過。我沒德行,那得從您這裏算起。”

皇帝氣道:“歪理,你不學好,竟敢賴到我頭上!”

“寫吧。寫好了,該交代的事,我好早些辦起來。”

“你怎麽知道我要打發你去做事?”

“用不上的本事,看一回稀奇就夠了,您反覆確認,就是想派我去辦大事。”

“小事而已。”

“您眼裏的小事,在臣眼裏是大事。”

一會氣人,一會又捧人。

皇帝哼了一聲,接過筆,三兩下寫完。

周青雲順手就把印蓋好了,彎著腰,對著墨跡猛吹。

兩人相距不足半尺,皇帝盯著他單薄的腰背移不開眼。

周青雲察覺,故意裝癢扭屁股,還反手去摳。

這混蛋!

皇帝又氣又想笑,調侃他:“你做這些事細致入微,深得朕心。不如這樣,你留下來伺候,也著紅衣,想不正經,行,想正經,也行。”

周青雲夾緊了腿,氣鼓鼓地說:“那不行,我娘子還等著我回去暖鋪呢。”

“你這樣隨便,真不怕朕惱怒?”

“皇上,知道為何我不能是周振嗎?”

“你厭煩他們家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這是其一,其二是不好自稱。”

“周振,了不得是聽成周正,有什麽不能說的?”

“家人面前,免了姓氏……”

那就是振,朕。

皇帝不悅,周青雲權當沒看見,將禦筆仔細收好,就近坐地,說起了正事:“您不說,那我接著講。第三件事:銅獅的民軍被周家霸著,我不樂意,想要回來,又養不起。我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極好的主意。”

“準沒好話,別說了!”

“聽聽吧。”周青雲自顧自說,“太祖命西軍開墾出來的屯田,不知為何有一大塊被劃在了關外。”

“不可能!”

兩人眼瞪眼,皇帝見他一臉認真,仍不放心,再確認一次:“你說正經的。”

“這是大事,開不得玩笑。我屬下有這麽個人,叫林拾一,他藝高膽大,沿著西墻細細看過,尨山線的屯田,小半在裏邊,大半在外邊,地翻得整整齊齊,內外都如此。借用一下匕首或剪子。”

周青雲將袖子往外拽,左手往裏縮,皇帝親自上手,幫他拆開了袖子上的縫線。

裏邊掉出來一個紙卷,皇帝迫不及待想展開。這玩意卷的特別緊,撚不起,還得是周青雲上手才弄開。他用鎮紙壓著上端,用手摩平下面,方便皇帝查看細筆描出來的地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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