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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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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來了一日半,後院的佟大人還沒搬完家當,三班六房都不認他這個周大人,沒人指引不說。想走一走,倘若不背著人,行動就受限。

周青雲在縣志裏翻找半天,從火燒稅捐殿這事推出獄房應是在大堂附近,這才連帶被修繕。

佟大人在會文館接見他,含糊其辭後匆匆離去,什麽都不給交代,底下人又不認賬,主仆二人只好安頓在這。這裏離二堂近,要去前院的大堂,得穿一道門,這門白日有人看著,一入夜便上了鎖。

周松有些擔憂。

周青雲安撫道:“早些時候你不在,典史來見,我找他拿了鑰匙。”

這鑰匙生得奇怪,但開鎖很順利。

周青雲托著銅鎖,輕輕往一邊推,拉門也小心翼翼。周松提著一顆心,又聽他細說:“近來不太平,班房的人難得歇一歇,不要搞出大動靜,擾了他們。”

少爺果然是一心為民。

周松連連點頭,跟著放輕了腳步。

銅獅縣窮得只剩了那對銅獅子,縣衙裏邊只稀稀拉拉掛了幾只燈籠,燈油少,燈芯短,昏昏暗暗,外頭無人走動,顯得陰森恐怖。

周青雲在前,周松在後,一路往西,果然找到了獄房。

守門人打著瞌睡,見到來人,剛要叫嚷。周青雲早早地亮出牌子,他一見,慌忙跪下行禮稱呼大人。

外頭有動靜,魯班頭從東邊第一間走出來,正要問話,又及時住了嘴。他生得五短三粗,後腰別著樸刀,刀柄長,刀刃升得高,沒有鞘,墻上的火把照著它,晃得人心慌。

周青雲朝先前那人擺擺手,指了後來的魯班頭,壓聲說:“大案要緊,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你同我一塊進去。”

魯班頭心裏不服,但不好現下就做出頭鳥,垂頭引路。

女牢號多,犯人卻少,只有十餘個,都是蓬頭垢面的中年婦人。她們久不見天日,被火光照醒,見來了生面孔,便有氣無力喊“民婦冤枉”,“求大人為我做主啊”……

想是知道沒多大用處,喊一聲半聲又丟開了,翻身睡覺。

殷若是重犯,關在最裏邊一間。

魯班頭提早說:“不是小的苛刻不按令行事。這人有怪癖,不肯睡,吃喝少。一會你瞧瞧,饅頭跟水碗都在那,她不肯吃,總不好勉強。”

再走近些,他擡高火把一照亮,周青雲只看一眼,便明白了他為何要說這樣一番話:牢房不是廂房,沒有床,各人只得一捆稻草。這姑娘不肯躺地上,將稻草搓成了繩,把自己綁在牢門上,站著睡。地上還有一截沒搓完的繩,剩下的稻草理得整整齊齊,兩只舊瓷碗貼著牢門並排放置,上面覆著草編的蓋簾。

這樣的人,開膛破肚時不嫌臟嗎?

殷若慢悠悠地解開草繩,將它盤好放下,理一理衣擺,朝幾人恭恭敬敬作揖,全然一副男人做派。

周青雲喉間發癢,不想露怯,強行忍了。周松怕少爺出醜,搶著問:“嫌犯殷若,你可知罪?”

殷若緩緩搖頭,走到墻邊轉身,斯斯文文地立定在那,平靜地望著他們。

“草民愚鈍,不知犯了什麽錯,大人覺得我有什麽罪,那就是什麽。”

魯班頭用腳踢牢門,厲聲喝斥:“老實點。”

“不必如此。”周青雲咽了口水,輕聲問,“這幾起案子,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她將雙手擡起攤開,盯著它們看了片刻,隨即又收回手指,握拳再垂下。她往前走了一步,半垂著頭念:“人之初,性本善。”

魯班頭解了腰間的刀,在木柱上猛擊,怒罵:“少發癡,大人問你什麽答什麽。”

遠處的犯人被驚到,惶恐地蜷縮起,窸窣聲不斷。殷若卻如聾子一般,將頭擡起,嘴角含笑說了下半句:“為何又罵人是天生的壞種子?”

周青雲好脾氣地解釋:“後一句只是市井粗話,當不得真。人性純良,只因後來不學好,才做下錯事。罵這粗話的人,也是如此,她出生時,只會哭,這些村話,必定是從別處學來的。”

殷若嘴角上揚,又問:“天下無不是底

不是錯別字,《三桂記》原文就是這樣。原文不是說父母不會犯錯,而是他們犯了錯,子女不要記恨。甚至有親親相隱的法律,子女要包庇父母的罪行,去告發的話,自己反而會被定罪。

父母,我母亦無可記之仇。若是殺身的過錯,也不能記恨嗎?”

周青雲無奈道:“萬般皆是命,一切有因果。記恨徒生怨,不如放下自渡。”

殷若撇頭看向那饅頭大的窗眼,又問:“十一是佟老夫人壽辰,十齋日禁殺,那十四和十五都不成。不知這日子定在十三,還是十六?”

“公文上寫著十六,只是還未蓋章。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殷若搖頭,淺淺一笑,像是逛完園子歸來,神情自若地說:“夜深了,大人早些回去吧。”

魯班頭早就不耐煩了,聞言舉著火把轉身,提了步子才說:“此人窮兇極惡,馮典史交代務必要看牢了,兄弟幾個輪班值守,不敢松懈。來的若不是大人,這門是絕不會開的。”

“有勞了。”

魯班頭敲了這一棒,猛然想起這位沒有功名,卻能憑空冒出來做官,只怕後頭有些門道。他驚出一身冷汗,收了狂妄,客客氣氣探一句:“守備

周守備,魯懷疑他攀上了周家

大人近來身上不好,若有公務,大人不妨交予千總大人。”

“來時在府衙見過,威風不減,想是好了,班頭不必擔憂。”

魯班頭將這話反覆琢磨過,越發恭敬,開了門,讓開道,躬身說:“大人請。”

周青雲將背挺得筆直,朝左右拱手致謝,收回手,背在身後,大步邁過門檻,照原路回會文館。

這院子裏除了兩人,再無其他。周松總算敢大喘氣了,開了窗通風透氣,怕牢房的臭味黴味壞了爺的勢頭,緊跟著他,一面扇,一面念叨:“那魯班頭兇神惡煞,膀子比我的腿粗,敲得牢門又震又響,我險些癱倒。我們沒進到府衙,也沒見過那位守備,這樣說話,會不會惹禍上身? 爺天生是做官的,穩穩當當,小的實在佩服。”

周青雲苦笑道:“不過是聽戲學來的一點腔調,管什麽用?三班六房,都是本地人,強龍不壓地頭蛇,我既無本事壓人,又無錢財收買,少不得要借借那兩家的勢。唉!我無才無德,只怕要辜負姜大人的厚愛。”

誰不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周松想得通透,笑道:“不借白不借,小的想借還借不上呢。”

“誰說的?我缺個師爺,往後你挺直腰板做師爺,再不要小的小的自貶。等姜家的東西到了,再到外頭買個跑腿的小廝,這就齊活了。”

“大人這話當真?”

“千真萬確,過來,我同你商量點事。”

“別不是劫獄吧?”

周青雲笑著拿起燈簪子

撥燈芯的工具

,假意要戳他。

周松“師爺”上身,苦著臉說:“大人對她太客氣,往後還是謹慎些才好。這人生得標致,可人命官司纏身,終究不是個好的。就算將來……有了出息,能洗脫罪名,到底名聲上不好。”

“你胡說什麽!”

周松自行打嘴,討饒道:“瞧我這張嘴,嚼蛆亂話,該打該打。”

“行了行了,我可是姜家的女婿,姜家小姐貴重,珠玉在前,瓦石難當。方才失態,只因從來沒見過人這樣,不免有些好奇。”

“那是,我也是頭一次見人站著睡,這樣綁著,不累,不疼嗎?”

“你聽來的那些,有一句是真的。”

“哪一句?”

“武藝。”

“大人怎麽看出來的,難道大人也學過功夫?”

文文弱弱,怎麽看都不像啊。

周青雲搖頭,笑答:“兒時淘氣,被爹娘捆在樹上,抽了一頓仍不放過,好叫我長長記性。這可不好受,一犯困就往下癱,草繩粗糙,勒得人疼,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周松憋笑。

周青雲渾不在意,接著說:“她走路,幾乎無聲,和魯班頭天差地別。”

“魯班頭肥肥壯壯,力大如牛,腳下自然沈。姑娘家瘦弱靈巧,腳下就輕。”

“你說的有理。對了,這姑娘念過書,不算粗人。”

“就那兩句,我也會啊,我還會‘性相近習相遠’。”

周青雲搖頭,很篤定地說:“書卷氣,裝不出來。比如我,比如你,你看他們,嘴上喊大人,實則不屑。”

周松嘆氣,愁道:“那往後怎麽辦?得想法子尋件事來立威,要不然,往後愈發瞧不起。使喚不動人,爺這官還怎麽當?”

“這便是立威。”周青雲點了點案上的《大閎律》,昂著頭,胸有成竹道,“首戰告捷,才能震懾他們。大案子背後必有大功勞,等我辦好了這事,上達天聽,說不得就要發達啦。等我平步青雲,姜家誰還敢怠慢?青雲青雲,這是我爹找人算卦取的字,可見一切天定。”

好一個天真無邪。

周松暗自嘆氣——能翻身做師爺是天大的好事,可他不想做個被砍頭的師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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