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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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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因寧王死得過於慘烈, 天子已移居別的寢殿,宮檐外, 暴雨如註, 很快就將那些血色的痕跡都沖刷幹凈了,就宛如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唯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宮階上站滿了大臣,卻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正是深秋的夜晚, 寒氣襲人, 再被風一吹,人凍得直打哆嗦, 長公主因淋了雨,已回去換衣裳了, 黎枝枝站在人群裏, 一雙手也凍得有些發僵, 便湊到嘴邊, 輕輕呵出一口熱氣來, 試圖暖一暖。

正在這時,旁邊忽然有一只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修長的手指將她一雙手整個包裹住,霎時間,微溫的暖意便傳遞過來,蕭晏低聲問道:“怎麽沒叫人拿手爐?”

黎枝枝輕輕搖首, 今晚太混亂了, 哪裏還顧得上這種小事?

蕭晏的手很暖, 只是他的手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傷口,雖然血已經止住了,但傷口被雨水浸泡過後,微微發著白,讓人看著就覺得疼,黎枝枝不禁蹙起眉,問道:“疼麽?”

蕭晏這才註意到自己受了傷,他原本是想說不疼,可話到嘴邊又改了口:“疼。”

他皺起劍眉,微微傾下|身子,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在她耳邊道:“你給我吹吹?”

這話本是帶著調笑戲弄的意味,誰知黎枝枝聽了,竟出人意料的沒有露出羞惱的神情,也沒顧旁人的目光,依言捧起他的手,低頭小心吹了吹傷口,動作輕柔認真,倒叫蕭晏楞住了,定定地看著她,眸底的溫柔簡直要溢出來似的。

正在這時,殿門忽然開了,一名內侍捧著拂塵出來,尖聲對眾人道:“皇上有旨,寧王蕭晁勾結龍虎衛指揮使劉保,副指揮使張青等人,犯上作亂,逼宮謀反,已然伏誅了……”

寧王死了,並沒有人覺得意外,在他謀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是這個下場。

在確認了天子的身體無恙之後,大臣們也都陸續散了,一個小內侍躬著身子過來,面上堆起笑意,輕聲對黎枝枝道:“郡主請留步,皇上召您入殿覲見呢。”

黎枝枝不由一怔,訝異道:“皇上要見我?”

“是。”

她與蕭晏對視了一眼,便覺得手指被輕輕捏了捏,蕭晏輕聲道:“既是父皇召見,你先去吧。”

黎枝枝頷首,跟在內侍身後入了殿,殿內生了幾個炭盆,霎時間,暖意撲面而來,驅散了周身的寒氣。

在內侍的引領下,她穿過帷幔與屏風,進了內殿,景明帝正坐在榻邊,在和容妃低聲說話,見了她來,便吩咐人賜座。

立即有內侍捧了繡凳過來,黎枝枝謝了恩,這才挨著繡凳的邊沿坐了,她不知道天子召她入殿做什麽,卻又不好開口問詢,便只是坐著,聽景明帝和容妃說話。

過了一會兒,景明帝看了過來,道:“你母親呢?”

黎枝枝恭敬答道:“母親淋了雨,已回去更衣了,想是一會兒就能來拜見您。”

景明帝頷首,黎枝枝躊躇著提醒道:“皇上,太子殿下他……”

景明帝似是終於想起了什麽,問內侍道:“太子還在?”

內侍聽罷,應聲去了,不多時覆返,恭聲道:“太子殿下還在等著。”

景明帝朝黎枝枝看過來一眼,意味深長道:“去問問他,他是在等朕召見呢,還是在等誰?”

黎枝枝:……

內侍去了,少頃回來,一板一眼地答道:“太子殿下說,他等昭華郡主。”

面對天子的目光,黎枝枝登時有點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垂首道:“皇上,想是太子有什麽事情要和臣女商量,故而……”

景明帝從鼻腔裏輕哼一聲,道:“他能有什麽事情?你也不必替他遮掩了。”

黎枝枝的神色頗尷尬,景明帝道:“叫太子進來罷,別在外面再凍出什麽毛病來。”

黎枝枝略微松了一口氣,卻聽天子又忽然道:“朕有五個兒子,死了兩個成器的,剩下的都不中用。”

不防他突然提起這一茬,黎枝枝和容妃都有些吃驚,景明帝卻沒看她們,只是微微閉了眼,繼續道:“老大和老二,兩人只相隔一歲,皆是梓童所出,那時候朕還只是一個閑散王爺,有的是時間教導他們,梓童性情溫柔堅韌,知書達理,也把他們教得很好,文武雙全,機敏聰慧,可惜……”

屏風外,來人的步子停了下來,內侍不解地看著蕭晏,正欲說話,他卻微微擺了手,聽著那個熟悉的蒼老聲音,徐徐道:“後來老三老四出生時,朕卻已囿於權力爭鬥,無暇顧及他們……老三的性格肖似其母,溫順有餘,卻過於懦弱,耳根子又太軟,容易為人唆使,實在難當大任。”

“老四……”他的語氣陰沈沈的,從鼻腔發出一聲輕哼:“無父無兄,不提那個孽障也罷。”

“至於老五,年紀是最小的……”景明帝忽然頓住,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睜開眼來,看著黎枝枝,道:“他當初讀了幾年書,就不肯去上書房了,整日游手好閑,朕原以為他是塊朽木,不堪雕琢,便想著,由得他去了,也並不怎麽寄予厚望,倒免得哪天和老三一樣……可後來看著,又不像那麽回事兒。”

說到這裏,景明帝的語氣像是有點稀奇的意味,慢慢地道:“看起來像是塊破石頭,但是稍加琢磨,倒也還是合用的。”

破石頭蕭晏:……

黎枝枝忽然開口道:“臣女鬥膽,覺得皇上這話……似乎有失偏頗了。”

屏風後的蕭晏一怔,景明帝也有些訝異,擡眼瞟向她:“朕如何偏頗了?”

語氣雖然不悅,卻並沒有多大的怒意,黎枝枝心中稍定,恭謹道:“皇上心裏總惦記著前兩個兒子,覺得他們是良才,事事都要拿太子和他們比較,可您自己也說了,那兩位是您當初親自教導出來的,又是養在皇後娘娘身邊,自然萬事都妥帖,順心順意,可是太子殿下呢?”

她低垂著眉眼,輕聲道:“太子殿下自幼便沒了母親,皇上又忙於政事,無暇顧及他,他能有如今這模樣,難道不是已經十分優秀了嗎?皇上又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景明帝一時間沒有說話,殿內的空氣陡然安靜下來,近乎凝固,黎枝枝的心中也漸漸開始忐忑起來,她能感覺到帝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打量,又像是在審視。

屏風後的人影一動,蕭晏正要舉步,景明帝忽然開口道:“你說的,也很有道理。”

蕭晏又頓時站住了,黎枝枝的心也放回了原處,景明帝道:“從前朕覺得世上最難的事,是坐上這把龍椅,後來,朕覺得要治理好一個國家也很難,等朕老了,卻又覺得養好一個孩子更難。”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卻帶著一股子幾不可察的悵然,哪怕是嘆息,天子也是不露聲色的,很平靜地道:“親不得,疏不得,遠不得,近不得,可比那些臣子難管教多了。”

黎枝枝只好道:“皇上和太子殿下現在就很好。”

景明帝微微擺了擺手,斜睨她,道:“你以為這是為什麽?”

黎枝枝有些摸不著頭腦:“為什麽?”

景明帝見她那般迷惑的模樣,忽然笑了一下,這還是黎枝枝第一次看見他笑,那張素來嚴肅的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了,眼角的紋路被牽動著向上蔓延,黎枝枝這才發現,他竟然也是生了一雙鳳眼,難怪和蕭晏那麽像。

景明帝道:“你平日裏聰明,有些事,卻是半點不通,倒也可愛。”

他徐徐道:“若非是為了你,他肯向朕低頭?”

黎枝枝當即楞住,景明帝看著她,似是覺得有趣,道:“當初他斷了腿,朕派了整個太醫院的太醫給他治,又請了許多民間神醫,都說治不好,朕想著,沒聽說過古時有斷腿的皇帝,本朝或許要出一個了,誰知那一回在宮裏頭,你得了病暈過去了,他一個癱子當時就從輪車上站起來了,抱著你健步如飛,宛如神跡。”

最後四個字,近乎是戲謔了,景明帝似笑非笑道:“點石成金、枯木回春也不過如此。”

黎枝枝知道那會兒蕭晏的腿是好的,只是有些瘸,卻不知道那時竟是他把她抱進殿裏的,不由微怔,再察覺到景明帝的目光,她又微微紅了臉,支吾道:“我……”

半天她也沒我出個什麽來,平日裏的伶牙俐齒,這會兒都派不上用場了,景明帝便放過這一茬,道:“不提他了。”

黎枝枝松了一口氣,卻聽他又道:“你是個伶俐人,頗得朕心,阿央也十分喜歡你,今日你母親立了功,朕也沒什麽可賞的,想著不如就封你做個公主,往後便是一家人了,阿央肯定也高興——”

聽到這裏,蕭晏再也坐不住了,率先出來反對道:“兒臣以為不可!”

一時間,幾雙眼睛都齊齊定在他身上,景明帝打量他一眼,語氣淡淡地道:“朕還以為,你的腳在那兒生了根呢。”

蕭晏顧不得理會他話中的嘲意,上前一步道:“父皇,您不能封枝枝做公主。”

“為何?”

蕭晏看了黎枝枝一眼,道:“因為兒臣喜歡她,想娶她為妻。”

黎枝枝登時漲紅了臉,卻見景明帝徐徐點頭,反問道:“你姑母答應了?”

蕭晏抿起唇,聲音低了下去,道:“兒臣會去求她的。”

景明帝哼笑一聲,道:“你去求她,還不如來求朕。”

……

一刻鐘後,長公主已換了幹凈衣裳,來見景明帝。

天子躺在床上,一臉病容,神色虛弱,讓人給她賜了座,兄妹二人便說起話來,黎枝枝在旁邊聽著,總有些坐立難安。

沒幾句,景明帝便掩口咳嗽起來,容妃急忙給他撫心口順氣,一疊聲道:“皇上,您怎麽了?您還是少說些話吧?”

長公主也立即站起來:“要不要叫太醫來看看?”

“無事……”景明帝一邊咳嗽,一邊擺手:“太醫來了也無用……咳咳咳……”

他咳了好半天,才平息下來,微微喘著氣道:“我如今這身子,是愈發不濟事了……”

長公主皺起眉,勸道:“皇上千秋鼎盛,不必過於憂慮了,仔細將養,一定能好起來的。”

景明帝卻只是搖頭,道:“人老了,總有那一天的,只是有一樁事情,我一直放心不下。”

一旁的黎枝枝垂下首,輕輕摳著指尖,聽長公主毫無防備地問道:“什麽事情?”

“太子還未成親。”

空氣一下子就安靜了,長公主頓了片刻,回頭看了黎枝枝一眼,才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我看來看去,覺得枝枝就十分不錯,你若是答應……”景明帝又咳嗽了幾聲,道:“就讓太子迎娶她為妻,我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長公主:……

景明帝見她沒有立即表態,遂重重嘆了一口氣,道:“你若覺得不妥,就當我沒說過這話吧,我這一生所遺憾之事太多,倒也不差這一樁了。”

容妃登時紅了眼眶,勸道:“皇上別這麽說,您一定能看見太子娶枝枝的那一天的。”

長公主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心裏思忖著:這帝妃二人一唱一和的,她怎麽就有一種入了套的感覺呢?

話都說到這裏了,她又轉頭去看了蕭晏一眼,蕭晏當即站起身來,道:“我願娶枝枝為妻,此生必不相負,還請姑姑答應。”

長公主又看黎枝枝,但見她臻首微垂,耳根泛紅,便知大勢已去,無奈道:“我當時便說過,只要枝枝願意,我再無二話,如今也還是一樣。”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隱約有一種被算計了的感覺。

夜色已深了,長公主坐了坐,便帶著黎枝枝告了退,才一出門,一陣冷風挾裹著寒意襲來,叫人的神智都清醒了許多,黎枝枝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蕭晏見了,便側過身來,替她擋住了寒風,又向旁邊的宮人伸出手,內侍連忙將早已備好的玄色大氅遞來。

蕭晏將其抖開,披在黎枝枝身上,她低下頭看了看,那下擺長得快要拖在地上了,提醒道:“會臟。”

“無事,”蕭晏仔細替她系上帶子,道:“你穿正好。”

昏黃的光自殿內透出來一線,正好落在他的面孔上,將那眉眼映得溫暖幹凈,讓人莫名想起秋日被陽光曬過的樹葉,黎枝枝有些出神,蕭晏一擡眸,兩人的視線就對上了。

他忽而笑了一笑,道:“看什麽?”

黎枝枝的面上微熱,視線飄忽了一瞬,又轉回來望著他,輕聲道:“在看你啊。”

少女明眸清亮,倒映出些微的燈火,如秋水回波,動人心弦,蕭晏忍不住伸手輕觸她的眼角,笑道:“那就慢慢看。”

畢竟,他們還有長長的一輩子,相攜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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