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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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成全
“啊啊啊主上！”靳柔驚恐地叫喊, 奈何被禁制束身，無法動彈。一旁的虞鴻不覆昔日從容模樣，更是滿頭大汗, 心如擂鼓，最後那一瞬間，他偏過頭去, 不敢去看。
於翎依猛地閉上了眼睛。
鏘地一聲。
青鋒劍穿透石塊, 刺入地下兩尺。
有水珠滴落在面上, 頭頂上方傳來略像嗡嗡的聲音，於翎依感到半邊腦袋都木了, 也不知是不是顱內的回響。
她察覺到自己意識尚存，果敢地睜開眼睛, 心臟猛縮了下。
穆平安滿是鮮血的手，虛虛握著劍柄, 原本冷漠得近乎殘酷的表情在抽搐，眼裏蓄滿淚珠，方才滴落的水珠, 竟然是他的眼淚。
於翎依近乎震驚地看到, 穆平安左手顫抖著握住自己右手，渾身抖個不停，像是在以肉體凡胎對抗某種不可抗力。
他的意識尚存。
就像上次在碎墟天淵，他記得自己失控後所做的一切一樣, 這次亦然。
他清醒地經歷著他不願意繼續的戰鬥。
“殺了我，求求你。”穆平安臉頰在抽搐, 手再次碰到劍柄, 眼淚滴落，“不然我會殺了你。”
“我會殺了你的！”
於翎依突然釋懷了, 她道：“沒關系。”
穆平安的眼淚瞬間決堤，他的手上、身上沾滿了於翎依的鮮血，啞聲道：“……保護單塵，日後……你要保護單塵。”
穆平安哆哆嗦嗦地把劍遞到於翎依脫力的手中，然後摸索著她的雙手，讓她握緊。
於翎依下意識想要松開，但在穆平安的意念禁錮下，她無法掰開自己的手。
然後，她眼睜睜地看到上方的穆平安握著劍刃，將自己的身體摁向了劍尖，鋒利的劍刃順利地洞穿了他的心臟，鮮血順著筆直的劍，滑落到於翎依身上，溫暖的，腥甜的，穆平安的鮮血。
戰鬥到現在，她頭一次看到穆平安的血，流這麽多……
鮮血順著穆平安嘴角滑落，他的視線變得呆滯、空無，身體失去氣力，穿透在那把劍上，劍的下方，是肝膽俱裂的於翎依。
“為什麽，為……”於翎依把劍扔到一邊，一把抱住還很暖和的穆平安，她慌亂到發麻，整個人如墜冰川，呼吸都不暢了。
原本不解，可她瞬間就明白過來。
天道必須死在她手中，她才算渡過天劫。
穆平安，穆平安成全了她。
躺在地上難以動作的於翎依，氣息不受控制地劇烈攀升，無盡道韻旋繞著她的身體，法則神鏈將她籠罩，繼而融入她的身體之中，最終返璞歸真。
於翎依徐徐飄了起來，輕輕落地，她身上看不見任何的靈力波動，就像平凡的萬物中不起眼的草木砂石，又像浩瀚的宇宙，廣袤的天地，巍峨雄奇的高山，險峻陡峭的懸崖，湍急的瀑布山泉……她是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她是自然，是本真，是天地，是宇宙，是——世間真仙。
穆憐青咳嗽出聲，他的氣息也在逐漸回歸平穩，修為停留在入聖境，原先堅定不移護在他周身的弟子們找回知覺，頓生奇怪。
“我怎麽會在這兒？”
“穆兄……”單塵脫控的瞬間，轉身掠向於翎依所在處，“平安！”
他繞過於翎依，看到了被青鋒劍洞穿胸膛，睜著眼睛躺在傾折的樹幹旁，滿身鮮血的穆平安。
單塵像被抽去了所有氣力，癱軟下來，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將穆平安抱在懷裏：“平安……”
他拉著穆平安的手，那手上浮現出熟悉的淡黃色光暈，手指邊沿逐漸變成透明，點點星光在他身上飄起，而後融入虛空中。
最後，單塵抱著一抹風。
風兒消散得就像不曾存在過。
眼淚不要命地在臉上肆掠，打在衣擺上，單塵失魂落魄地枯坐在樹木邊。
旁邊於翎依與天地共鳴，天道法則融入她的身體，那盛大、玄妙的景象，單塵無心去看。
穆青霜悲傷的痛哭，靳柔驚喜的吶喊，顯仙宗弟子歡欣的喝彩，胥月霜低聲的哽咽，穆憐青的安撫……
周遭各式各樣的聲音湧入耳朵，全成了無意義的噪音，眼前的萬事萬物，成了虛無的背景。
他仿佛不能聽，不能看，不能感受，不能理解，以至無知無覺。
“回環音谷都三天了，單塵少谷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嗎？”
事情結束後，於翎依要清理門戶。世間多了一位真仙，各大勢力勢必都會來拜賀，多半是掌權者親自前來，顯仙宗需要早做準備，經過戰鬥被毀得亂七八糟的大殿需要重新修葺……一片兵荒馬亂中，耆敬仁和殷無望將單塵搬回了環音谷。
而他坐在通天梯第九百九十九層臺階上，眼裏是參天的古松，幽靜的山林，背後是雄偉的環音谷。
過往行人不會理會那個酩酊大醉，衣衫不整的人是他們那位樣貌姝麗、清雅脫俗的少谷主，是環音谷上位者捧在手心的最有潛力的下一任谷主。
“谷主呢？”
見耆敬仁過來，藏身暗處陪著單塵的殷無望立刻迎了上來：“還是避而不見嗎？”
“我去了暮雲殿，沒見到谷主，想必是去哪兒雲游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雲游！”殷無望向來欽佩谷主，唯谷主馬首是瞻，但單塵少谷主是他無限看好之人。
“不過谷主的書案上留了三個信封。”耆敬仁拿出三個信封來，道，“是給單塵少谷主的。”
三封信疊在一起，每一封上都寫了四個字“單塵親啟”。
耆敬仁來到單塵面前，飽含關切地道：“少谷主，想必是谷主給您留了什麽重要的信息呢，您看看吧。”
單塵拎著白玉酒瓶，用瓶底揮開那信封，仰頭灌了口酒。
他不是好酒之人，但是現在，他覺得酒很好喝。
苦到胃裏，辣到心間，意識模糊得就像被景仰的師父控制時的樣子，幻影中偶爾會出現穆平安的影子。
殷無望見耆敬仁說話不好使，竊喜了下覺得自己肯定可以，便溫聲道：“少谷主，谷主給了您三封密信，您拆開看看吧。”
單塵道：“少谷主？為什麽不叫我單塵少谷主，卻只叫我少谷主呢？”
殷無望立刻拍了下自己的臉，道：“看我說錯話了。”
“他沒說錯話，”耆敬仁難得冷著臉沈聲道，“是你應該接受現實了！谷主乃是創出時空之門的人，也是這世間最頂級的煉器師，當年能打破時空之門，也是谷主親手所為。也許谷主給你留了非常重要的信息，你要因為你的頹廢而錯過，今後一直活在後悔之中嗎！”
冷風吹過，單塵稍稍清醒了下，他帶著惺忪的醉眼，又喝了一口酒：“谷主厲害，與我何幹。他再厲害，還能覆活……哈。”
耆敬仁目露冷光：“您果然清醒著。”
清醒，就是這該死的清醒，單塵臉色冰冷：“二位還是去忙自己的事去吧，不用管我，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修士，沒了他，我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人。”
殷無望欲言又止，天資聰穎，能煉器精煉藥，如果這叫平凡……
“環音谷少谷主也只是因為他背我上山才當上的，如果沒有他，我什麽也不是。”
“少谷主，話不能這樣說……”殷無望道。
“就算真是如此，您難道不往前走了嗎？”耆敬仁道。
單塵的眼淚順著鼻翼滑落，聲音喑啞，透著絕望：“所以我能夠隨他而去了嗎。”
“好，這是你不看的，”耆敬仁擡手打出一抹火焰，道，“那我燒了。”
單塵見了那紫色火焰，如燙傷了眼一般，迅速收回視線，垂下頭，輕笑了聲。
耆敬仁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手上的紫火，視線有些模糊，他到底還是沒有燒谷主留給單塵的東西，而是收了起來。
單塵一個人在這兒還不至於顯眼，但他和殷無望兩尊器神陪護左右，到底還是過於引人註目。於是二人接連咳嗽一聲，隱去身形，暫時放單塵放浪形骸，自己先去處理妖族並入環音谷的相關事宜。
就這樣昏天黑地，不知過去多久，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單塵的昏沈。
“是少谷主嗎！”
單塵擡起頭，斑駁的日光中，有個人臉興高采烈地出現在他眼前。
單塵有剎那的眼熱，他好希望日光彌散，視線清晰，那張臉是他魂牽夢繞的人。
但是一眨眼，單塵看清來人，長睫閃過，在白皙的面頰上投下纖長的陰影。
自上而下看去，他整個人像是被光影揉碎了一般，支離破碎。但白玉碎裂後，每一塊不也都是白玉。再微小的靈料也能被煉器師的巧手煉制成器，就像境璧裂了多了棱角也還是擁有時空之能，但是……陸修明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也拿起個酒瓶，晃了晃，裏頭有酒，便同單塵手裏的那瓶碰了下，仰頭喝了一口，輕呲出聲。
果然好酒，不愧是少谷主喝的。
他在這裏這麽多天，這是第一個同他喝酒的人，單塵問：“你是？”
“我是陸修明啊！十多年前少谷主來天刑司看浮石鎮長審判的時候，就是我主審的！時間久遠，想必少谷主已經不記得了……”
單塵坐舒服了些，手裏搖晃著酒瓶，道：“記得。”
陸修明受寵若驚，道：“真難為少谷主還記得，在那之後我總想見少谷主們一面，可惜總是錯過，這回可算是讓我逮著您了。”
許是這個“少谷主們”取悅到了單塵，他露出淺笑，在穆平安走後，他時常露出笑容，只是這笑既無力也像極了自嘲，道：“可惜你只見到了我。”
“是啊，可惜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穆平安少谷主，是極品厄難體質吧！”
知道穆平安身隕的人，目前尚且還是少數。單塵挑眉道：“想必你的運氣很好吧。”
“是啊，我是谷主唯一的弟子，我還是天刑司最年輕的審官……”陸修明氣質溫和，有種堅定的力量，給人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相比而言出眾的容貌都不那麽顯目。
運氣雖好……單塵輕聲道：“可惜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陸修明道：“您是說穆平安少谷主嗎？”
單塵喝了口酒，沒有說話，卻是默認了。
陸修明笑著道：“我一定能見到他的。”
單塵瞳孔微縮，哂笑了下：“為什麽？”
“不為什麽，”陸修明道，“因為是少谷主啊！他總會回環音谷的，我總有倒黴的一天，我會在最倒黴的那天，遇到最想見的穆平安少谷主。”
單塵瞬間低下頭，雙手擋住了自己的臉，肩膀微微聳動。
陸修明還想說什麽，單塵擡手掌心向外，擋住了他。
單塵另一手擋住自己的眼睛，隨意地抹了一把，起身道：“隨我去找耆敬仁。”
“耆敬仁，是我知道的那位太上長老嗎？據說一向行蹤不定……”
陸修明見了他的真容，不由暗嘆一聲驚為天人，他身量高挑，肩寬腰細腿又長，比例堪稱完美，許是喝了太多酒，眼眶些許泛紅，但更顯膚色如雪，猶如璧人。
“我知道他在哪兒，”單塵道，“去煉器堂。”
猶如妖族的大量加入，煉器堂忙得熱火朝天，打鐵聲陣陣，穿行的煉器師堪比蟻穴的工蟻。
單塵出現在這裏，瞬間吸引了不少煉器師們的註意：“單塵少谷主！”
“少谷主竟然蒞臨煉器堂了。”
“少谷主要開始煉器了麽？”
“聽說少谷主資質優良，一開始就擁有純凈的紫色火焰，註定能成為器聖，乃至器神。”
正在煉器堂深處的耆敬仁耳朵動了動，聽到遠處的議論聲，嘴角不自覺向上勾了勾，他放下手裏的神料，道：“你們忙，老夫還有點事，先行一步。”
陸修明引著單塵來到內室，一屋子的煉器師巨擘們向著單塵躬身問好，單塵一一回禮，錯愕道：“耆老前輩剛走了？”
單塵一下子清醒了，這位太上長老怕是生他的氣了，故意不見他。
環音谷這麽大，若是耆敬仁真不想見他，大概找十年都找不到。
單塵去了耆老前輩的鳳鳴洞天，沒聽到耆老前輩回來的消息，他又回到暮雲殿，同樣沒見到谷主，這些上位者們好像一個比一個能藏。
想來，一直以來都是耆敬仁老前輩主動來找他們，這要找起耆敬仁來，還真是大海撈針，單塵有點後悔之前過分頹喪，沒有看谷主給的密信了，萬一真給燒了……
也許密信在殷聖手裏呢！
相比於耆敬仁老前輩，殷無望倒是好找。
一聽說單塵找他，遠在上善靈島深處的殷無望，馬不停蹄趕到環音谷中心的煉器堂門口。
這位俊美無儔的器神大人點頭哈腰，長籲短嘆道：“您可算振作了，我帶您去找耆敬仁，他沒事的時候晃悠的地方，總是那幾處。”
可無論殷無望怎麽找，卻都見不到耆敬仁的影子。
殷無望道：“這還真是奇了，不想見他的時候，無處不在，想見他的時候，到處都找不著。”
單塵陡然反應過來，是啊，無處不在！器神的耳力，半個顯仙宗那麽大的範圍，都應該能聽見。
行至空曠之地，單塵直接高喊：“耆老前輩！您自己說耽誤了時間，事後會追悔莫及，您這難道不是在耽誤時間嗎！先前是我不對，我現在想看谷主留給我的密信了，還望您高擡貴手，不要和我一般計較。”
聲音隨風飄出去沒多遠，只傳來幾聲鳥叫，就在殷無望打算放棄的時候——
“早這麽說不就好了，害老夫都在擔心，時間耽擱久了，愧對谷主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耆敬仁的聲音憑空出現，繼而一道空間裂縫豎在不遠處的地面之上，從中走出一個樣貌清臒的老頭。
“晚輩見過太上長老！”陸修明躬身行禮。
“免禮免禮。”耆敬仁風風火火地走來，儼然像比單塵還要急，他手裏拿著密信，匆忙遞給單塵。
單塵正要去接。
耆敬仁一把收回去，道：“您確定是要看，您確定已經振作了，而不是糊弄我老頭子？”
單塵難得急切，道：“您大可放心。”
耆敬仁這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信上的微末灰塵，一手持著衣袖，把信呈了上去。
信上寫著“單塵親啟”四個字，谷主真言在此，耆敬仁動都沒敢多動。
單塵打開第一封信。
裏頭只有兩行字。
“不要自暴自棄和自怨自艾，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貽誤時機。”
言簡意賅。單塵倒吸涼氣，立刻打開第二封密信。
“去找於翎依。不惜一切代價，集齊所有時空之門碎片，重建時空之門。於翎依欠我一份報償，她應該會答應這個提議。”
“應該”，也就是不確定，但於翎依是因為穆平安才成的真仙，她沒有道理不同意。單塵打開第三封密信。
“等時空之門再次成型，你自會找到想要的答案。”
所以谷主不在，是去找時空之門碎片了嗎？單塵忍住喜極而泣的沖動，他模糊的視線，看著手裏的信件，只覺字跡雋永，行筆流暢，十分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耆敬仁和殷無望待他看完，才接過信件來傳看。陸修明則安分地守在一旁，並未觸及這等秘辛。
兩人看完後，相視一眼，難得默契地道：“確實所有的疑難，都能在境璧上找到答案。當年就是境璧顯化天機，環音谷才有了保全之法。盡管其上顯示的東西，往往看不太明白……”
境璧，時空之門，單塵出離地激動了。
破碎的神器重塑以後會更甚從前。
集齊時空之門碎片迫在眉睫，單塵顧不上思慮其他，直接對耆敬仁道：“還望您老隨我再走一趟顯仙宗，我要見真仙於翎依。”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4-03-10 19:45:58~2024-03-11 20:07: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江尚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尚、癡呆兒童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萬雪巧飛文 6瓶；獨來獨往 3瓶；轉影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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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主上！”靳柔驚恐地叫喊, 奈何被禁制束身，無法動彈。一旁的虞鴻不覆昔日從容模樣，更是滿頭大汗, 心如擂鼓，最後那一瞬間，他偏過頭去, 不敢去看。
於翎依猛地閉上了眼睛。
鏘地一聲。
青鋒劍穿透石塊, 刺入地下兩尺。
有水珠滴落在面上, 頭頂上方傳來略像嗡嗡的聲音，於翎依感到半邊腦袋都木了, 也不知是不是顱內的回響。
她察覺到自己意識尚存，果敢地睜開眼睛, 心臟猛縮了下。
穆平安滿是鮮血的手，虛虛握著劍柄, 原本冷漠得近乎殘酷的表情在抽搐，眼裏蓄滿淚珠，方才滴落的水珠, 竟然是他的眼淚。
於翎依近乎震驚地看到, 穆平安左手顫抖著握住自己右手，渾身抖個不停，像是在以肉體凡胎對抗某種不可抗力。
他的意識尚存。
就像上次在碎墟天淵，他記得自己失控後所做的一切一樣, 這次亦然。
他清醒地經歷著他不願意繼續的戰鬥。
“殺了我，求求你。”穆平安臉頰在抽搐, 手再次碰到劍柄, 眼淚滴落，“不然我會殺了你。”
“我會殺了你的！”
於翎依突然釋懷了, 她道：“沒關系。”
穆平安的眼淚瞬間決堤，他的手上、身上沾滿了於翎依的鮮血，啞聲道：“……保護單塵，日後……你要保護單塵。”
穆平安哆哆嗦嗦地把劍遞到於翎依脫力的手中，然後摸索著她的雙手，讓她握緊。
於翎依下意識想要松開，但在穆平安的意念禁錮下，她無法掰開自己的手。
然後，她眼睜睜地看到上方的穆平安握著劍刃，將自己的身體摁向了劍尖，鋒利的劍刃順利地洞穿了他的心臟，鮮血順著筆直的劍，滑落到於翎依身上，溫暖的，腥甜的，穆平安的鮮血。
戰鬥到現在，她頭一次看到穆平安的血，流這麽多……
鮮血順著穆平安嘴角滑落，他的視線變得呆滯、空無，身體失去氣力，穿透在那把劍上，劍的下方，是肝膽俱裂的於翎依。
“為什麽，為……”於翎依把劍扔到一邊，一把抱住還很暖和的穆平安，她慌亂到發麻，整個人如墜冰川，呼吸都不暢了。
原本不解，可她瞬間就明白過來。
天道必須死在她手中，她才算渡過天劫。
穆平安，穆平安成全了她。
躺在地上難以動作的於翎依，氣息不受控制地劇烈攀升，無盡道韻旋繞著她的身體，法則神鏈將她籠罩，繼而融入她的身體之中，最終返璞歸真。
於翎依徐徐飄了起來，輕輕落地，她身上看不見任何的靈力波動，就像平凡的萬物中不起眼的草木砂石，又像浩瀚的宇宙，廣袤的天地，巍峨雄奇的高山，險峻陡峭的懸崖，湍急的瀑布山泉……她是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她是自然，是本真，是天地，是宇宙，是——世間真仙。
穆憐青咳嗽出聲，他的氣息也在逐漸回歸平穩，修為停留在入聖境，原先堅定不移護在他周身的弟子們找回知覺，頓生奇怪。
“我怎麽會在這兒？”
“穆兄……”單塵脫控的瞬間，轉身掠向於翎依所在處，“平安！”
他繞過於翎依，看到了被青鋒劍洞穿胸膛，睜著眼睛躺在傾折的樹幹旁，滿身鮮血的穆平安。
單塵像被抽去了所有氣力，癱軟下來，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將穆平安抱在懷裏：“平安……”
他拉著穆平安的手，那手上浮現出熟悉的淡黃色光暈，手指邊沿逐漸變成透明，點點星光在他身上飄起，而後融入虛空中。
最後，單塵抱著一抹風。
風兒消散得就像不曾存在過。
眼淚不要命地在臉上肆掠，打在衣擺上，單塵失魂落魄地枯坐在樹木邊。
旁邊於翎依與天地共鳴，天道法則融入她的身體，那盛大、玄妙的景象，單塵無心去看。
穆青霜悲傷的痛哭，靳柔驚喜的吶喊，顯仙宗弟子歡欣的喝彩，胥月霜低聲的哽咽，穆憐青的安撫……
周遭各式各樣的聲音湧入耳朵，全成了無意義的噪音，眼前的萬事萬物，成了虛無的背景。
他仿佛不能聽，不能看，不能感受，不能理解，以至無知無覺。
“回環音谷都三天了，單塵少谷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嗎？”
事情結束後，於翎依要清理門戶。世間多了一位真仙，各大勢力勢必都會來拜賀，多半是掌權者親自前來，顯仙宗需要早做準備，經過戰鬥被毀得亂七八糟的大殿需要重新修葺……一片兵荒馬亂中，耆敬仁和殷無望將單塵搬回了環音谷。
而他坐在通天梯第九百九十九層臺階上，眼裏是參天的古松，幽靜的山林，背後是雄偉的環音谷。
過往行人不會理會那個酩酊大醉，衣衫不整的人是他們那位樣貌姝麗、清雅脫俗的少谷主，是環音谷上位者捧在手心的最有潛力的下一任谷主。
“谷主呢？”
見耆敬仁過來，藏身暗處陪著單塵的殷無望立刻迎了上來：“還是避而不見嗎？”
“我去了暮雲殿，沒見到谷主，想必是去哪兒雲游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雲游！”殷無望向來欽佩谷主，唯谷主馬首是瞻，但單塵少谷主是他無限看好之人。
“不過谷主的書案上留了三個信封。”耆敬仁拿出三個信封來，道，“是給單塵少谷主的。”
三封信疊在一起，每一封上都寫了四個字“單塵親啟”。
耆敬仁來到單塵面前，飽含關切地道：“少谷主，想必是谷主給您留了什麽重要的信息呢，您看看吧。”
單塵拎著白玉酒瓶，用瓶底揮開那信封，仰頭灌了口酒。
他不是好酒之人，但是現在，他覺得酒很好喝。
苦到胃裏，辣到心間，意識模糊得就像被景仰的師父控制時的樣子，幻影中偶爾會出現穆平安的影子。
殷無望見耆敬仁說話不好使，竊喜了下覺得自己肯定可以，便溫聲道：“少谷主，谷主給了您三封密信，您拆開看看吧。”
單塵道：“少谷主？為什麽不叫我單塵少谷主，卻只叫我少谷主呢？”
殷無望立刻拍了下自己的臉，道：“看我說錯話了。”
“他沒說錯話，”耆敬仁難得冷著臉沈聲道，“是你應該接受現實了！谷主乃是創出時空之門的人，也是這世間最頂級的煉器師，當年能打破時空之門，也是谷主親手所為。也許谷主給你留了非常重要的信息，你要因為你的頹廢而錯過，今後一直活在後悔之中嗎！”
冷風吹過，單塵稍稍清醒了下，他帶著惺忪的醉眼，又喝了一口酒：“谷主厲害，與我何幹。他再厲害，還能覆活……哈。”
耆敬仁目露冷光：“您果然清醒著。”
清醒，就是這該死的清醒，單塵臉色冰冷：“二位還是去忙自己的事去吧，不用管我，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修士，沒了他，我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人。”
殷無望欲言又止，天資聰穎，能煉器精煉藥，如果這叫平凡……
“環音谷少谷主也只是因為他背我上山才當上的，如果沒有他，我什麽也不是。”
“少谷主，話不能這樣說……”殷無望道。
“就算真是如此，您難道不往前走了嗎？”耆敬仁道。
單塵的眼淚順著鼻翼滑落，聲音喑啞，透著絕望：“所以我能夠隨他而去了嗎。”
“好，這是你不看的，”耆敬仁擡手打出一抹火焰，道，“那我燒了。”
單塵見了那紫色火焰，如燙傷了眼一般，迅速收回視線，垂下頭，輕笑了聲。
耆敬仁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手上的紫火，視線有些模糊，他到底還是沒有燒谷主留給單塵的東西，而是收了起來。
單塵一個人在這兒還不至於顯眼，但他和殷無望兩尊器神陪護左右，到底還是過於引人註目。於是二人接連咳嗽一聲，隱去身形，暫時放單塵放浪形骸，自己先去處理妖族並入環音谷的相關事宜。
就這樣昏天黑地，不知過去多久，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單塵的昏沈。
“是少谷主嗎！”
單塵擡起頭，斑駁的日光中，有個人臉興高采烈地出現在他眼前。
單塵有剎那的眼熱，他好希望日光彌散，視線清晰，那張臉是他魂牽夢繞的人。
但是一眨眼，單塵看清來人，長睫閃過，在白皙的面頰上投下纖長的陰影。
自上而下看去，他整個人像是被光影揉碎了一般，支離破碎。但白玉碎裂後，每一塊不也都是白玉。再微小的靈料也能被煉器師的巧手煉制成器，就像境璧裂了多了棱角也還是擁有時空之能，但是……陸修明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也拿起個酒瓶，晃了晃，裏頭有酒，便同單塵手裏的那瓶碰了下，仰頭喝了一口，輕呲出聲。
果然好酒，不愧是少谷主喝的。
他在這裏這麽多天，這是第一個同他喝酒的人，單塵問：“你是？”
“我是陸修明啊！十多年前少谷主來天刑司看浮石鎮長審判的時候，就是我主審的！時間久遠，想必少谷主已經不記得了……”
單塵坐舒服了些，手裏搖晃著酒瓶，道：“記得。”
陸修明受寵若驚，道：“真難為少谷主還記得，在那之後我總想見少谷主們一面，可惜總是錯過，這回可算是讓我逮著您了。”
許是這個“少谷主們”取悅到了單塵，他露出淺笑，在穆平安走後，他時常露出笑容，只是這笑既無力也像極了自嘲，道：“可惜你只見到了我。”
“是啊，可惜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穆平安少谷主，是極品厄難體質吧！”
知道穆平安身隕的人，目前尚且還是少數。單塵挑眉道：“想必你的運氣很好吧。”
“是啊，我是谷主唯一的弟子，我還是天刑司最年輕的審官……”陸修明氣質溫和，有種堅定的力量，給人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相比而言出眾的容貌都不那麽顯目。
運氣雖好……單塵輕聲道：“可惜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陸修明道：“您是說穆平安少谷主嗎？”
單塵喝了口酒，沒有說話，卻是默認了。
陸修明笑著道：“我一定能見到他的。”
單塵瞳孔微縮，哂笑了下：“為什麽？”
“不為什麽，”陸修明道，“因為是少谷主啊！他總會回環音谷的，我總有倒黴的一天，我會在最倒黴的那天，遇到最想見的穆平安少谷主。”
單塵瞬間低下頭，雙手擋住了自己的臉，肩膀微微聳動。
陸修明還想說什麽，單塵擡手掌心向外，擋住了他。
單塵另一手擋住自己的眼睛，隨意地抹了一把，起身道：“隨我去找耆敬仁。”
“耆敬仁，是我知道的那位太上長老嗎？據說一向行蹤不定……”
陸修明見了他的真容，不由暗嘆一聲驚為天人，他身量高挑，肩寬腰細腿又長，比例堪稱完美，許是喝了太多酒，眼眶些許泛紅，但更顯膚色如雪，猶如璧人。
“我知道他在哪兒，”單塵道，“去煉器堂。”
猶如妖族的大量加入，煉器堂忙得熱火朝天，打鐵聲陣陣，穿行的煉器師堪比蟻穴的工蟻。
單塵出現在這裏，瞬間吸引了不少煉器師們的註意：“單塵少谷主！”
“少谷主竟然蒞臨煉器堂了。”
“少谷主要開始煉器了麽？”
“聽說少谷主資質優良，一開始就擁有純凈的紫色火焰，註定能成為器聖，乃至器神。”
正在煉器堂深處的耆敬仁耳朵動了動，聽到遠處的議論聲，嘴角不自覺向上勾了勾，他放下手裏的神料，道：“你們忙，老夫還有點事，先行一步。”
陸修明引著單塵來到內室，一屋子的煉器師巨擘們向著單塵躬身問好，單塵一一回禮，錯愕道：“耆老前輩剛走了？”
單塵一下子清醒了，這位太上長老怕是生他的氣了，故意不見他。
環音谷這麽大，若是耆敬仁真不想見他，大概找十年都找不到。
單塵去了耆老前輩的鳳鳴洞天，沒聽到耆老前輩回來的消息，他又回到暮雲殿，同樣沒見到谷主，這些上位者們好像一個比一個能藏。
想來，一直以來都是耆敬仁老前輩主動來找他們，這要找起耆敬仁來，還真是大海撈針，單塵有點後悔之前過分頹喪，沒有看谷主給的密信了，萬一真給燒了……
也許密信在殷聖手裏呢！
相比於耆敬仁老前輩，殷無望倒是好找。
一聽說單塵找他，遠在上善靈島深處的殷無望，馬不停蹄趕到環音谷中心的煉器堂門口。
這位俊美無儔的器神大人點頭哈腰，長籲短嘆道：“您可算振作了，我帶您去找耆敬仁，他沒事的時候晃悠的地方，總是那幾處。”
可無論殷無望怎麽找，卻都見不到耆敬仁的影子。
殷無望道：“這還真是奇了，不想見他的時候，無處不在，想見他的時候，到處都找不著。”
單塵陡然反應過來，是啊，無處不在！器神的耳力，半個顯仙宗那麽大的範圍，都應該能聽見。
行至空曠之地，單塵直接高喊：“耆老前輩！您自己說耽誤了時間，事後會追悔莫及，您這難道不是在耽誤時間嗎！先前是我不對，我現在想看谷主留給我的密信了，還望您高擡貴手，不要和我一般計較。”
聲音隨風飄出去沒多遠，只傳來幾聲鳥叫，就在殷無望打算放棄的時候——
“早這麽說不就好了，害老夫都在擔心，時間耽擱久了，愧對谷主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耆敬仁的聲音憑空出現，繼而一道空間裂縫豎在不遠處的地面之上，從中走出一個樣貌清臒的老頭。
“晚輩見過太上長老！”陸修明躬身行禮。
“免禮免禮。”耆敬仁風風火火地走來，儼然像比單塵還要急，他手裏拿著密信，匆忙遞給單塵。
單塵正要去接。
耆敬仁一把收回去，道：“您確定是要看，您確定已經振作了，而不是糊弄我老頭子？”
單塵難得急切，道：“您大可放心。”
耆敬仁這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信上的微末灰塵，一手持著衣袖，把信呈了上去。
信上寫著“單塵親啟”四個字，谷主真言在此，耆敬仁動都沒敢多動。
單塵打開第一封信。
裏頭只有兩行字。
“不要自暴自棄和自怨自艾，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貽誤時機。”
言簡意賅。單塵倒吸涼氣，立刻打開第二封密信。
“去找於翎依。不惜一切代價，集齊所有時空之門碎片，重建時空之門。於翎依欠我一份報償，她應該會答應這個提議。”
“應該”，也就是不確定，但於翎依是因為穆平安才成的真仙，她沒有道理不同意。單塵打開第三封密信。
“等時空之門再次成型，你自會找到想要的答案。”
所以谷主不在，是去找時空之門碎片了嗎？單塵忍住喜極而泣的沖動，他模糊的視線，看著手裏的信件，只覺字跡雋永，行筆流暢，十分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耆敬仁和殷無望待他看完，才接過信件來傳看。陸修明則安分地守在一旁，並未觸及這等秘辛。
兩人看完後，相視一眼，難得默契地道：“確實所有的疑難，都能在境璧上找到答案。當年就是境璧顯化天機，環音谷才有了保全之法。盡管其上顯示的東西，往往看不太明白……”
境璧，時空之門，單塵出離地激動了。
破碎的神器重塑以後會更甚從前。
集齊時空之門碎片迫在眉睫，單塵顧不上思慮其他，直接對耆敬仁道：“還望您老隨我再走一趟顯仙宗，我要見真仙於翎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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