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清輝弄影

關燈
清輝弄影

張意之想去見裴鏡淵,卻沒見著他人。

裴府門上的文人在大門外客客氣氣給了張意之一封信,說大人都囑咐好了。

張意之打開一看,裏面默寫了一份折子,落款是南部都督佘勢深。

正是在殿中沈江鑒給他看的那一份。

他甚至都想好了張意之是來問什麽而無有不備。

張意之捏著手裏的折子,掂了掂那張薄紙,問門口的下人:“你們大人呢?”

那人畢恭畢敬,低眉順目:“往年這個時候大人都會謝門不見客。請張大人見諒。”

“這個時候?”張意之抓住他話裏的話,狐疑,“這個時候是什麽時候,還有什麽特殊的不成。他怎麽了?”

那下人笑笑:“大人猜到您會這麽問,他囑咐我叫我應答,大約是天氣太熱了,他要歇暑。”

聽起來不可思議的敷衍,張意之抿了抿嘴,不好再多問,盡管知道那不過是他的托詞。她將那封信揉皺了放進袖子裏,轉頭上了馬車。

等到張意之馬車看不見了,門口的下人直起腰來輕輕嘆了一口氣。

要是叫張大人瞧見主子現在的樣子,只怕會駭一大跳吧。

他正想著,裏面有人來拽他:“好了好了,人都走了就別站在這裏了,主子又發高熱了,趕緊進來幫忙。”

“哦哦哦,好好好。”他趕緊順著那人的力道,一頭紮進了裴府裏。

*

張意之坐上馬車走了沒多久。她本是想去刑部提審孫嬤嬤,可天高氣暑,她止不住悶熱汗意,走到茶館門口時鬼使神差叫停了青雀。

烈午的日光毒辣辣曬在臉上,她從車裏鉆出來,挽著袖子扇著蒲扇:“我們去吃一盞茶再走。”

“嗳。”青雀將頭上的鬥笠摘下來放在馬上,牽起衣袖擦擦汗,牽著馬繩去放馬。

一牽起衣袖就露出裏面的繡花。自從青蟬回來他那些縫縫補補的衣裳終於有了好去處,一個個窟窿都補得很漂亮。

張意之擡頭看了一眼這茶樓的招牌,轉而順著稀稀疏疏的人群進了茶樓。

她一進茶樓,陰涼裏,寧守君放下手裏的賬本就走了過來。他似乎有些驚訝,走近了才拜:“咳咳咳,原來真是大人您,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

“天氣實在是太悶人了,我來買盞茶吃。”

“大人實在是客氣,我請大人吃茶水。”

張意之揮揮衣袖:“你要是這麽著我就不敢坐下了,公私分明,我來吃茶一定會照價給付。”

“嗳,大人這邊請。”寧守君聞言笑,虛握拳頭捂著嘴角,為她引座。

“寧小公子為何總在這座茶樓裏守著,我先前以為是偶然來算賬的?”張意之坐好,擡起頭問對面親自斟茶的寧守君。

“一個閑人在哪裏呆著都是一樣的,這裏涼快就多待一會。”寧守君將茶推到張意之面前。

“怎麽不見寧夫人?”她笑問。

“雖是新婚,也不能總在一塊。”寧守君笑答,“新媳婦為了盡孝,在我母親那裏伺候。”

“哦。”張意之不要再多問。

寧守君見張意之喝茶,主動找了話題:“大人大中午的要去哪裏呢?”

“去送個不緊要的文書而已。”張意之道。

“前面京都大道很難走吧,一點樹陰涼都沒有。”寧守君點點頭。

“要留出地方來給京民們擺攤行早市晚市,自然不適宜種樹了。”張意之笑笑。

“那大人不妨找另一條小路走走,巷子後面有的街上都是高大的楊柳,陰涼多。”寧守君接話道。

“哦?”張意之喝完了杯底的茶,只留下一點茶末,搓了搓手,擡頭認真看著他。

“我對這裏熟,咳咳咳,我常常去後面的長春堂拿藥……尤其是今日裏,總是過的不安穩似的,莫名其妙覺得有人跟著我”他笑,更加雌雄莫辨一般,可眼裏波光粼粼又顯得無比真誠。

張意之留下茶錢站起身來:“我這便要走了,多謝小公子指路。”

寧守君叫過幾個小茶倌兒來收拾,自己也隨著張意之站起來:“我送大人到門口,給大人指路。”

“有勞。”張意之笑。

兩人站在門口,這時候的日光居然意外消減了一些,不太毒辣了。

張意之眉眼微動,寧守君遙遙指著一個地方,望過去只能看見攢動的人頭間似乎有一片空地。“從那裏往南走一條巷子。順著小路再向東走就是了。”

張意之遠看,有一棵枯樹從他右手邊那厚重有兩人高的大院子裏斜伸出來,上面居然有兩只鳥停留著,不時也從枯幹上傳來蟬鳴。

“那是哪裏?”張意之突然問道。

寧守君嘴角帶上笑:“那曾是陸家的老宅子。”

他轉過頭,張意之離自己三四步遠,她雖然垂手而立,可手腕內扣,顯然是手裏握著殺機。

她問,面上仍舊不動聲色:

“哦?”

寧守君從來知道張意之不可能僅憑幾茶就全然與自己交好,可論心他所有坦然在她面前做過的事沒有一件值得她防備。

那麽她的防備到底從何而來,還是說這本就是她的性格?

“這並不是秘密啊。”他急忙說。

“自從出了那些事之後這裏就被封住了,但是今日鎮壓封守的士兵貪涼走開了,於是把巷子露了出來。我只是覺得大人既然嫌熱,便抄一條林蔭小路最好。”

不知道是不是信了,張意之的手腕放松下來,她點點頭:“多謝寧小公子,眼下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

寧守君肉眼可見松了一口氣,連忙道:“大人去吧,別耽誤了事情。”

張意之笑,似乎與往日別無二致:“那我便先告辭了,我們下次再見吧。”她說完,垂手拎了一下衣擺,下臺階往那小巷子去了。

隨著她的動作,寧守君自然也看到了她隱約漏出來破損了一點的袖口,那是久年藏刀磨損出來的,他面上露出切實的驚異,可還不到該說什麽張意之就已經走遠了。

他站在原地,慢慢回歸像霧一樣悲喜不動的面目。

*

昔日的禁區就算現在已經沒人把控門口也仍舊荒涼無比,很多人視之為忌諱。一巷之隔的外面鑼鼓喧天震天響地不知道在辦喜事還是喪事,這裏卻在高遮蔽的陰涼裏透出寒意。

張意之站在門口,皺眉擡頭看著眼前褪了色的門楣和只定著一只角的飄零浮帶,陳舊的‘封’字還像是黥刑刻在門上,兩門之間卻露出一道狹小的縫隙得以窺見一角幹枯的蠟黃的土地。裏面的底地磚像是被翻動過,土反揚的到處都是,已經爛在裏面,死氣和沈重的禁忌充斥著整個院子。

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樹,已經枯死而分不清是什麽品種,養在正中的位置,伸出焦黑的枝椏。

從前,張九媋跟她說過,院子正中不能養樹,要不就變成了一個‘困’字。她本以為高門貴府會格外註意這些,卻沒想到今日正中其間。

而那磚瓦院墻迎面而來時,張意之隱約覺得好面熟,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這裏要是沒有破損,與張家門楣別無二致。

可見文官上臣,你來我往,也不過就是如此。

她剛伸出手還沒碰到那個門,後面一梢風聲。

伴隨著風聲還有童趣的喊聲,你追我趕。

“災星降!帝國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張意之猛地縮回手往後轉身,一溜趟的小孩兒手裏拿著呼啦啦的彩色風車趕著腳步往小巷子深處去跑,不趕趟的鞋子穿在腳上拖拖踏踏,揚起土路上的灰塵。

他們貼著張意之的袖口笑鬧著跑過,張意之一提溜手就拽住了一個小男孩兒的後衣裳領子。

“哎呦!”那小孩兒被定在原地差點沒摔倒,他驚訝地張大了嘴,露出殘缺不整的牙齒。

“誰教你們的?”張意之豎起眉頭。

其他的小孩兒也停下來,有幾個膽子小的小女兒眨著眼躲到其他人的身後怯怯看著張意之不敢說話。

那被抓住的小男孩一開始害怕地縮起脖子,偷偷擡眼看見是一個獨自站在這裏的文靜書生後反而沒那麽怕了。

“大家都這麽喊!你別抓我,你抓疼我了!”他扭來扭去。

張意之生怕松開手後他就跑不見了。

“上次在城西是不是也是你們幾個,這麽喊不怕掉腦袋嗎?”

“我們沒去過城西。”有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兒慌張解釋道,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著巷子裏面:“我們就住在這裏頭。”

“對,我們沒去過城西。”其他人紛紛附和。

“為什麽會掉腦袋?”有個小女孩兒滴溜溜的大眼睛問道。

張意之對此卻啞口無言,這幾個小孩兒一看出身便不是很好,說不定未曾啟蒙過,又怎麽會明白什麽是皇權呢?

張意之松開了提溜著小男孩後領子的手。

她朝黑洞洞的巷子裏面看了一眼,靜謐無聲,家家戶戶上門上鎖,不像在城裏,倒像是在郊外的荒郊。

那幾個孩子好奇地看著張意之。

“你是誰?我們從沒有見過你。”

“以後那句話別喊了。”張意之從袖子裏變戲法一般摸出一塊銀元,聽得周圍‘哇’聲一片。

“行!”拿著風車的小男孩露出殘缺不全的牙,手上的紙風車別在腰裏,雙手小心翼翼接過來。

張意之順手摸了一把他的腦袋:“去玩吧。”

話音剛落他們就像一群小麻雀一呼散了。

張意之站在原地。

“主子。”青杉突然出現在她身邊。

張意之收回手轉過頭去,他面上掛著汗珠,擡頭看著自己的舉動想說什麽卻沒說,見張意之轉過身來先開口說道:“他很謹慎,我幾乎找不到什麽破綻。”

張意之叫他起來說話,笑:“既然是幾乎找不到,便一定有破綻之處吧。”

“是。”他不假思索,“雖日常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商小販,不過他行蹤不定,時常有不見他的時候……且寧夫人在請您用過茶後就被送去京外樁子上修養了,我再也沒碰見過她。他們是新婚啊。”他皺著眉。

“好。”張意之徐徐點頭,她手裏拿著一柄團扇,上面是張婉儀繡的簡單祥雲花樣,打的穗子在風下揚起來又徐徐落下,粘在她的衣裳上。她在想事情,沒有註意到。

青杉卻眸色一閃,他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主子跟之前哪裏不一樣了?

他正想著,見張意之還要往那院子裏走,趕緊叫住:“主子?”

張意之卻沒理會他,直接伸手推開了陳舊的木門。

“吱呀”一聲,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青杉顯然一直精神緊繃,一下從地上躍起擋在了張意之身前。

張意之驚訝。

青杉擋在那裏既不躲閃也不避讓,可也不知道怎麽解釋,人高馬大的一個小青年漸漸紅了臉別過頭去。

張意之從來明白他知道的遠遠比自己要多,他攔著自己不僅僅是他的想法,更多的會是他背後的佘家的意願。她和煦地笑著,雖是笑著看他,卻更像是等著他在為現在的行為做一個解釋。

青杉被她看得頭皮發麻。

“這裏,這裏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哦?你說這裏是什麽地方?”張意之起了興味似的,整好以暇等著他的解釋。

“這裏是陛下親封的九惡之地,大不赦。”

青杉剛說完,看著張意之後面微睜大眼,同時像是炸毛的貓做足了警惕。

張意之轉過頭,居然在門外看到了裴鏡淵。

陽光穿越樹隙虛虛實實落在他身周,卻沒能給他留下一絲溫度。

他站在門中,扶著門框,穿著黑漆漆鴉羽一般的衣裳,面色沈靜、丹唇微抿,不見底色的雙眼暗含警告。

“你在那裏幹什麽。”他話壓得很低,仔細聽微微暗啞像是大病初愈。

這一刻張意之覺得他丟下了所有偽裝,那些溫潤如玉那些克己覆禮通通消失不見,只有壓抑與狂虐拉扯又和諧地在他身上呈現。

張意之從未見過這樣的裴鏡淵。

“出來。”他命令一般,生硬甚至威脅。

張意之站在陸家昔日的院子裏,身後就是那棵已經枯死的大樹。

大樹死去,可枝節仍舊盤酋在粗壯的根木上,落下的陰影落在張意之淺色的衣裳上,像是祭司的覆雜花紋。裴鏡淵有點看不清。

他頭暈乎乎的,反應也遲鈍,看著面前的,卻總情不由衷想著曾經發生過的。

他垂下睫毛,想要壓制住頭腦的混沌。

張意之很快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等到裴鏡淵再擡起眼時,她已經帶著那些陰影站在了自己面前。

然後她擡起手,突然就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他瞳孔驟縮。

冰涼的觸感一下帶去燥熱,而身上的冰冷也像是抽絲剝繭一般去除幾番,他緊張後意外松弛下來,迷離地瞇著眼,本能想要靠近。

可張意之一觸即離,“你燒的這麽燙手還站在這裏?不是說醫學不發達的時候燒個燒很容易死人嗎?”

她真心實意問,卻沒人能回答她。

裴鏡淵本覺得自己還能站住,還能撐起架子將她呵斥退。

可那一瞬間的疏解已經叫他思緒全然混亂,他像是被抽去最後一根筋骨的山架,沒有力氣再支撐這副身體。

嘴張了張,還沒說話就頹山腐玉般昏暈在張意之面前。

張意之被他嚇得一個激靈,伸手就從兩個胳肢窩裏架住了他。

“唉,裴鏡淵?裴鏡淵??你怎麽碰瓷啊,我說容易死人你要表演給我看啊?”

張意之力巧卻身材瘦削,並架不住他無力的一整個托付,她被他往前帶的一個踉蹌,險些栽在地上,氣惱間往下一看,裴鏡淵燒得唇紅如血,面頰也帶著紅暈。雙目卻緊緊閉著,無力地顯現出青暈,顯然是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張意之回頭看了一眼木頭人一樣的青杉。

後者反應過來,馬不停蹄過來幫張意之搬動裴鏡淵,他一邊搬還一邊問:“那我們現在是去哪?”

張意之解救出酸疼的胳膊,捶捶後背:“先把他送回裴府,別真出了什麽問題,這麽大的人我們賠不起。”

“嗳。”青杉馬上答應著,去外面叫青杉拉起車架。

張意之最後一個出院子,她臨要走了,回頭又看了一眼。

那院子、瓦墻還有故去的樹都靜悄悄承載著蟬鳴,一聲又一聲,碎去的瓦片閃著光在腳底下,風吹日曬已經無數傷痕。

兔死狐悲,以傷其類。

這是張意之關閉那大門時最後一個想法。

*

張意之登上馬車,青雀調過頭去往另一個方向走,裴鏡淵縮居在馬車的角落裏,安安靜靜閉著眼,張意之過去給他撐住頭,免得給他磕傻了。

他倒是會順著桿兒往上爬,張意之的手剛一放過去他就貼了上來。

張意之嫌棄他沈,他卻老老實實就跟黏住了一樣趴在張意之肩頭上。

他燙得跟剛出鍋的山芋一樣,張意之怕他真的燒傻了,後她索性不管他,挺著肩膀過了一路。

裴鏡淵治學嚴謹,嘴也嚴謹。

沈晏清喝醉了酒尚且能抖擻出來幾句,他卻緊緊抿著嘴一句話都不說。

張意之問:“你怎麽出現在陸家家宅前面。”

裴鏡淵嫌棄這個姿勢不舒服,又往她脖子裏湊。

頭發碎末紮在脖子裏,張意之癢得差點憋不住笑出來,眼圈裏含著淚打著轉兒得抖,一句話都不敢問了。

就這麽著到了裴府。

趙驊本是聽裴鏡淵手底下的人來說他燒著高燒從床上詐屍不見了匆匆趕來的,找了三圈沒找到,看見一輛馬車到了裴府外面,三步並兩步沖到馬車外頭,一掀簾子。

趙驊尖叫之聲幾乎破音:“裴鏡淵死了?”

張意之的耳膜險些被震碎,她平緩了一下心情:“你覺得可能嗎?”

趙驊“啊”一聲也反應過來,他指著裴鏡淵對張意之說:“見了鬼了,我從沒見他這個樣子過。”

“嗯。”張意之應著,剛想要說話。

趙驊又尖叫一聲:“他果然就是死了,要不你哭什麽!”

“閉嘴!”張意之終於忍無可忍。

趙驊心虛摸了摸鼻尖,這人說話怎麽跟裴鏡淵這麽像。

張意之終於把那人推開,伸手把眼眶裏的淚擦幹凈:“你說我哭什麽?這孫子頭發全紮在我脖子裏,癢得我淚都要下來了。刑部裏都沒有用這酷刑的。”

趙驊縮手縮脖,訕然:“那確實。”

“趕緊把人抱下去救救,興許還能活,要不到時候半死殘疾的,賴上我就不好了。”張意之彎腰下了馬車。

後面兩個裴府下人上前來幫忙。

張意之剛下馬車就與那抱著手波瀾不驚甚至有閑庭信步之感的周醫生對上了視線。

她在仗刑昏迷剛醒時曾與他一見,雖然那時候礙於身份沒有叫他診斷,此時再見,並不十分陌生。

“他這是什麽毛病?季節性高燒不退?年年都是這個時候?”張意之揉著肩膀和脖子,頗有埋怨。

那老醫生花白的胡子,混黃的眼珠子微微一轉,答非所問:“僵疼吧,問題不大,老朽一會給你使一套針法紮紮就好了。”

張意之搖搖頭:“還是別了,趕緊救他吧,別一會完蛋了。”

周醫生淡然一笑,似並不避讓張意之:“我怎麽救他?他這是心病。我救不了他。”

“……”張意之還在驚訝。那老醫生已經上去搭手幫忙了。

“我想請你幫個忙。”趙驊扭扭捏捏湊上來,他頗為不好意思似的。

“我晚上還得值班呢。你留下來照看照看他一會吧,這府裏別看下人挺多,實際上沒有一個能近身伺候的,要不也不會走丟了來找我了。他也真是……夠可憐的了。”

‘可憐’?張意之微微笑,原來趙驊居然覺得他可憐。

倒是……還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她點點頭:“理應如此。”

*

夜裏樹影婆娑,迎面吹過來的風暖意捂汗,帶著湖邊木廊青草與燭火之氣。

經幡神明,夜裏未眠。

裴府大而空,一整個湖面上黑洞洞沒有一盞燈,整個府邸只有裴鏡淵的屋子裏亮著。站在草木裏,蟲鳥魚鳴,天地玄黃。

張意之避開夜裏在庭院中三兩結群忙著來回的下人,一個人提著燈紗坐在院廊下。

他身邊沒有人近身侍奉,即使是出了事暈倒了除了一個三心二意的趙驊忙前忙後,似乎也小心謹慎的幾個人打打下手。

現在夜已經深了,周歸挽挽袖子從房裏站出來掐著腰散散身上的乏累,瞧看見湖邊上站得遠遠的張意之,揮了揮手喊她:“來來來,站那麽遠幹什麽,你過來。”

張意之隨手將那紗燈掛在就近的一棵大樹分出來被修剪留下的樹杈上,越過綠叢去。

“現在高燒已經退下來,只要不再發上去人不過一會就能醒了。我得走了。”周歸放下袖子。

“您不在這裏守著嗎?”張意之問道。

“他給我什麽好處了就讓我在這裏守著?”他吹胡子瞪眼,“也就是你能留在這裏。”

“小輩也給不了您好處,卻有一事想求您幫忙。”張意之抱著手,眨眼笑道。

周歸瞥了她一眼,張意之仍舊笑著等待他的答覆。

“你先說,我聽聽是什麽事。”他也不急著走了,把已經備好的醫包輕輕擱置在院子裏的石桌上。

“小輩想請您幫忙查一種……花。”張意之輕聲說道。

院子裏除了晚風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周歸‘哦’了一聲,下意識看了一眼張意之背後亮著燈的屋子,裴鏡淵雖然已經退燒卻還是沒有醒來。

“你想叫我瞞著寒深,是不是?”

“是。”張意之坦誠回答,她笑道,“但是我自問,讓他知道也沒什麽好怕的。”

周歸‘哈哈’大笑,甚至向後仰倒,他揮揮手:“那就拿出來我看看,值得你,全天下第二有手段的人來找上我。”

張意之沒想到他會這麽輕易就答應,坦然從袖中掏出一朵花:“我之前聽聞過您的傳說,據說您可使死人泥削骨。這件事我不好委托別人,若是先生肯相助,自然再好不過。”

白色嬌嫩的花千層花瓣嚴嚴實實緊密湊合在一起,從張意之指縫中露了出來。

周歸伸出手,張意之將它放在了周歸的掌心之中。

周歸打量了一眼,面色一變,卻先是問:“這朵花你一直帶在身上?”

張意之從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搖搖頭:“此花本來有很多束……是旁人送到張家來的,只可惜後來經過一次打掃留下的已經不多了。這一朵是砸落在床底下沒被發現才遺留下來。”

周歸點點頭:“沒帶在身上或還好,我現在不能準確回答你,得過幾天……你能等的嗎?”

張意之莞爾:“很多天都等得了,也不缺這幾天,只是勞煩您費心。”

周歸笑笑:“那就這樣吧,等我這邊確定下來會單獨聯系你的……你留在這裏吧,他小子醒著的時候也不見要親自送我。”

張意之行禮,目送他出了院子。

……

屋裏。

裴鏡淵在床上臥著,整間屋裏只有細燭燃燒的“劈啪”聲。

張意之收回目光,挑著袖子伸手把手燈放在窗邊。

屋裏暖,細碎的夜風徐徐從窗邊吹盡,灌進紗帳,隆脹又落下。

張意之拾步站在了裴鏡淵床頭。

從來面目不動克制冷靜的少年狀元閉著眼,如同瑟立在寒風中安靜的覆山冬雪,不同於往日裏動起來時的諱莫如深,此時他雙頰微蒼白,長睫微顫,倒顯得絕色而平易近人。

只是,這人身上的秘密就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

對張演之的死去,張意之確實查了很久很久。不論是因為她現在是‘張意之’還是因為或許就像裴鏡淵說的,哪怕張意之是個外來之人也不能做到熟視無睹。可是一個在最得意時候莫名死去的世家權臣,似乎不應該意想到自己會在突然死於非命,因此他沒有給後面的事留下絲毫退路與線索。

那些承載著他前二十年記憶的信箋與摘抄,或多或少為張意之刻畫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年輕人,會因為風勢不好受到責罰而委屈,會因為太子殿下莫名其妙的靠近而警惕,也會因為裴鏡淵四處作對而咬牙切齒。

他不是眾人口中不一而足的紙片,而是曾經活過,卻在一場大雨一場海棠盡落中被帶走的張演之。

他的出生到去世,難以評說,難以載量。

當覆雜的情緒堆積在腦海,張意之忽然覺察出一個不合理之處。

張演之未免太過於喜歡提起裴鏡淵。

而那一頁被塗畫、撕毀的筆錄上面,在殘灰裏唯能辨別出來的也只有“鏡淵”兩字。他似乎一早就註意到他,探查到他身上截然不同的品質,在咬牙切齒的同時又暗暗惺惺相惜。

想要了解一個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他寫的東西。

張意之收回目光,轉身來到了書桌前。

書桌上幹幹凈凈的,四四方方的鎮紙壓著一張薄薄的白紙。左上角有一包東西整整齊齊碼放著,又用布包起來。

她沒有猶豫解開了那一小包書信。

熟悉的墨字與那日留下的簡訊如出一轍,若有什麽不同,便是語氣謙虛而帶有些面上不易察覺的親近。

這是他與他的老師盧先生的通信。

老師勸誡他剛立朝堂之上,行事勿過於乖張。

他在那張信上做了簡單標註,言語間犀利非常,絲毫不加掩飾,將鋒芒暴露在紙筆之間。

甚至於朝堂之上與張演之爭辯更要直接。

這才是親近之人能夠看見的裴鏡淵。

只是張意之現在無心分析他的風骨,她一封一封快速往下看,直到看完也沒有發現什麽有意義的價值。

張意之將手又翻向了那一摞子書……

風聲鶴唳,草木皆春,裴鏡淵微微滾動因為沒有進水而毛躁的喉嚨,眉頭緊皺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直到驚愕醒來,冷汗出了一身,他緊抓身下床單睜開眼,瞳孔驟縮,久久回不過神。

前二十年的歲月如同過馬燈,逝去的歲月殘枯,留下身形漸長語發沈默的少年郎。

暖風吹去粘膩,他大口喘息,尚在人間。

“嘩啦啦……”不易察覺的翻書聲響起,他平息片刻,眉眼微動側目看向了屏風後面的身影。

張意之如臨大敵,還在瘋狂尋找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

裴鏡淵察覺那人是張意之,反而逐漸放松下來,他就靜靜瞧著張意之如同小賊翻來覆去。

她怎麽留在這裏了?又在找什麽呢?

什麽東西他會隨便放在桌子上任憑別人都能翻到不成?

就像她一樣,蠢笨又不設防,將那隨筆揉皺了丟在地上,只等著別人去撿?

想到張意之察覺他高熱一事他便有些凝重,然而很快便逐漸釋然,甚至笑意一閃而過。

他悄無聲息掀開那一層蓋在身上的薄被,雙腳放在了地板上坐了起來。

他慢慢靠近屏風,張意之絲毫沒有察覺。

忽然,燭光顫動了一下。

兩人同時停住了手腳。

張意之放下了手裏的信封,似有所感,她朝著屏風後看去,卻只能透過光看見影影綽綽的花草光影和婆娑之樹。

她躡手躡腳朝著屏風後探去。

裴鏡淵不動聲息,赤腳往另一面移動過去。

張意之猛地探過頭,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之中。屏風後安安穩穩,風過窗戶‘呼呼’作響。

她朝著床上看去,床上早就已經沒了那人的蹤跡。

她正想著,裴鏡淵突然從她背後襲來,張意之聽到了身後流動的風聲,先他一步轉過身來出其不意擒住了他的手。

裴鏡淵的手頓在半空之中。

“你……”張意之先出口,她一楞,察覺到裴鏡淵似乎並無惡意,便松下了手。

裴鏡淵從她頭上摘下了一片蘇葉,掐在手心裏。

“你在找什麽。”他輕聲問。

“什麽什麽,我就是看看你書桌長什麽樣不行嗎?”張意之顧左右而言他。

“你既然醒了,我便要走……”張意之話還沒說完,親眼見裴鏡淵腿彎一軟似乎又要暈倒,連忙停住嘴裏的話,一手高舉著燭臺,一只手牢牢攙扶著他。

裴鏡淵虛虛扶著太陽穴,面無血色,心口絞疼。他被張意之一扶,往前一踉蹌,雙手下意識攙扶住了屏風,將張意之圈在那一席之地。

張意之猛的撞上他的胸膛,鼻子險些被碰掉。可她生怕一松手裴鏡淵就滑落下去,又不敢松手,只能恨聲道:“你這是公報私仇。”

“別動。”裴鏡淵緊閉著眼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完。

月光透光,碎金流於屏面之上,兩人身影重疊,攙攙扶扶,鼻息相接。

“我問你,你在找什麽?”裴鏡淵頭暈,借著重影輕聲又問道。

“我都說了……”張意之皺眉。

“那去陸家舊宅呢?你又想找什麽?”他打斷了她的話。

張意之沈默。

她頓了頓,突然笑說:“你那麽聰明,怎麽也有事想不透麽?”

“你只聽趙驊說了我家的事,三言兩語而已,也想到那人指揮宛姝玥殺我母親是牽扯到南方水患想要這個節骨眼上叫張家和佘家離心,甚至一早就默寫好了要人交到我手上。就猜不到我去陸家做什麽嗎?”

“……”

“你那天跟我說,那天是先皇後的忌日。我就納悶了,朝堂上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人面上有異,所有人都在推杯換盞。你知道那天席上只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嗎?不過是皇帝、殿下還有你裴鏡淵。”

“先皇後是何許的人啊,可你就是知道,你不僅知道你還為她難過,你在難過什麽?”張意之逼問,“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事是能解釋通暢的?我可有問過你一件,怎麽我路過了陸家,進去看看就這個攔著那個不讓的。你們怕我知道什麽?”

“你想知道什麽,來問我。”他開口突然打斷了張意之的話。

張意之一下子楞住:“我問你,你就會回答我麽?”

“別再去那個地方了。”他神色平淡補充道。

“為什麽?”張意之皺起眉頭。

他突然笑了,盡管張意之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的笑叫人有些不寒而栗,卻仍舊被他全然松弛的笑意打動。他細碎的發絲間有眸亮水光,此刻借著燭光幹幹凈凈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可他不回答,張意之也覺得不能再深問。

“你要問,我也不怕告訴你,孫嬤嬤,那個一直跟在宛姝玥身邊看似無害的嬤嬤,那是先皇後身邊的……”

“你說什麽?”裴鏡淵一直靜靜聽著她的控訴,一直到她說到這裏,他攥住了張意之的一只手腕,不自禁力氣就大了一些。

張意之以為他是故意不叫她說完的,心裏更加惱怒,一鼓氣說道:“宮裏頭人事調動都是加密的,我求了公主把冊子偷出來,仔仔細細核對,一個上午才查出來有一處小的紕漏。那年冷宮裏的宮人病死的病死,癡傻的癡傻,可有個叫櫻兒的病死了運出宮來,趕上宮禮,屍體沒處理就隨意丟在了亂葬崗。這是唯一一條可能的漏網之魚。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就是孫嬤嬤。”

“前來後去,牽來扯去,慶歷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先皇後到底是怎麽死的,為什麽二十年過去了,還有人在因此而死,舊人舊事永遠掰扯不清?裴鏡淵裴寒深,你說你都能告訴我,這些呢,你也都能告訴我麽?告訴我這裏面到底藏著什麽?”

張意之說完,胸脯微微顫動,她掰開裴鏡淵的手,任由他扶著屏風面色諱莫如深不知在想什麽。

“哈哈哈,哈哈。”裴鏡淵笑著,卻完全不同於方才。他頭上青筋暴露出來,眉頭因為極大的痛苦而迅速皺成一團。捂著胃,他一手扶著屏風慢慢彎腰滑落。

張意之正詫異看著,只見他猛地吐出一口血。

張意之瞳孔一縮,剛想要高聲喊人,裴鏡淵突然低聲說:“找一輛車,我們現在去刑部。”

“你……你都吐血了。”張意之驚疑不定。

“快一點,再遲到就都晚了。”他捂著胃冷汗森森,低聲說道。

“你以為孫嬤嬤為什麽還活著,去晚了,就該死了。”

張意之不知他為什麽這麽說,但是她一開始就明白他知道的內情絕對比自己多得多,於是不再管顧他出了門去叫車。

裴鏡淵聽見腳步聲逐漸遠了,他蹲在那裏,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櫻兒。”可他還記得那個名字,記得慌慌張張的宮人牢牢抓著自己的手將那張簪子塞在他手裏,記得帶著哭腔的話:“哥兒,他們這是想要你的命啊,你帶著,好好活下去,一定得好好活下去。”

強烈的墜感一下一下敲擊著、鼓動著他的太陽穴,他閉上眼,咬緊了牙關。

*

張意之坐上馬車轉而到了刑部門口。

馬車裏面是衣裳都麽來得及換的裴鏡淵,張意之坐在馬櫞上,青雀在前面架馬。

馬走得快,風吹過臉腮,裏面隱約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聲,一聲一聲低下去。

張意之多次想要掀開簾子說什麽,最終還是沒掀,她就靠在車橫木上,一路顛簸到了刑部門口。

趙驊怕張意之再去刑獄過於聲張,於是提前將人關在了一間小屋裏。又跟門口的侍衛囑咐過,若是她來審問孫嬤嬤盡管帶路就好了。半夜三更,張意之下了馬車,與那人簡單說了幾句話,帶著一身夜行裝的裴鏡淵幾乎是順通無阻到了小屋子前。

小屋裏堆放著一些雜草幹柴,四周窗戶都用鐵罩罩起來,整個居室密不透風。趙驊沒來得及對她用刑,餐食也沒有苛待,孫嬤嬤坐在枯草上,還算有些體面。只是朝思暮想又不見外面日月白天,形容憔悴。

小屋裏有一盞燈火,很微弱,能勉強視物,嬤嬤就坐在那空地上,有人進來了,連看都不看一眼。

裴鏡淵輕聲說道:“你先出去。”

“你卸磨殺驢啊?”張意之被他氣笑了,一時口不擇言。

“你一直想要張家幹幹凈凈置身事外,可須知要是現站在這裏過了今晚,什麽幹凈什麽置身事外都會成為滑稽之談。”裴鏡淵強忍住咳嗽說道。

張意之當面嫣然一笑,轉過身就白了一眼,撇了撇嘴還是開門出去了。

她出去走了兩步,才發現小屋前頭空地處站著趙驊。

趙驊搓了搓手,沖她一笑。

“我就不該答應你留下來,他生個病發個燒怎麽要折騰別人?難怪周醫生怎麽都不肯留下,退了燒就走了。”張意之說道。

“是我欠你一個人情。”趙驊陪笑,“下次要是用監獄,先給你們丞相司署的人用。”

張意之還聽不出來他指桑罵槐嗎,這是在含沙射影說上次抓人把刑部都塞滿沒地方塞人的事,於是也陪著笑皮笑肉不笑:“那倒是不必了,我們官屬一年到底能用多少監獄?還是留給你們自己吧。”

“那也成。”趙驊打了個‘哈哈’。

兩人靜下來,張意之提起裙角踢著地上的石子兒突然開口問道:“裴鏡淵跟先皇後是什麽關系?”

趙驊一楞,繼而搖搖頭:“寒深一個科考狀元跟那些宮內人能有什麽關系?是他的恩師盧氏,之前與陸家有舊交情……可是我聽說不僅和陸家有,便是和你們張家關系也很好啊。”

“確然,先祖父在的時候,總是提起盧先生,讚揚他志情高雅又有治世之才,只是可惜後來不得重用,竟然去隱居去了。”張意之接話。

“可是先皇後宮裏的一個宮人,他居然……”張意之還沒說完,外面傳來通報,“殿下來了。”

“什麽?!!”趙驊一個驚楞,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這深更半夜殿下來幹什麽?哪個殿下?”

張意之冷笑:“趙大人糊塗了?還有幾個殿下?”

“他來幹什麽?”趙驊小聲對張意之說道。

張意之未言,卻看向了那邊關著孫嬤嬤的小屋子。

裴鏡淵還沒出來,整個屋子密不透風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趙驊反應過來,卻即可皺起眉頭:“可是這孫嬤嬤的身份怎麽能傳的這麽快。”

張意之挽了兩層袖子準備見禮了,聞言頭也不擡:“我去找公主殿下討要冊子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了,誰都瞞得住也瞞不住太子殿下啊,那是舊時伺候過他的人,也是他生母身邊的人,總是要來見一見的。”

“可是……拜見殿下。”趙驊再看見沈晏清身影的那一瞬間什麽話都咽了下去,戛然而止。

張意之同樣行禮。

沈晏清沒想到張意之還在這裏,他臉色有些蒼白,腳步輕浮,站住在那裏,看了張意之一眼又立刻低下眼。張意之都看在眼裏。

宮裏宮外密辛頗多,有些不容多嘴猜測的絕不會傳出一絲風聲。

然而沈晏清這幾日被陛下罰禁閉在東宮之中還是傳出風聲。

張意之明白那是對他私下祭奠生母的責罰,也是對他居然宿醉與臣子訴的告誡:他是儲君,未來註定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很多話他都註定咽在肚子裏一輩子不能開口。

“孫嬤嬤在那裏面是麽?”他問趙驊。

“殿下、殿下,您這是要幹什麽?”趙驊眼見沈晏清就要往走,連忙快走兩步在他跟前面攔著,一邊抽出空隙給張意之使了個眼色。

張意之沒動。

這是太子殿下,除了皇帝,天底下屬他最珍貴,他要是先去,誰能攔住他。

“你到底想幹什麽?”沈晏清三番兩次被趙驊攔下早已經不耐煩,他側頭,難得在臣子前發了脾氣。

“殿下您便是進去,這案件來龍去脈尚且不明晰又能如何呢?不妨我們先去官司把案卷卷軸看了,然後再來。”趙驊據理力爭,實則是在拖延時間。

“趙大人真是說笑,這天底下活著的還能認出他來的人除了我還有別人麽?你不叫我進去,我如何辨別。”沈晏清瞇起眼睛。

“對對對,不是不是……殿下,可是先下最要緊的不是她是誰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您就算是進去了,那些陳年舊事也都已經過去了。”趙驊苦笑道。

“讓開!”他大喝一聲。

就在兩人難舍難分之時,屋子的門突然從裏面打開了。

風卷起衣裙瑟瑟生動,張意之在炙熱的夏天察覺到一絲涼意。

裴鏡淵本蒼白的側臉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血點,他的手攏在袖子裏,卻微微顫抖。

張意之與他直視,在那幾近空洞的眼神裏看到了很多情緒,唯獨有一絲不確定和動搖狠狠遷就了張意之的心。張意之自認並不全然了解裴鏡淵,可這個人一向冷硬如廁石,什麽能叫他惻隱動容呢?她突然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顧不上趙驊和沈晏清,疾步快走到了門口。

映著微弱還在跳動的燭火,寧靜的屋裏孫嬤嬤面目向上,手抱在腹間,眼瞪的很大,面上甚至是帶著笑意的。可是有一把刀子,直直插在她後頸處,鮮血早就已經把她的衣裳染臟,她死在一堆柴火上,一擊致命。

張意之都不用近處看就知道人已經沒了。

她憤怒轉過身,裴鏡淵站在離她沒有一步遠的門口,帶著滿臉滿手的血沈默地回頭望著她。

“你做什麽?”張意之聲音壓得很低。

“她早就該死了。”裴鏡淵聲微而呢喃。

“二十年前,她就該死了。”

“你現在殺了她只是會給你惹禍上身而已。”張意之不明白,明明還有別的那麽多話可以說,比如質問他為什麽要殺了她,比如他到底問了她什麽。可是挑來選去,又只有這一句話出了口。

趙驊盡管聽不清兩人在門口說了什麽,可是看到裴鏡淵和張意之的表情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一時間也楞在了那裏。

沈晏清終於掙脫了趙驊的控制,他快走兩步同樣擠在門口,也就只看到了那一具屍體。

張意之心虛觀望著沈晏清的反應,而後者只是微微停頓,馬上轉向裴鏡淵:“我要跟你單獨談談。”

裴鏡淵擡起頭,這時候他的脆弱已經褪去,又變成了昔日那個裴祭酒。

“卑臣跟殿下之間,有什麽好談的?”

“當然,我們當然能談。”他不管不顧。

他說完,轉過身帶著一疲憊的笑:“之玉,回去睡吧,天色已經不早了。”沈晏清不容拒絕,他搖搖頭,“忘了這些事。”

忘了這些事是不可能了,可眼前兩人側向而立,一個沈默一個無言,倒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張意之無心再去探究那種默契究竟是什麽。

遠天傳來一聲震天雷冥,咕嚕咕嚕隱藏在厚雲之中,疾風吹起她的袖角,她突然就有了一種莫名的不安感。

而她從來知道,這件事到這裏,遠遠沒有結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