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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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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入夢來

等張意之從佘氏那裏出來天色已經很晚了。

月照天明,萬籟寂靜,勝春之象,可見一斑。

她面色扭曲捂著肚子,腳下快一步再快一步,撐著快要昏厥過去的身子,搖搖欲墜。

她臨了告別退安佘氏,自己獨自一人搖搖擺擺走在空無一人的小徑上,眼前已經出現了重影,渾身的力氣也已經疲乏。

“嘭。”終於,她再也支撐不住她自身的重量,咬著唇含著聲跌倒在了一邊的花叢中,劇痛在胃中翻滾,冷汗已經打濕了衣衫。

“啊呀!”一聲尖叫,她朦朦朧朧聽見慌亂的腳步聲。

錦繡衣裳籠罩住了她,並不溫暖,相反有些涼滋滋的。

她跌落在一個懷抱中,模模糊糊感受到哭泣時的顫動,淚水粘在臉上,似乎又回到了昨天。

她聽見佘氏強忍著卻又忍不住說:“我知道,你喝粥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阿玉,可你是誰啊,你為什麽要把那碗粥喝下去呢?”

“請府醫!請府醫啊!救救我的孩子……誰來救救我的孩子!”

那些雜亂著的四散開的聲音與腳步聲在她的耳邊炸響,她好像被誰抱起來又放在什麽地方,軟綿綿的卻帶著刻骨銘心的苦痛,叫她忍不住蜷縮成一團保護自己。

快要昏過去之前,她在一片祭白中臥著,四周不見,萬物不識,卻忽然有一陣溫柔的力道搭在她的頭發上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她聽到只有一道聲音,熟悉的、卻又似乎不是那麽熟悉,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阿玉。活下來。”

之玉,那曾是她給自己起的小名。

只是後來,老師走了,那個名字被擱置,再沒有人那樣叫過她。

那個故事,現在不方便提起,或許很久之後她會自然而然記起來,然後笑笑,像是別人的故事自然流出。

*

張意之在昏迷中,見自己被困在一面鏡子裏。透過那面鏡子,她能很清楚看見‘自己’所做的一切。

鏡子裏有一道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呼過來,指使著自己跨過一道一道火盆,而自己穿著從沒有見過的,松垮青藍色褂子配月光白金線軟裙,頭上帶著點翠流蘇低頭跨盆的自己,手裏緊緊拽著裙子一角,垂眉斂目,像是聽話的提線木偶。

當大堂前嚴陣以待的長褐赤面祭祀莊嚴敲響第三次鼎鐘,張意之跨腰邁過了第三個火盆,大堂裏只靜靜流淌著鐘聲,可她卻從其中聽到了絕不一樣的反響。

“我要走了。”

很輕很淡的陳述句。

張意之試圖擡起頭,確實也從薄霧一樣漂浮著的影子裏看到一張相似的臉龐,遲遲沒有出現給自己預見的‘張意之’突然出現在那裏,可張意之有預感,她不是突然出現的,從她來到這裏,盡管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卻始終靜靜潛伏在自己身邊。

“你要去哪。”

瞬時間,風聲止,萬物靜,她似乎與她正對。

“我要去我該去的地方。”‘張意之’穿著水紅色的長衣,裸發飄在空中,溫和看著地面上擡著頭的張意之,她憐愛地伸手觸摸張意之的臉頰。

“可明明你才是張意之,我不屬於這裏。”張意之總覺得隱隱見過這幅場景,卻又無論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不,我不是。”‘張意之’啟唇輕輕說道,“我是張氏嫡長女,是京都有名的才女美人,是太子沈晏清的太子妃,是皇後張氏,是大權旁落的謀逆罪人,唯獨不是張意之。”

皇後張氏,賜毒酒一杯,她飲下毒酒,跌倒在屋裏的臺階上,金絲銀線纏繞著她脆弱的脖頸,皇後華麗的衣裳隨著她咳出的血沫沾染玷汙。

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想要最後為自己擦幹凈嘴邊的汙穢,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力氣,她用力想要往外爬,逃出這空蕩蕩的皇宮,想要最後再觸摸一次陽光卻無論如何都伸不直指尖。

在她淒涼的聲音裏,張意之擡頭,窺盡了她短短的一生,就像是一場荒誕不經的夢。

……

從繈褓中,陸家倒臺、陸皇後自縊、太子被送出宮去國廟祈福,時局動蕩,一波三折,賦予在‘張意之’小小的一粒灰塵之上便是身上“鳳命”的光彩逐漸褪去。七八歲時她已經漸漸懂得一些事理,最先領會到的就是身邊人晦暗的目光。

太子不能回宮,則太子妃這個封位便視之為恥,她從萬目敬仰的讚嘆驚艷到跌下神壇黯然失色只用了短短一年,盡管自己什麽都沒有做,盡管那時侯自己什麽都不懂。

可女子的姿色是掩蓋不住的,當她愈發出落,才氣漸重,她已經可以憑借著名門家閨以及姣好顏色在京中留名的時候,太子又突然回來了。

於是其餘的匆匆被洗去,她又被冠上了太子妃這顆閃爍的明珠。

張家不再允許她“拋頭露面”,她不能再去詩社,不能再見閨友,那些名氣猶如濕漉漉的霧氣在日出前消散了。

她再次被關進小屋子裏,宮裏請來了禮儀嬤嬤教她行走言談。她向來聰明,且逆來順受慣了。那些東西,她學的很快。

她第一次見沈晏清是冰雪消融的春日,瘦雀雀有些沈默的小孩子眨著密長的睫毛背著手站在高一頭的哥哥身邊,可偏偏哥哥畢恭畢敬,而他面上不驚不喜。

她依從嬤嬤的話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給他行禮:“意之見過殿下。”

那是頭一次她正兒八經行宮禮,可是後來嬤嬤說自己行禮行的好極了,真是名門閨秀的千金小姐。

她不知,只是擡頭時忐忑看了一眼那小殿下,見他的眼神“噌”亮了起來。

後來種種猶如春水江木,一切都好像順理成章,殿下不敢明目張膽來見她,每每來都是借著要與哥哥商討事情的名義。

她收拾妥當婷婷裊裊去往大殿,哥哥坐在主坐上,垂眸不緊不慢喝著一盞茶,殿下坐在他身邊,眼中似有虛幻,飄忽不定瞧著門影處的日光。

她後來也好奇,好奇他到底在看什麽,於是有一日清閑時候便坐在他的位置朝著那影子處看去,除了明晃晃的虛影便再看不見什麽東西。

她、哥哥,還有那個太子,三個人就像是在扮演別人的角色。彼此不了解,彼此也不必理解,所有人說著不應心的話,所有人都像戴著面具一樣虛偽。

她向來看不透那個時常笑著卻偶有陰霾的殿下,他來,並不與自己多說,有時候是一幅畫有時候是一朵花,只要自己接下,他便十分高興。

就宛若一個孩童。

直到有一天,他手裏捧著兩朵重重疊疊盛開的白花,雙眸亮亮,宛若獻佛:“喜歡嗎?”

她抿著嘴告訴他:“臣女很喜歡。”

“那我日日給你送來好不好。”他仿佛驚喜非常,馬上就承諾下。

“咳咳咳。”屏風後面坐著默默喝茶的哥哥突然咳嗽幾聲。

她擔憂擡頭看向眼前的殿下。

“我確然不方便日日送來給你的……不如,便送到子禮那裏去,這樣也不算失禮。”他當機立斷。

她送走了他,手裏捧著那兩朵盛開著的白木槿,站在空蕩的大殿中。

可她素來最愛,是一點朱砂色染就的西海棠。

這樣的花太嬌弱又不染,捧在手裏就像是要碎掉了,她心生憐憫卻又怒其不爭。甚至有時候傷時感秋,心裏想的未嘗不是含沙射影痛恨自己便猶如此花,有心想做枝頭上秾麗的盛春,卻被迫雕琢成一朵高凳上嬌養的木秀。

張演之看出她眸邊含著的薄薄的一層淚,便站在屏風邊:“既然不喜歡,得了便放在我那裏,不必放在跟前。”

他總是願意給她最大的成全,便是改變不了所謂皇命,卻千方百計想要將自己護在他的羽翼下。

“哥哥。”她欲言又止,終究未置一言。

那一日很快過去,就像平常一日一般毫無征兆。

可是後來不久,她不知道的怎麽就病倒了,沒有由頭卻又順理成章,天定的福氣也總有耗盡的時候,更何況她日日強顏歡笑,已經許久沒有償暢歡。

那一段時日,時常清醒有時候又糊塗,日日躺在床上,靜靜聽著耳邊的鳴音。她聽著陸氏的故事長大,在夢裏一遍一遍窺見她與陸氏毫無二致的結局,一點一滴耗盡心血。

夢裏無一不是哥哥身穿鎧甲面染鮮血,身中百箭慘死在玄武門外的畫面。已經成了陛下的殿下就冷冷站在自己面前,他溫情不在,叱問她為何像他那個薄情寡義的生母一樣造訪。

他下了斬首的命令,張家數百人口,無一幸免……

她夜裏抓著胸口的衣裳驚坐起,冷汗打濕了鬢發,而她似夢似醒,大撼。

她這便知道,陸皇後已經成為她永逃不過的一道噩夢,她預知張家最終不過淩遲如陸家,那與其說是一場夢更不若說是一場卒於白日的預言。

而夢的最後,是一道模糊的身影,如鶴如松,背對著她立在臺階下。

她被賜鶴酒,氣血殆盡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不知為何,她看見那道身影突然就安祈很多,用盡最後的力氣:“大人啊!請您給我體面!”

很久沒有回應,她的熱淚一滴一滴落在血泊中。

夢裏有一道聲音,問她是要這麽渾渾噩噩下去,還是舍出命來求見一個清白……

‘張意之’選了什麽不言而喻。

她就快要消散了,身體變得很淡很淡,卻仍舊含淚笑著:“我與哥哥本就是下凡歷劫的金童玉女,我們同時生、合該也同日死,這本是我們的宿命。可我不甘心受汙蔑,不甘心被利用,不甘心無能且被騙。”

“上一世緣分已盡,我該走了。這輩子,且看看,若是你,又該如何解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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