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兩廂試探

關燈
兩廂試探

這幾日朝中元氣大傷,不僅是張家之事對朝中百官的牽扯廣泛,更因為殺雞儆猴起到的震懾作用使得各家各戶都做起了朝五晚九的家庭教育。

沈江鑒也連軸轉了幾天,累得支不起頭來。他本就有舊年的咳疾,太醫院小心伺候,因而也不太覆發,可到了換季的時候,換季風一吹便力不從心顯現出來。朝上禮部尚書許老先生又請奏北上禮廟的國事,沈江鑒也蔫蔫的只管著答應。

裴鏡淵出列:“臣這幾日寫出祭祀禮書,待到張大人看過、無紕漏之處後便能結完文章。”

沈江鑒點點頭:“咳咳咳。這些事你與張卿素來擅長,便交給你們定。”

早朝散朝後,沈江鑒一反常態甚至沒有留下裴鏡淵議事,他瞇著眼面上不耐煩勝過了一切,揮揮手不多說什麽就在文武百官的恭請聲中先行離去了。

裴鏡淵不動聲色打量一圈,沈晏清今日並沒有來上朝。

他與趙驊暗中交換眼色,在懵逼又不知所言的百官面前徑直走出朝去。

外面天色陰沈沈的,站在殿外,數層臺階上,對面是空曠而一覽無餘的皇朝和長長寬厚的宮道。風卷起袖子,他斂下眉目,但即便要如往常一人離去。

等到下了四五步臺階,張意之突然在背後叫住了他。

他轉過身,張意之挽著袖子垂手而立,面上淡淡的模樣。

他又往她身後看去,幾個張家的孩子抿著嘴站在自家長兄很身後,又是拉著袖子又是半張著嘴,似乎是想要勸阻她什麽。

張意之不管不顧,她像閑談一樣問:“我請你喝茶。”

雖然說得是‘請’,可面上沒有客氣的意思,似乎這茶裴鏡淵想喝得喝不想喝更得喝。

裴鏡淵由是完全轉過身看著她。

他微微仰頭見她,雖然天邊陰雲遮住了日光,高大的宮殿又掩蓋了最後一絲天上的光亮,卻還是畏光一樣,裴鏡淵似是不習慣如此,幾眼後又低下。

“就當是那天你替我求情的答謝。”她這麽說著,“還有這幾日忙碌時幫襯的回禮。”

裴鏡淵知道,這不過是個幌子和借口,張意之終究回過味來了。

“好啊。”他應著她。

……

張意之坐在二樓窗前,對面是煎著細茶的裴鏡淵。

微沸的水裏丟上幾根茶葉,葉身漸漸舒展,露出嫩綠的翠色。

香味彌漫開來。

樓下商販吆喝叫賣,隔壁廂房喧囂著賭博押彩,聲聲震耳。可此兩人之間就像是生了冰,看似彼此以禮相待,卻又總帶著綿裏藏針的試探。

張意之坐直腰背,風從窗戶呼嘯進來,她衣袍獵獵,寬袖生動,便是束發也一時間不安分起來。

活似畫中仙點睛。

“天要下雨了。”張意之見天邊烏雲翻滾,有壓人之勢,淡淡道。

裴鏡淵微微恍惚。

“不然,起風大,一會雲遮就會被吹散。”

似是為了映照他說的這句話,揚開的窗戶扇磕在窗牖上發出‘吱呦赫拉’的聲響。

張意之拉住那前後搖晃的窗戶,‘砰’一聲給關上了。

屋裏吹進的風,頃刻間便止住了,只剩下沈悶。

“裴大人啊裴大人,你與李老師演的一出好戲。”他聽她這麽低低說道,他心裏一窒,繼而快速跳動起來。

張意之見他不急,自己也不急,袖子一擼向後靠在了背上。

裴鏡淵舉起茶盞:“您如此聰明,不會不明白這是老師給您的局。”他咬著‘老師’兩個字,笑看她。

張意之見他終於肯擡頭,冷笑道:“裴大人,倒也不必急著如此快地推開幹系。”

“張大人何以頓悟?”

“那一頓板子。我是遲鈍卻不是頑石草木,他見棍棒落在我身上時痛楚分明不比我少,可還要打我,我便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深意的。”張意之似是憶起那日他冷汗森森面目發脹,像是老了十歲時的模樣。

據說那日杖刑後他生了一場大病,並不比張意之好過多少。

“殺人與救人,眼神是不同的。”張意之圈起手指勾著茶杯上的茶沫摩挲。

“就像我看得懂大人對趙驊的眼色,殿下就是您給李老師找來的退路。”

“確實聰明。”裴鏡淵中肯說。

他想要救,卻不能直說,那份切膚之痛裏有愛子之責深、之痛恨。張意之曾與那樣的日光日夜相對,就像已經刻進心裏,記起來的時候心也會隱隱作痛的。

可能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盡管李念安騙她設計她甚至還打了她,可她出奇無一怨言。不過這落在裴鏡淵眼裏自然變得奇怪,他還記得那晚上她虛弱得面無血色倚靠在佘氏懷裏的模樣,燭光下她的眼底無意識地含著一層薄淚,期待、詫異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被應答之後的沈迷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不是張演之的行事,卻是‘眼前人’的行事。裴鏡淵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似乎已經默認了。

“可是,這與大人,何幹。”張意之時刻註意裴鏡淵的神態變化。

“嗯?”裴鏡淵面上八方不漏,端坐在那裏。

她突然就想起來穿來第一天那些讀書人對他的評價:恪守規矩墨守成規死纏爛打都死立在茅坑中做那一塊又冷又硬石頭。

張意之第一次覺得這比喻真是形象及了。

“大人別說這是老師來求的,所以就答應了?”張意之端坐,似笑非笑。

“有何不可呢?”裴鏡淵當即針鋒相對。

“呵。”她點點頭,似是早就清楚裴鏡淵這孫子不會順從,從袖子裏掏了掏,突然掏出一張熏黃被揉皺了的紙反放在桌子上,她伸手點了點桌子上那張紙:“那就說點大人清楚的。”

她輕笑:“家妹之死,如何可疑?”

裴鏡淵終於擡起頭與之對視。

張意之面色不變。

“不急。”裴鏡淵伸手就要去拿她放在桌子上的那張紙,不料張意之快他一步已經牢牢壓在手心底,於是他擡眼笑起來。

張意之總覺得他那笑不懷好意似是,可卻隱隱露出悲憫和期待,覆雜地摻和在一起。

“還有一環。最後一環。”他輕輕說道。

張意之渾身起了一層小小的疙瘩,被他滲的。

可陷害和掌控本是他作為政敵自然的本能,其中悲憫怎麽解釋呢,張意之還想要細看的時候他已經收了回去,仍舊平平穩穩坐在那裏。

‘忽閃’,窗又被風吹開,帶著五谷酒氣進屋來,刺目的陽光險些刺傷張意之的眼,她詫異往外看,映照了裴鏡淵的話,烏雲竟然硬生生被風吹散,外面青天白日,大太陽帶著即將到來的夏燥平等落在眾生肩膀上。

他似乎早有所料,便一直安安穩穩坐在那裏:“守得雲開見月明,有些東西勢必不是大人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張意之無言,她起身。目的已經達到,雖對他言語中‘最後一環’心驚肉跳,可自覺與眼前的人也沒什麽好談的,他自然也不會告訴自己,便想要離開。

“另外……”裴鏡淵端坐著,一字一頓問,卻滯留了她起身的節奏:“那天,想要在獄中行刺大人的人已經設法查出來了真實身份,大人想要知道他是誰的人嗎?”

張意之突然擡頭,她冷笑著,沒有言語。她聽得出來,這不單單是一句告知,還有試探在裏面。於是瞇起眼,卻又立刻松弛下來:“燒成灰的屍體你們還能設法查出來呢?”

裴鏡淵見她‘無動於衷’,也笑起來:“當然,既然張大人身上所蒙受的冤屈還沒有洗幹凈,我們自然要盡力的,總有一些法子能叫死灰說話。”

“那麽,敢問,是誰的人呢?”張意之一臉“迷惑求解”。

“張大人,你這表情幾乎天衣無縫。”裴鏡淵見她那樣子卻忍不住笑出來。

他伸手悠閑將張意之的茶杯倒半茶水。

“可是旦有疑惑卻還不夠,至少應該有些著急或是驚怒?”

裴鏡淵話音剛落,眼見得張意之眉間染上驚怒。

他收回的手一頓,中肯評價:“好多了張大人。”

張意之得到肯定後一秒收功,面無表情:“所以,到底是誰的人?”

“說來也巧,”裴鏡淵不緊不慢,在張意之漸漸奇怪的註視下,“宮裏真有這麽一位女貴人,雖曾是賤籍卻又享盡了恩寵。”

見張意之望著自己,裴鏡淵嘴角勾起笑意,細碎柔軟的頭發下竟有含笑的眼睛。

“宮裏曾賤籍的官貴人有很多……譬如葉娘娘、也譬如公主身邊的那位女官,還有陛下親封的淑德娘子,殿下的乳母賀氏,你說的,是哪一個?”張意之看著他。

裴鏡淵淡笑不語。

張意之腦海飛速運轉,尋找與這些娘娘們見面的蛛絲馬跡,無果。

葉貴人,一個幾乎要淡出朝臣視線的人,一個既無父兄在前朝庇護也無子嗣在後宮傍身的寵妃。可是她再受寵,註定與皇位無緣,所以幾乎所有人都不曾將她的存在看得太過重要。

宣寰女官,張意之略有耳聞,據說是一個極其有規矩會談吐的奇女子,公主生母早逝,她一直跟在公主身邊規範她的言行護著她。

至於賀氏,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陸皇後身邊的一個老人,在那場宮變後一直活到皇後死,沈晏清從國寺回來後也不知道沈江鑒怎麽想的,居然又舊事重提封了她。她與沈晏清親厚,一直在深宮裏清冷過著。

可無論是誰,張意之,甚至張演之都不過是有幾面之緣,並談不上什麽恩怨,無非是有些利益糾紛,可……

張意之正視裴鏡淵。這本是他的一面之詞,是不是準確可靠呢,還是說他就不過是想要誘導自己往那方面想?

“還真是奇了怪了,”張意之‘苦笑’,“我與這些娘子、娘娘,實在談不上有什麽深仇大恨。”

裴鏡淵透過她的回答,看出她在藏拙,無非是想要激自己先和盤托出罷了,他早有所料,聞言笑。

“那我們不妨來說另一件有意思的事。”裴鏡淵並不吃這一套。

“想必這件事大人一定深有了解。”

張意之擡起頭。

接近正午,繁華聲漸漸消散,稀稀落落的熙攘聲此起彼伏透過窗戶。

過窗陽光落在張意之臉側,有些暖。

“本來那些被捅了刀子的屍身應該被大火燒盡了,可惜臨了叫趙驊看出蹊蹺……那傷痕可不簡單,幾乎是一招斃命。”

裴鏡淵笑言:“或許,張大人能夠解答,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能叫那些身手不凡的人……”

“我暈過去了,什麽都不知道。”張意之泰然處之。

她擡眼:“或裴大人覺得在下身手不凡以至於可以將宮裏執刑的公公一刀斃命?”她面上確有不解,還有一絲笑意。

“我不信,”裴鏡淵勾起嘴角,“那位公公的身手萬裏挑一,曾在圍獵禦場單刀匹馬救下陛下性命。”

“這樣好的身手,張大人這樣文弱的人,怎麽能敵得過。”

“裴大人太看得起我。我的身手,不過是十丈之數而已”張意之接上他的話,頂住壓力,對上他的眼神。

“我自然是信的。”裴鏡淵驟然松懈下來,端起了桌子上的茶盞。

“還有什麽事嗎?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張意之裝作不在意問道。

裴鏡淵頷首:“大人請便。”

張意之緩慢起身,彈彈自己身上久坐留下的的褶皺。

空氣中飛飛揚揚的小灰塵暴露在陽光下,張意之頭也不回挽袖而去。

就在她走了兩步時候,一直端坐不動的裴鏡淵迅速出手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脫劍而出。

破風聲淩冽而出,直指張意之後背。

張意之聽到了,卻並沒有閃開。

劍尖在薄背堪堪一寸處懸住,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刺破她的胸膛。

張意之頓住了腳。

她轉過身,先是看著眼前的劍刃,繼而在裴鏡淵的註視下用雙指捏住了那薄薄的劍刃。

裴鏡淵力道不減,張意之戲謔言之:“現在是大人殺了子禮最好的時機,剛官覆原職卻還是民怨載道,文官寶印在宮中扣押,類停官無職,形同庶民……大人要不要試試?”

裴鏡淵對視、良久斂目,撤去了手腕上的力氣。

在撤去力道的那一瞬間,張意之雙指用力,將那劍刃掰成了兩半。

劍刃發出“嗡”的響聲,劍白清脆摔在地上,似乎在悲別主人。

張意之面色如常,只是語氣淡了很多。

“大人,下次記得捅利索些。”

說完,她頭一會禮數也不講究,轉頭出門去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