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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筋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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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筋去骨

果如趙驊和裴鏡淵提前提示的那樣,不日,刑部的人來傳喚張意之對簿公堂。

兇神惡煞的侍衛響當當亮著刀頂著頭頂的日光站在大堂外面,張蕭寒叉著腰就敢在大堂裏面指指點點高聲叫罵:“我去你們的,什麽人什麽地方啊,能隨便出隨便進,滾回去叫你們大人來說話!”

張蕭寒憋著氣,叫罵地格外難聽,只可惜外面的一行人冷著臉完全不為所動。

張意之理解他之所以會如此暴怒不僅是因為出於護短,還因為昨晚上,在這些人還沒有找上門來的時候,先爆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家庭矛盾。

佘氏,一個即使知道了眼前的人並不是她親生女兒卻還是盡心盡力做著母親的婦人,出於對女兒的憐惜,受壓迫已久的她爆發後,在張蕭寒臉上正中的位置撓了一道赤淋淋血痕,且提出以後分房睡。

張蕭寒愕然,捧著胖臉越想越委屈,獨自嗚嗚噎噎了一晚上不說,第二天早上火氣更勝昨日。

“這……”侍衛們聽了張蕭寒的話,面上浮現出為難。

許是覺得見了面難做,趙驊或是在刑部中有正經官職的人沒一個是跟著來了的,就只有一個小組長接了燙手山芋,現在正一邊陪笑一邊客客氣氣解釋:“張大人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們這些人計較。”

張意之穿了一身幹凈的得體的白色長衫,遲了一步進殿來。一進殿那小組長就瞧見了她,‘噌’一下眼睛就亮了起來,連忙伸手張羅著:“張大人!”

“張大人張大人,怎麽那麽多張大人……”張蕭寒嘟囔著轉過頭,只看見含著笑慢閑閑走過來的張意之,本來吹胡子瞪眼慷慨激昂的話頓在了喉嚨裏,他小跑幾步到了張意之身邊,壓低嗓音急道:“你怎麽出來了!”

他指著門口那些陪著笑點頭哈腰的帶刀侍衛:“這些人我沒一會就能打發出去!”

“父親,”張意之啞然失笑,“我知道您是不想叫我前去受他人質問難堪。可孩兒不會覺得難堪的,這本就不是我做的,只要說清楚。更何況前後六次對公薄做筆錄,刑部早就已經扒無可扒,如此這般不過是過一個公正好昭告天下。”

“幼稚!”張蕭寒一錘定音,“你以為是這樣,實際上那些刑部的人最為陰險狡詐,你現在可不是相丞金身了,你現在就是一個平民啊,他們要是氣惱了給你上十八般酷刑,你還以為你能活著回來?”張蕭寒越說越氣,音量陡升,震人耳膜。

真‘陰險狡詐’的組長被他尖銳的聲音刺得後退一步,伸出手掏了掏耳朵,也不急著打斷父子兩個聲震宇內的‘悄悄話’,面上露出不關己事的清澈愚蠢。

張演之環顧張意之上上下下,對她的細胳膊細腿痛心疾首:“我那天抱著你,就跟塊棉花一樣輕,也不知道從你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這些年到底吃了什麽、怎麽長的,一點都沒沾到好處。”

“父親,哪有您說的那麽誇張啊。”張意之沒有辦法,只能輕輕拂開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慈父’,“您別送了,趕緊安排安排府裏的人員流動,要是我半死不活擡回來也不至於亂了套。”

“呦!”張蕭寒聽見這句話像是被踩了腳的耗子,一下子憋紅了臉險些跳起來,“會不會說話,說這些有的沒的。”

張意之笑著搖搖頭,轉而走到了小組長面前,此人正是那天夜裏受裴鏡淵指使扣押張意之的那個侍衛,張意之對他面熟,也明白這是趙驊為了安撫她特地找來的熟人。

“小李大人,子禮身為罪臣平民,萬不能勞煩大人一句敬稱之,只恐怕會引來災禍,您直呼其名便可。”

“不敢不敢,您就算不是相丞也是學子儒生們敬仰的大學,我敬稱一句不算什麽事,誰敢說閑話……”他一改面對張意之的諂媚,兩只手交疊橫在腹前回頭瞅了一圈神態各異的眾吏,“把舌頭拔了!”

他轉過頭躬身對張意之道:“您這邊請,眾位大人已經在會審堂中候著您了。”

張意之頷首隨之而行,走出去好遠還能聽見張蕭寒在屋裏暴躁如雷的喊叫。

……

“哎呀,這人活久了果然什麽奇景都能見到啊。”趙驊難得穿戴齊整人模人樣坐在肅穆齊整的大堂正編椅第一把交椅上,他將一只腳擡上來盤在膝上,一只胳膊吊兒郎當擱置在椅子背上,沖著上臺嚴整以待的大理寺卿‘嘿嘿’一笑。

“居然有一天能見張演之張大人變成階下囚!”

此言一出,本就凝重的氣氛更降到了冰點以下,所有人,包括那些握著手、拉著臉、胡子一大把的老大臣們,都哆嗦著胡子、氣地瞪大了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趙大人慎言!”大理寺卿皺了皺眉頭,他穢濁發黃的眼珠子在底下掃視一圈,落到了另一邊站著,一直默不作聲的裴鏡淵身上。

趙驊滿不在乎,嘀嘀咕咕:“慎言慎言,一個兩個都叫我慎言。”

他話音剛落,腳步聲輕悄悄響起,張意之出現在了門口。

所有人都擡起頭,張意之穿著清水寡淡的長衣,挽著兩層袖子,雪花一樣疊堆在手腕,剛直的線條切分開她的脊背,單薄的日光落在她的身側蒙出一片光影。她落腳進來,遵循著禮制,朝上頭作勢躬身。

‘嘩!’大理寺卿‘噌’一下就站了起來。

“大人大人,您這是……”趙驊愕然,他思索片刻也跟著站起來。

大理寺卿的臉色一下子就紅了,他與驚楞中頓住的張意之對視,猛地揮揮手:“張大人不必要如此,來不過是例行公事,問幾個簡單的問題。”

“孟大人,不必顧忌張某顏面,盡管按照規章制度來便是。”張意之也是一楞,她堅持躬身行完禮數。

清脆聲一出,堂中一直黑著臉的幾位大臣瞬間多雲轉晴。

裴鏡淵一直垂放在身側輕拍著的手在看見光下安立淺笑的張意之時突然停了。

他偏偏頭,若有所思。

“好。”孟賀松下一口氣,落座在了椅子上。

“你知道召見你來所為何事?”他問。

“張某已經俱已知曉,而對於大人問詢中合理認可的部分供認不諱。”她拱手,不卑不亢,似乎削官查辦沒有給她帶來絲毫影響,只站在那裏仍舊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張演之。

“好!當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可否能從頭到尾再敘述一遍?”孟賀眼睜著張意之,左手做恭請狀示意那邊的文書可以開始準備記錄了。

紙張悉悉索索地響動,鎮紙“嘭”一聲輕輕壓在一邊。

張意之在頭腦中梳理那晚上的所見所聞,緩緩敘述:“那夜,我遵照父意前往馮家赴宴,從門口到宴請賓客的大院皆由馮大人親領,至於到大院後,與裴鏡淵裴大人坐在一處等著開席,在場有許多同僚皆能為我作證。”

她停頓了一下:“在此期間,徐二公子前來挑唆發難,也有許多人都能看見,也就是在那時有人匆匆跑來回稟馮大人說李娘子出事了。”

“你馬上就到了案發現場嗎?”

“不是。”張意之如實回答道,“那天天氣一直很不好,就在那一瞬間,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許多人慌亂中到處走動,而我卻註意到演奏琴音的那名女子頗為醒目。她演奏的曲目與婚宴氛圍毫不相幹且舉止怪異,我便向著臺上探去。”

“哦?你看到到那名女子了?”

“沒有。”張意之搖搖頭,“我沒有抓到她甚至沒有見到她的真面目,遲疑過後只能跟隨裴大人往後院去,而一路上步伐匆匆並無異樣,直到到達案發現場與趙大人見面。”

她轉頭想趙驊,趙驊長身立足,拱手接聲:“之後的事我已然登錄在冊,供大人過目。”

“至於張演之所說的每一節點,確然都有證人,最後見到綠梅出現在高腳架上的侍女供認最後時間為亥時三刻,彼時張演之在桌上,並沒有單獨行事。我們已經一一核實過。”

“好。”孟賀一一翻看那本冊子的頁目,點點頭。

“對於你到達案發地點之前的經過似乎也沒有什麽好懷疑的,不過本官仍舊存有疑慮,為什麽你會覺得那彈琴的伶人奇怪呢?”

那晚上錚錚琴音環繞在雨幕中,指尖柔軟,琴聲卻硬,像是提著人形木偶的絲線,一舉一動,不容反抗。她之所以會註意,是因為格格不入的音律每一聲都像割在她的心上,讓她時常出神想起一些往事。

張意之恍惚回神,溫聲反問:“敢問大人,那伶人可捉拿歸案了嗎?”

孟賀一楞:“還沒有。”

這倒是出乎了張意之的意料,她皺眉問:“為什麽沒有呢?”

孟賀汗顏:“你說過之後我們立刻就問詢了馮家,不過管家告訴我們那女子是是自己上門的,是府裏哪個下人的遠房親戚,請來本想是借著這一名聲謀一份生計。可現在……親戚找不見,就連那下人都失去了影蹤。”

“難道這個人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張意之滿目驚異,顯然沒有料想到會是這麽一個結果。

“那女子雖然沒有作案嫌疑,不過卻有疑疑點……我們已經著重調查了。”趙驊插了一嘴。

張意之靜下來,堂屋裏的人左右看看,也是相連著搖頭揮手,不知所言。

“至於到了案發現場,大人還有什麽想問的嗎?”她自動問。

“本官已經看了趙驊呈上來的卷軸,張大人你幾乎沒有說過話也沒有什麽特殊舉動,本官不認為你有涉案的嫌疑。”孟賀松了一口氣,他摸摸胡子搖搖頭,說道。

而面下的人,裴趙之流以及一眾大臣,沈默不言,似是認同他的審訊結果。

“敢問大人,現場勘察以及追案中難道就沒有發現關於李姑娘的任何線索?”張意之沈吟片刻說道。

“本官不妨直說,”孟賀左右掃視看著四周的人,他站起來走下一節臺階慢慢走到了張意之面前,他壓低聲音小聲道:“此事牽連甚廣,近三年失蹤以及慘死的女子只登陸在冊的就有數百上千,可找回來的人……從來沒有。”

“隱蔽到令人心驚,而作案手段也不免讓人多加猜測。”孟賀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此事明面上都知道不是你的過錯。可只能用洗脫嫌疑的方法幫你卻不能在短時間內抓住真兇。”

“李姑娘恐怕兇多吉少。”

張意之瞇起眼,舔了舔後排牙。

孟賀說完,往後退了一步。

他拱手:“各位大人,對此審議結果可有什麽異議嗎?”

自然都寂靜無聲,孟賀輕舒了一口氣,他快走一步走在了張意之前做牽引狀:“那我……”

“慢著!”一道聲音遙遙從審訊室外傳來,伴著房檐上四散開的鳥雀和拖沓並不爽朗的腳步聲。

張意之沒有回頭便知道來人是李念安,她只是微微擡頭,註意到孟賀驟然繃住的臉,下頜線上一點被舌頭撐起一個弧度,而他身後看似沒有神色變化的裴鏡淵卻徐徐向趙驊遞了一個眼神。

堂中的氣氛瞬時間凝結了。

孟賀看著在門外站定的李念安。他穿著得體幹凈的官服,老當益壯,卻又帶著白發,聽說他那日在擊鼓鳴冤時曾叫十裏長街的百姓為之落淚,感同身受。這樣的清正老臣在民間聲望頗高,他單是站在那裏便足夠叫天下文人敬畏三分,更何況有一天為天下事‘奸佞臣’蒙受不平。

張家最近頗受非議,連連續續大小的官員,從中央到地方,皆有被彈劾者。

雪花一樣的奏折放上高臺,就算沈江鑒信任張演之確實是蒙受冤屈,卻也已經逐漸懷疑張家的清正之心是否‘清正’。

“李大人您怎麽來了,陛下不是恩準您在家中養病嗎?”孟賀舔了舔後槽牙。

此話一出,張意之回過頭。

兩人目光交視,李念安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狠狠皺起眉頭。

“大堂之上,一介白身,你為何不跪!”

質問聲回覆了孟賀的‘疑問’,在堂中人紛紛遞交眼神,面有難色,不好開口。

“他……”孟賀遲疑開口,正想要掩護兩句。

“呵,你是張甫的得意門生,當然是護著他了?就連審訊這樣的大事都可以自作主張不傳召受害人供詞。”李念安當即對孟賀冷了臉。

“並非如此,張先生雖是我老師,可老師教誨公正清白從來都在我心中銘記,不敢徇私舞弊有所欺瞞。”孟賀在他面前,盡管已經身居高位紅袍加身,甚至到了為人父母的年紀,卻仍舊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誠懇道:

“之所以會不傳召您來,是因為陛下恩惠以及……”以及這是辯白詞,並不是審訊詞。

他還沒有說完,李念安搖搖頭。

“你不叫他跪,我便明白,今日所在此種種,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你只是走個流程而已?是不是?”

“……”孟賀語塞。

“張演之,我且再問你,你該不該跪?”他又轉頭問張意之。

張意之在那一瞬間,從他的眼睛裏感到了很多稍瞬即逝的情緒,其中覆雜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生出探索與不解,可等她再要看,又消失不見。

“李大人……”堂中諸多老臣面露難色,紛紛勸道。

“一群沒心肝的老家夥,還在這裏替他爭辯。你們睜開眼好好看看!這不是你們的得意門生張相丞,他欺師滅祖知情不報,私下茍且,是個奸佞小人!”李念安古稀之歲,氣息卻足,一番話正氣凜然,倒叫在場人不好再多說什麽。

“子禮非是茍且奸佞!”張意之終於忍不住開口,她堅定且語氣沈沈。

李念安一頓,他轉眸看向她,卻難得見她總是平靜無波的眼底攪動起來,被憤怒和委屈充斥。

張意之也見他,卻從他眼眸裏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一些東西。

僵持中,張意之轉過頭一抻下擺衣裳,筆筆直直跪在了堂中。

李念安看著她跪的挺直腰板,突然冷笑出聲:“你跪的,何其挺立。”

“孟大人,我記得大理寺的規矩不是這樣的,你給她吃殺威棒了嗎?”

“李大人。”孟賀心頭一顫,他甚至沒忍住往前一步,他喃喃又皺眉,“您!您何必做的這麽絕?”

這句話,他聽的多了,那天趙驊說過,今日眼前人又說一遍。“我想你是搞錯了,孟大人,規矩就是規矩。”李念安這時候反而漸漸平靜下來,他緩緩說著這些,就像在平靜陳述一件平常事。

“李大人,刑不上士大夫。”有人在堂中突兀說道。

李念安順著聲音往堂中看,他年歲已大,朦朦朧朧看不見那人的人臉,或也是因為說話之人正直站在陰影中的緣故。可那道輕描淡寫卻絕不容人忽視的聲音他熟悉得很。

裴大人。

他這句隱隱有提醒的話倒是有一瞬叫他不知所雲。

“我沒有錯,憑什麽打我!”這卻是跪在他身下的張意之說的。

李念安低下頭,跪著的少年白衣勝雪,露出不宜察覺的蓬勃朝氣,就像他此刻仍舊挺立的腰板,堅韌自強,還有一股年輕的沖勁與意氣:“就憑你現在什麽都不是。”

是啊,二十歲的孩子,怎麽不是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大手一揮,“就憑你現在不是無所不能的相丞,不是有氣節的士大夫,就如同無依無靠的浮萍眾生一樣,而百姓若是要擊鼓鳴冤狀告上品之臣,必要責殺。”

“這是,規矩。”

他說到最後因為氣竭而聲微嘶啞,可他仍舊完完整整說完最後一句。

“可我是清白的,我沒有做錯!”

張意之咬住了牙,並不是因為那頓非打不可的板子也不是因為他明顯的為難與步步緊逼,而是寒心冷意從他的話裏滲出來鉆進她心胸中。

“就因為我無依無靠?就因為我是布衣百姓?”

李念安一直看著她的眼睛,他紅著眼圈點了頭,“是。就因為……你是個上不達天意,下無立錐之地護佑的平民百姓,你鬥天鬥地,鬥不過我一身功名衣裳。”

“李大人,你不是刑部的人可能不知,那一頓板子不是隨便能打的。脊刑之重可斷人筋骨,就連青壯田丁尚且要半條命,這可是個剛剛及冠的文弱書生,他不是拿槍的是拿筆的。”說到最後孟賀也咬住了牙別過了頭。

“你,受不受?”李念安就像是沒有聽到眾人的求情,他筆直站在那裏,像是普通教訓學生的嚴勵夫子。這句話是李念安直接問張意之的。

張意之別過頭,她目視前方,冷聲:“我受。”

“張演之!”這是孟賀和趙驊的焦急。

“孟大人,你沒聽到他的話嗎?”李念安立起頭。

孟賀驟然被堵了嘴。

“來人,行刑!”他不知道有多艱難說出這兩個字,在鐵架鐐銬摩擦與木板的拖曳聲中轉過了身,背對著張意之,擡頭看著正中題篆著‘公正嚴明’四個大字的紅牌匾。

張意之在那一群行刑之人的手裏,如同破碎湖波。踉踉蹌蹌被粗糙而強健的手拖拉起摁在了木板上。她想要維持尊嚴體面自己趴在木板上,卻不能夠,那樣的力氣,帶著絕對不容置喙的壓力與擺弄。

“等。”趙驊從板凳上跳下來,手裏捏著一團布。

他冷冷看了李念安一眼,轉頭屈膝下蹲就要塞進張意之嘴裏。

“千萬咬住別吐了,要不咬著舌頭死的更快你懂不懂?”他從來沒這麽嚴肅過,張意之咬住,喉間滾動一下。突然後知後覺有點緊張起來。

皮肉、骨血,沒有人不愛惜,她非草木,如何能夠無知無覺,尤其是人毫無尊嚴只如同魚肉躺在砧板上。

“大人。”行刑之人沒有感情地冷著臉,低聲請示孟賀。

“仗,”孟賀閉了閉眼,“仗二十。”

“遵命。”那人低聲說道,打量著木板上的那具身軀,如同目視魚肉,如同目視死人。

真是可惜了,這麽漂亮的皮囊,二十,足夠骨碎身死,慘不忍睹。

大力掄起的曲線遮住了李念安擡頭仰望的青天白日,落下一片陰影,破風聲響起,重重落在身下人的腰脊。

張意之盡管做好了準備,卻沒想到這一棍子這麽殺風,落在身上時不像是刀子插在肉裏的痛快,更像是剝筋去骨,露出血肉。她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事前,她曾想過,要一句□□都不出,含在嘴裏咽下去。直到這時候她才明白,能說出口的痛呼反而痛苦,含在嘴裏當咽不咽,氣斷絲連是種什麽滋味。

可還不等她反應過來,第二板子又快準穩狠落在了同一個位置。

冷汗從額頭上滴下來砸進土裏,即使含著嘴她也仍舊痛哼出聲。

哼叫撕扯著人心,瘦弱的脊背上白衣染血猶如雪披梅花,單薄肩頭隨著責打與疼痛微微顫栗,有幾個老臣站起來,臉都黑了。

一直到第七棍,被責打的地方皮開肉綻,露出血肉模糊的鮮血黏住白衣裳帶起血絲,她受不住巨大的痙攣和觸電一樣的傳感而微微後仰著脊背,全身縮緊,手指頭扣進手掌裏溢出了鮮血。

“李大人!”有人終歸忍不住。

李念安,他不知是被太陽熱出的汗還是別的,潮乎乎浮在鬢角處。

他極行一步,拿來了張意之塞在口中的布子。

行刑的人突然頓住了。

濃稠的汙血從她開開裂的嘴角無意識流下來,她雙目失焦,呼吸急促。

“你記得這是什麽滋味?”他不辨別自己究竟是跪在地上還是癱在地上,只是一動不動看著張意之問道。

張意之緩了一會才慢慢回過神,她從來沒有這麽狼狽,轉動的眸子落在李念安臉上。

林念安聽見她嘶啞的氣音:“我沒有錯,不是我幹的。”

“你沒有錯,天下百姓也沒有錯,無辜之人更沒有錯,他們就該受這樣的苦楚嗎?”

“打,給我打。”他不管張意之聽懂與否,站起來說道。

沒了那堵口的布子,又一記棍棒落下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清了脊柱細小的碎聲,張意之再也忍不住,她高高弓起又重重跌回木板,從喉嚨中忍不住的痛呼聲溢出來。

“啊。”環繞在每個人心頭。

“不是他幹的,你聽不見嗎?”趙驊暴躁地說道。

李念安背對著眾人,一言不發,沒人清楚他在想什麽。

第十棍下來時,張意之似乎已經沒了氣息再多餘喊叫,而是任憑那更替的擡起落下責打在身上帶起血渣。

她目光渙散,痛感已經麻木。

原來,是這麽的疼。

原來,真的會要了人命。

“李念安,你直接殺了他吧,殺了他給個痛快,我只看你百年之後如何同張帝師交代。”有老臣痛心疾首道,他顫顫巍巍指著張意之。

“不用你管,我自有,我的交代。”李念安低聲說道。

將要行第十一棍子時,有一只手狠狠攥住了行刑人的手腕。

行刑人臉色一變,下意識落了板子,掉到地上。

李念安沒有聽見那令他心驚肉跳的肉悶聲,反而聽見那一聲落地聲,他調整,轉過身,看見面前比自己高一頭的裴鏡淵。

裴鏡淵眼尾還帶著常見的笑意,卻不見底,冷冷帶著寒氣似的,他低聲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夠了。”

李念安剛想要說什麽,忽然見裴鏡淵俯身屈膝半跪在那血泊裏伸手探了探張意之的鼻息。

下一刻他起身將衣披在她身上,探身雙手抱起了她。

趙驊連忙說道:“快快快,找大夫去,要不然他今天可算是廢了。”他小聲在裴鏡淵耳邊輕喃:我已經去找人請了太子。

此時張意之已經沒有意識,她緊閉著眼,睫毛不停顫抖,雙唇卻不斷囁嚅。

裴鏡淵知道,李念安也知道。她說的是:我沒有錯。

裴鏡淵低頭垂眉見她,她毫無意識。他手臂及其用力才能托著她沒有行刑還完好的地方。裴鏡淵把她攥得死死的手掰開,她沾滿了鮮血的手一下子抓住了裴鏡淵的衣裳。

“太子殿下。”突然有人驚呼。

“子禮。”沈晏清一失往日松弛,匆匆忙忙趕過來,他一見張意之身上的血以及蒼白的臉,‘唰’一下白了臉頓住了腳,他身上東宮教習時穿的衣裳來不及換下 只披著一件外衫,他無措且轉頭對著跑的喘不上一聲來的侍從道:

“快傳太醫救救他,快救救他。”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聲音的顫抖,可裴鏡淵感受到了,他擡起頭,隱晦地淡淡看了沈晏清一眼。

“張修正囑咐過臣,若是見了血便回張家去,想必他自有安排。臣送張大人去殿下車上,勞煩殿下路上少些顛簸,護送他回家。”裴鏡淵開口道。

“好好好好。”沈晏清語無倫次。

裴鏡淵大步走開卻極其穩當,帶起的腥風,留下來濺起的血花皆沾染在青磚石瓦上,李念安低頭看著,眼前像是有經年的大霧。

裴鏡淵將懷裏的張意之小心翼翼反放在馬車上,張意之痛苦中皺著眉無意識抓著他的衣裳怎麽都不肯放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掰開她的手從車上下來。

他低下頭,明知道她分明什麽都聽不見,卻還是說,不知是說給誰聽:“骨頭太硬的人總要吃虧,你要是不堅持咬死,這一頓板子本可不受。”

他穿著皺巴巴沾著她血的那件衣裳,站在原地,見馬車快且平穩離開。他不緊不慢回頭走,在一個包的嚴嚴實實停放著的馬車旁停了下來。

柳色輕浮,楊柳絮飛,粘在身上像糾纏住的雪花。

李念安端坐在那小轎子裏,他雙目失神目光洞洞,仔細看,眼底鋪著一層薄薄的淚水。

裴鏡淵清聲開口,“您滿意了嗎?”

李念安猛地回神低頭看向外面的小輩,他眼中黑白分明,向自己求證。

“不夠,”李念安咬牙閉了閉眼,“我一定要他粉身碎骨。要他嘗嘗,替萬生嘗嘗,那是什麽滋味。”

裴鏡淵冷笑:“再來一次,不必他贖罪,必能以死謝罪。”

李念安睜開眼,攥住了手下的冊子:“還差一點,最後一點,只憑借東風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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