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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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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新雪

“……你知道?”

“我知道!我還知道你真正的仇人是誰, 你在梵天宗長大,是被迫認賊作父!”沈卻的語氣驟然激動起來。

他頓了片刻,回頭看了眼喬胭, 對沈卻道:“你先解除封喉花的操控。”

沈卻伸出血淋淋的手指,打了個響指, 那些斜插在衣襟、鬢邊的鮮紅石蒜花頓時掉落下去, 變成一團蜷起來的枯植,人們的眼神逐漸清醒起來。

玉疏窈發現自己竟然拔劍對準了喬胭,吃了一驚, 趕緊收手。而天譴劍又從她懷中掉出……她四下環顧,內心無比茫然。

謝隱澤見封喉花枯萎,立馬刺了下去。還沒來得及緩口氣, 心口立馬中了一劍的沈卻瞪大了眼睛:“你難道就不好奇你父親是誰?!”

“總歸是只魔, 是死是活都跟我沒關系。”謝隱澤冷冰冰道,見他還有說話的力氣,又想補上一劍,誰知就在他的眼前,沈卻慢慢幹癟下去。

又是一張假皮。

真能逃啊。謝隱澤有些無t語。收劍回身,卻聽見身後的人/皮還在說話, 斷斷續續, 吐出驚世駭俗的字眼。

“你不該拒絕我的……難道你不想救出你父親?他被整個修真界合力鎮壓, 在萬佛殿下困了二十年,不見天日了二十年……”

瞬間, 謝隱澤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出劍如風, 一瞬間劍光如電, 劍勢猶如疾風呼嘯,將地上的皮囊絞成了寸寸碎片, 一陣厲雪刮過,散為漫天煙塵!

玉疏窈正要將力竭倒下的喬胭攙扶起來,卻有一雙手先她一步,將喬胭打橫抱起。謝隱澤一句話都不肯和她多說,帶著喬胭就要離開。

“等一下,阿澤!”玉疏窈拼盡全力追上他,在他身後喊道,“你要帶小喬去哪兒?”

玉疏窈呼呼喘著氣,終於,得來了前方背影一頓,堪堪轉過半邊表情不清的側臉。

“師姐,你回去吧。”

“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還有小喬……現在天譴劍已經找回來,你的嫌疑也洗清了,掌門師叔不會為逃獄的事為難你,況且——梵天宗畢竟是你從小長大的家,除了梵天宗,你還能去何處?”玉疏窈天真地問道。天真得幾乎殘忍。

天光熹微,微弱地在黑夜的餘燼中閃爍,將他挺拔的輪廓勾勒得很是冷峻,光與影在深邃的眉宇間對撞出黑白分明的冷冽。

“梵天宗……是我的家?”他聲音很輕,輕得幾乎和空氣中的冰晶融為一體,“你的家會充斥嘲笑和排斥,會不分青紅皂白就汙蔑你監守自盜,會將嫡傳的弟子關入天寒獄嗎?”

“那是因為……”玉疏窈訥訥張口,卻發現自己編織的借口,蒼白得就像謊言。她眼睜睜看著謝隱澤帶著喬胭,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

當喬胭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置身在二十年前大夔的王都,槐京。

天空灰蒙蒙的,似乎意識到有什麽不詳的事即將發生,長街上每一個行人的臉上都蒙著一層陰翳。雕零的枝頭上掛著稀疏的殘花,而樹下萎墜的白槐鋪滿了地面,軟而厚重,空氣中彌漫著花汁糜爛的苦澀氣息。

一個白發男人從長街盡頭走來,是她爹。這二十年來他的容貌未曾改變分毫,但這個流泉君的眼神卻年輕很多。

其中有糾結、猶豫、躊躇,郁悶……是那位冷冰冰的梵天宗掌門絕不會露出的眼神。

他來到一條河邊,河邊站著一個玄衣男人,無論是背影,還是氣質,給喬胭的感覺都和謝隱澤很像。哪怕他沒有轉身,喬胭似乎也能想象到那是一張怎樣的臉了。

很快,喬胭知道了他的名字——行殊。

謝行殊。

“回梵天吧,師弟。”流泉君開口,“她已經不告而別半年了,再找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謝行殊一言不發,沈默得像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別忘了,當初師尊派你入大夔,本就是為了調查朱雀皇室。修真之人,豈能為假象所困,難道你真的愛上她了?”

“師尊說的,就一定是對的嗎?”那個人語氣冰冷,透露著一種冷漠的鋒芒。

這塊石頭,邊緣鋒利得能把人割傷。只聽聲音,也聽得出他現在內心的煩悶。

流泉君的語氣冷而嚴肅:“我是不懂,可我知道既然師門對我們有教養之恩,我們就應該竭力報答。你為了個女人,荒廢整整半年光景,上天入地,九州的地皮都快被你掀翻了,我問你,你找到什麽了?你也沒有想過,或許她根本就是故意躲起來,不想見你?”

“不想見我?”他語氣古怪地重覆了這句話。

“世界上沒有能瞞一輩子的謊言,你忘記了自己的使命……”

他忽然拔劍斬向河面,刀削般的利刃破風咆哮,劍氣縱橫,震蕩四方,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無比深刻的劍痕,硬生生改變了原本的河道。

流泉君:“……你境界又精進了。”

男人收回劍,冷冷道:“師兄是天生殘心之人,又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有些事你永遠不會明白。我和柳姬是已經成了婚的夫妻,就沒有不告而別的道理,無論她在何處,最終都會回到我身邊。”

“——我會找到她,哪怕是去那三途川,黃泉岸。”

三途川,黃泉岸。

喬胭在一片黑暗中睜眼。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許是幾個時辰,又或許是一整個白天,窗外的天色黯蒙蒙的,有人在角落裏,因為她聽見了那人的呼吸聲。

“謝隱澤?”

他沒有回答。喬胭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蠟燭,正要點燃時,一道嘶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別點蠟燭。”

喬胭放下蠟燭,又朝著他出聲的方向走了幾步,卻是足尖一涼,踩到了地面上一層凝結的薄冰。

她在黑暗中蹲下來,伸出雙手,先摸到了結冰的發絲,接著是冰冷的肌膚,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繼續亂摸。可連這只手,也冷若寒霜。

“千山獨酌”的寒意在他身體中徹底爆發了。

是她太天真。謝隱澤說自己不會受影響,她就真的信了,但和冰屬性相沖的火靈根,分明是最容易被影響的,琴曲帶來的驚人現在他身體內游走了一圈,又被他成倍放大擴散出去,當時雖無異樣,只是積攢下來爆發了。

喬胭下樓抱了一堆柴火。天色將晚,正是黃昏,無論是客棧還是外面的街道,都沒有一個人,這是座荒廢的空城。

她點燃柴火,明亮的光焰伴隨升騰的暖意照亮了房間。謝隱澤閉了下眼,顯得不能適應這突如其來的火光,喬胭從乾坤袋中拿出許多厚衣服披在他身上,口中罵罵咧咧道:“寒氣入骨都不知道,就硬生生挨著,你是蠢蛋嗎?”

謝隱澤一言不發,低垂結冰的眉眼有種說不出來的空茫,仿佛只是軀殼在這裏,靈魂早不知飛到了哪去。

喬胭粗魯地扒掉他臉上的冰屑雪花,他也一聲不吭。

柴火已經添到了最多,熊熊烈火舞動,紅光映滿室內,暖得如置身夏日。喬胭把雙手烤暖,用溫暖的雙手,去捂他冰涼的臉蛋。

“喬胭,你是不是也聽到了那個魔族說的話。”

喬胭的指尖稍頓。

“他說,魔族熄夜是我的父親。”謝隱澤語氣淡淡,“你覺得,他在說實話嗎?”

喬胭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到令人不安。

當時兩人共彈琴曲,心神相通,因此在那一刻,謝隱澤的震撼和失言全都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她。

見她不回答,他又低下頭,接近喃喃自語:“我從有意識以來,就生活在爺爺身邊。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對我很好很好,是我唯一的親人。”

謝隱澤是青蛾道君養大的,這在梵天宗中不算什麽秘密。還有很多人覺得,他能被內定為下一任掌門,就是因為有個一言遮天的好爺爺。

“他教我認字讀書,功法修行,給我買糖葫蘆。所以小的時候,我覺得沒有爹娘也沒關系,因為我有全天下最好的爺爺。”

喬胭默默聽著,雙手被他身上傳來的寒意凍僵,她又將手烘暖,重覆著這個步驟。

“五歲的時候,我身上的血脈天賦第一次顯現,那次我燒毀了一座山。他告誡我,必須謹慎使用自己的天賦,因為我出生的時候身邊烈焰環繞,燒死了自己的母親。”

——好歹毒的老東西。喬胭差點爆粗口。

如果你告訴一個孩子,因為他的出生害死了自己的母親,這孩子會怎麽想?

他會想——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他根本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即便是人人艷羨的天賦神火,在這孩子看來,也只是一種詛咒罷了。

“我每個月都要去一趟泅渡塔,躺在蛇池裏。蛇的鱗片——又冷,又滑膩,我能清晰地回想起它們的獠牙刺穿肌膚的觸感。爺爺告訴我,只有這些蛇能幫我抑制我與生俱來的兇性。如果我不想傷害別人,就必須先傷害自己。”

“疼嗎?”喬胭輕聲問。

他沈默片刻:“或許吧。”

實際上,已經記不清那是種什麽樣的感覺。或許是疼的,但人太習慣欺騙自己,當習慣這種疼痛後,就只剩下麻木。

喬胭的心尖似乎被誰掐了一把似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將一捧捧柴火投入火堆,火苗隨之騰升,熱浪翻湧,蒸得她心口後背都是汗珠,噴吐的都是熱氣。

哪怕是這樣的溫度,卻依舊驅不散他身上的寒意。他一直叫著冷,絮絮叨叨,神志不清,是千t山獨酌的寒氣在體內徹底爆發了。

喬胭抱膝蹲在他面前看了他一會兒。

他平日裏總是冷冰冰的樣子,吃了苦頭,才顯出一絲委屈的少年氣,修長的眉微微拱起,仿佛藏著千般心思。

心疼男人倒大黴,她告誡自己。按照她的計劃,應該作壁上觀,悠哉度日,遠離修真界的腥風血雨,和眼前這個造就所有腥風血雨的男人,而不是牽扯進這些劇情裏。

他顫抖著,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縮,嘴唇泛著蒼白,驚人的寒意沿著骨髓游走。懷中鉆進一個溫暖、柔軟,帶著陣陣馨香的存在。

喬胭脫了外裳,雙手緊緊抱住他的後腰。

“喬胭……”他輕輕念她的名字,唇齒把這兩個字咬得低而繾綣,聲音迷茫,“我該怎麽辦……”

什麽是真,什麽又是假?

喬胭沒說話,只是將他摟得更緊了些。兩人在火光中緊緊相擁,體溫交織成一股溫暖的潮流,像雪地裏依偎在一起的小動物。

一雙手掐在她的腰上,像要把她嵌入身體裏,擁得那麽緊。

“喬胭,我只有你了。”

懷中,女人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不知是聽沒聽清。

天譴劍回到六道臺,一場風波平息,讓所有密切關註這件事的修真界人士都長舒了口氣。

曾經赤淵入侵的腥風血雨還歷歷在目,沒有人想再見到生靈塗炭的場景。

新年將近,山腳下的鎮子彌漫著濃厚的喜慶氛圍,廟會中傳來笑聲和擊鼓聲,煙花和鞭炮震散了仙山上清冷的霧。宗內會給弟子放長假回家探望父母,佳節同樂。

走的人一多,宗內就冷清了不少。沈寂的重蓮殿前,風吹過蕭條的蓮瓣,泠泠的水光投射在幾經風霜的影壁上。

一個和尚從遠處走來,駐足在蓮池旁邊。殿前灑掃的弟子見了他,雙手合十微微鞠躬:“蓮照小師父,您怎麽來了?”

蓮照是隱世佛國大主持心虔大師的弟子,常常隨行心虔大師身側,出入議事,重蓮殿灑掃的弟子都認得他。

蓮照也雙手合十回禮:“阿彌陀佛,施主,在下奉師命來找流泉仙君,有要事相商,請問仙君此時在殿中嗎?”

“在是在的,不過您若是要見他,恐怕得等上一段時間。”那灑掃弟子笑道。

蓮照微微詫異,猜測道:“是仙君有客?”

“不錯,是位很少主動來找的客人,仙君不允許旁人打擾。”

靜謐的房間中,棋盤旁,父女對坐。

窗外青山靜謐,蒼翠山巒在薄霧中時隱時現,仙鶴翺翔於雲水之間。喬胭垂下眼眸,纖纖葇荑,執棋落盤,素若美玉,膚光勝雪。

流泉君開口:“你的棋風,像你母親。”

“那是怎麽樣的棋風?”

“隨性,跳脫,兵行險招。看似山窮水盡,卻總能絕處逢生。”

喬胭想說客氣客氣。其實她不擅長對弈,只是從前和謝隱澤下過幾盤,每次都被殺得片甲不留,幹脆把他的棋路記了下來,沒想到靠這三腳貓功夫,還能和流泉君下得有來有回。

她落著子,看似漫不經心地開口:“我在朱河鎮上,聽到了一些流言。”

“你若無事,就不會來找我。問吧。”

好,這可是你讓我問的。

喬胭王炸開場:“謝行殊是個什麽樣的人?”

那顆即將落下的黑子,就那麽停滯在了半空。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落在棋盤上。他沒有問喬胭你怎麽知道的這個名字,這是他的女兒,他熟悉她,揣著答案開口問的習慣,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是我師弟,也是梵天宗百年來最有天賦的弟子,當年內定的下一任掌門人。可惜,誤入歧途。現在的人們,應該更熟悉他的另一個名字吧。”

——魔尊熄夜。

梵天宗最有天賦的弟子,青蛾老頭的得意門生,最後成了差點屠盡雲水境的大魔頭。難怪藏書閣裏的典籍都修得又亂又薄,還掩蓋了謝行殊的存在,多半是怕傳出去別的宗門笑掉大牙,嘲弄自家教徒無方。

“他為何會成魔?”

流泉君淡淡落子:“心有迷障,自然成魔。”

“可您本可以阻礙這件事發生。”

“我無法。小喬,我無法。”他放下旗子,直視她的雙眼,一字一頓道,“成魔是他自己的選擇,偏執是這類天驕的本性,他如此,現在的澤兒也是如此,站得太高就會看不見蒼生。”

喬胭啞口無言,凝滯片刻,冷笑:“好一句看不見蒼生!那請教掌門仙君,若發妻在左,蒼生在右,那是要看至親妻兒,還是先看天下蒼生?等等,您不用回答了。”她想起什麽,自嘲一笑,“從我母親看來,我已經知道您的選擇了。”

這話像一只毒針,尖銳地刺入了他的眉心,叫他整張臉麻木如堅冰,眉尾又近乎神經質地抽動著。

流泉君第一次對女兒冷了臉色。

“朱雀皇室妖孽亂道,大夔疆土旱災連年,若修道之人都袖手旁觀,黎民百姓又當如何?”

“若事實的真相如你們說的那樣正義凜然,那為何六道臺上號稱庇佑雲水境的結界陣法卻是躲避天雷,為將死之人尋求長生?!”

窗外驀地刮起了狂風,喬胭神色幾乎稱得上冷厲,瞳仁中有一簇幽森的火光,沈郁冰冷。

她長大了,不是那個只會圍繞他膝邊,甜甜叫著阿爹的小姑娘了。就像這些本應該埋進地下的往事,她知道得比他想象得還多。

“我只是做了正確的事。”良久,他寒聲道。

“——您是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還是做了青蛾道君告訴您正確的事?”

棋局僵硬了,猶如這場談話陷入僵局。空氣幾乎凝滯了那麽一刻鐘,喬胭回過神來,低垂著眉眼斂盡怒意。

“是我失言了,仙君息怒。”

她離開後,流泉君在棋盤前靜坐了許久,幾乎成了陰影中一尊石雕。

-

梵天宗,第一重天,六道臺。

風雲在天空中演變著太極和陰陽,界碑巍峨,聳入雲霄,只是現在卻是一片被摧毀殆盡的狼藉。

界碑的殘骸散落在地面,深刻的劍痕烙印在四面八方,曾經宛若玉帶的弱水,在空中淒慘零散地浮動著。

一個老人便背負雙手,站在這殘墟之中。他的白發如鶴羽般飄逸,悠久的歲月沈澱出了處變不驚的從容與淡泊,尤其那雙眼睛,很年輕的眼睛,與他對視,心緒就只剩平靜。

“師尊,澤兒來過了?”

“來過了。”青蛾道君語氣平靜,聽不出端倪,“不知從哪兒聽了些風言風語,找我這老人家亂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他仙氣飄然的廣袖輕輕一揮,坍塌的碎石飛回界碑,裂開的縫隙痊愈如初,時間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內神奇地倒流著。

他感慨道:“晏渺,你說啊,這孩子為什麽會長大呢?還是小的時候好,又聽話,又乖巧,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都不肯叫我一聲爺爺了。”

“像他父親。”流泉君簡短地答。

“血脈這東西,確實神奇。當年你勸我留下這孩子,我呢,一是心軟,雖然是柳姬生的,但畢竟也是行殊的兒子,二來也想著,既然已經養毀了一個,再來一次,總歸不能還是一樣的結局吧?”青蛾道君哼笑著念,“像他父親……像是像,但這外貌像也罷了,脾氣性格也學個十成十,可不是什麽好事。”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了界碑之後。天譴劍安靜懸停在蓮心上方,貼了魔族的那些符箓,倒壓抑了它幾分狂躁。

“他從前不是如此。”靜謐中,青蛾道君忽然開口,“好像自從和那小公主成了婚,就變了,不聽話了,也有自己的主見了。當時你說將閨女許給了澤兒,我很吃驚,你從前事事都與我商量,唯獨這件事拍板得很快。”

流泉君垂下眼簾:“小喬素來頑皮,帶壞了澤兒。關於婚事,是心虔主持算了一卦,說兩個孩子八字相合,是天生一對,再者也沒必要為這種小事打擾您閉關,便按下了沒說。”

老人幹枯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手背:“若只是頑皮便也罷了,我老了,經不起二十年前的事再重演一次了。”

這話題太意味深長,他沒有接話。

老人又自顧自說道:“我一生癡迷修行,無妻無子,奈何縱然放棄了千般紅塵,卻終究天賦有限,永遠無法突破上限,壽元也一天天地耗盡了。”

“行殊年少時,我對他寄予無限厚望,可他終究為了一個女子誤入歧途,這些年每次夜裏驚醒,我都在後悔,後t悔當年為什麽偏偏派遣他去大夔?讓他去解決那旱災?也是對這孩子的能力太信任了吧。”從老人的語氣中,不難聽出悔恨,隱隱有激動之意,“後來澤兒出世,甚至天資更勝,我將他當親孫兒一樣疼,最好的功法,最頂級的丹藥,乃至於這偌大梵天宗,我都傳給了他!換來的是什麽?是他對養大他的爺爺的質問!”

“一只魔族的話就亂了他的心緒,真相就有那麽重要嗎?比修真界第一人的位置,比他的登天之路——都重要?”

流泉君沈默片刻:“或許,澤兒想要的並非登天之路。”

“修仙大道,人人渴求飛升長生,你告訴我,若一個修仙之人連登天都不渴求,他還能渴求什麽!?”

老人的語氣驟然嚴厲起來,流泉君斂了聲。

“隱世佛國那邊派人告知,說萬佛殿有異動,鎮壓的結界出現了一個缺口,再這樣下去,恐怕……”他這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又煉制了百具金身,你讓人帶去萬佛殿吧,我梵天師門不幸,只希望這些先祖的佛體,能震一震他身上的魔氣。”

流泉君自然垂首應允。

天空又下起了雪,老人問:“是年關將近了嗎?近幾日山下很熱鬧。”

棋盤邊,女兒的叩問再度突兀地出現在心頭,讓他的心臟收縮了一瞬。

——您是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還是做了青蛾道君告訴您正確的事?

他便記起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他踏入重蓮殿,柳姬笑盈盈地指著肚子說:“今日清晨,他踢了我一下。我母後說過,孩子在肚子裏時,安靜的是小姑娘,頑皮的就是小男孩。”

他對孩子沒什麽研究,人也木訥,自然也沒什麽好說的。柳姬又問:“我聽說,流泉君也有一個孩子?”

那時他還沒有繼任掌門人,大家都覺得這個位子屬於他師弟,籠絡謝行殊的人很多,而他在天驕般的師弟的光芒下,安靜得像個透明人,只有柳姬會叫他的尊號,用那種坦然的語氣。這也是他覺得她和師弟相配的地方,無論對方位卑還是位尊,這種對待他人的坦蕩態度是一致的。

他點點頭,回:“是個小姑娘,被她母親帶回了北溟。”

“為何回北溟?我聽說北溟嚴寒,不是養孩子的好地方。”

柳姬又在發揮她那有時會冒犯到別人的好奇心,不過她在重蓮殿中關了這麽久,除了好奇似乎並沒有別的消遣無聊的辦法了。

“毓璃生我的氣,我不知道為什麽。”他說,“我太笨拙了,總是惹她生氣。”

“姑娘家都很好哄,尤其是一個喜歡你的姑娘,或許你該去跟她道歉。”

“我不想。”

“為什麽?”柳姬問,“難道你覺得自己沒有做錯,所以不願道歉?”

“我可以道歉很多次,但最近修真界不太平,卦上說這時候是多事之秋,她回到北溟才更安全。”

後來柳姬說,等這孩子出世,或許可以和他的女兒配成一對。她隨口說的一句,並不如何當真,只是當時心虔大師興致上來給謝隱澤蔔卦時,他又記起了這件久遠的往事。

柳姬生下孩子,也是在這樣一個瀕近年關,大雪紛飛的日子。沒有想象中的太平,那是段充斥著血與火的記憶,謝行殊瘋了,幾乎掀翻了修真界的天。只是,直到他被鎮壓進萬佛塔下,都不曾知道過這孩子的存在,柳姬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講。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來,那孩子的生辰又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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