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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蓮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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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蓮葉

靈力消耗過甚, 回梵天的路上,喬胭一直斷斷續續睡著。

她先看見重蓮殿上那些接天蓮葉的碧荷,隨風而揚的雲紗上刺繡著鎏金紋樣的祥雲, 溫軟馥郁的芳香逸散在乳白的雲煙中。

小小的謝隱澤抱著一把孩童尺寸的劍,就比流泉君的腰高出一點兒, 仰頭滿眼認真:“師尊, 弟子已將梵天心決習至第六層,只有一點疑惑未解,可否請師尊指點一二?”

流泉君垂下眼眸, 白發三千,像靜夜的雪拉扯成了細綿的絲。

“去找你的同門師兄們,我沒這個時間。”

他沒有註意到弟子的絲毫落寞, 頭也不回地走了。

孩童有些沮喪, 但並不氣餒,在演武場去找到正在比劃招式的師兄們。

他基本上算整個梵天最小的弟子,同門師兄師姐都大了一輪。十二三歲的少年人們正在嬉笑玩鬧,見他來,齊齊沈了臉色。

“難怪聞到一股叫人作嘔的味道,你這雜種, 怎麽跑來我們的地盤?”

他抿抿唇, 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冷落, 長睫掩蓋住落寞的視線,轉頭離開。

“等等, 流泉君叫你來討教, 讓我們指點一二?”忽然, 一位師兄叫住他。

他轉頭,看見一張平凡的臉, 幾個半大少年的目光在空中交換,閃動著不加掩飾的不屑和惡意,其中一人跳將出來:“拔劍!”

還未來得及反應,凜冽的劍風已經劈頭蓋臉而來,死亡逼近的危機感令他下意識拔劍。

他天資很高,所以八歲時就有了自己的配劍,只是這劍是梵天宗外門弟子的配置,比起這些高高在上的長老弟子所持有的配劍品質差了一大截,加上對方仗著修為時間長,年紀大,下手不遺餘力,兩三下就砍碎了他的劍,一腳將人踹翻在地。

他穿了件雪白的衣裳,臉蛋也雪白,可經地上這麽一滾,就成了個臟兮兮的泥娃娃。像是早就習慣了,那麽幼小的孩子,瞳仁裏都是麻木和平靜。

他跪在地上,膝蓋挪動了一點距離,去撿碎成片的殘劍。雖然是極為普通、劣質的劍,誰都可以任意取用,但流星閣的管事不喜歡他,每次總是諸多刁難和阻礙,他要去取一把新的劍,就得帶上舊劍碎掉的證據。

因為他父親是魔族,他有著半魔血統,當年赤淵魔族入侵雲水境,這裏的許多許多人,都死過親族。

大家都不喜歡他,很正常,他也不喜歡自己。

他正拾撿著,一只腳猝不及防地踩上來,一瞬間,尖銳的碎片刺入了孩童的掌心,瓷磚上一片鮮紅緩緩呈扇形從他的手心、師兄的靴子底下鋪開。

“餵,小雜種流血了……”有人聲音慌亂,畢竟再怎麽厭惡魔族,這也是掌門親傳弟子,流泉君是他們招惹不起的。

“放心,小雜種不會告狀,流泉君也從不管這些事。”那師兄嘴角揚起,惡劣地加重了力道,“你們說,魔族都長得那麽難看,憑什麽這小雜種就長得跟個瓷娃似的?都怪他這張惹是生非的臉,騙得宗中不少仙子心疼他……”

“還能是為什麽,肯定他娘長得好看唄。”

“嘖嘖,再好看怎麽樣,還不是被那魔族……”

孩童本安靜地垂著眼眸,睫毛忽然顫了顫,擡起眼來。

鴉羽似的睫毛下,覆蓋的是赤色流轉,宛若血瑪瑙般的瞳仁。眾人一怔,雞皮疙瘩順著脊椎爬上來,不肯承認那是害怕。

“師兄。”孩童靜靜道,“給我阿娘道歉。”

“道歉?她要懂點禮義廉恥,就不給生下你這個小雜……”話音未落,對方驟然在短促的悶響中痛呼一聲,倒了下去。

“小雜種,反了天了你……”

克制著兇性,他只讓他們頭破血流才肯罷休。但年紀太小,圍攻之下自己沒落著好,渾身都是血,別人的,自己的。

頭破血流的孩童藏在林間,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謝隱澤被分配到的住所叫玄源宮,他不想回那個地方。空空蕩蕩的,風一吹就有鬼哭,不像家,像一個墳冢。

黑夜中,一襲白裙葳蕤迤邐,層層如蓮花盛開。

喬胭在他身前蹲下來,看著眼前稚嫩的孩童。他嘴唇幹燥,很久沒有睡覺,瞳仁中的猩紅還倔強地不肯消退下去。

喬胭尖尖的下巴放在膝蓋上,抱著小腿問:“小boss,你在想什麽?”

他看不見她,看不見這個夜色中貌若神女,眼尾淚痣卻若山間精魅般蠱惑的女人。

在喬胭意料之中。因為這裏不是現實,而是回憶。

那些在心中濃墨重彩到無法被輕易忘卻的回憶。

喬胭歪了歪腦袋,一頭如夜微涼,如水柔順的長發順勢垂委在地。

她常叫他小瘋子,原來小瘋子不是生下來就是小瘋子,年少無依的時候,他是個誰都能欺負的小可憐。

喬胭淡淡垂眸,如霜似雪的瑩白指尖落在他的掌心,那裏殘劍的碎片還未取下來。

她有個小侄子,也同眼前的孩子一般大,可嬌氣,擦傷了膝蓋都要哭好久。他爸媽覺得太嬌慣,可孩子哭聲一起,就心疼了,哪怕天上的星星也恨不得摘下來。

孩童會放聲大哭,是知道有人會心疼。可沒人在乎的孩子呢。

就會像眼前這樣,垂著眼睫,面無表情地將掌心的殘片利索拔出。

血噴濺,染紅了一地毛絨般細碎的小花。喬胭下意識想捂住,手指卻從他的掌心穿透過去。

回憶是無法被任何人幹涉的。

小boss又占她便宜,畢竟她可沒什麽悲慘的過往,所以他才半點影響不受。她想,她不該再練幽霜引了。總看到些不愉悅的回憶,叫她心臟有一種遲緩的澀。

黑暗的道路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盞燈,燈火惶惶,映照出了一個老嫗蒼老的面容。

她年齡很大了,洗得泛白的衣角和粗糲的雙手無一不表明她的灑掃婦身份。梵天宗作為仙t門之首,占地無比廣袤,除了雲裏來霧裏去,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們,還有許多普通外門雜役。

像這樣年老的灑掃婦人,大都是被家中嫌棄,又無處可去,來仙宗求個收留,人數不在少。

“孩子,你一個人坐這裏幹什麽?你的父母呢?這麽小的孩子,也放心你一個人出來?哎喲,真是狠心的爹娘!”

婦人見他渾身血跡,以為是遭了山林中未開智野獸的撕咬,頗為心疼地牽起他的手:“走,阿婆帶你療傷去。”

謝隱澤眨了眨眼,像個無魂的木偶般跟著她。夜幕降臨,老嫗視力較弱,走得很慢。

喬胭雪白的衣裙掃過夜色中發出熒光的花草,無聲地跟在這一老一少後方。

老嫗一路碎碎念地問了許多,年齡幾何,父母姓甚名誰,但孩童沈默著,並不答話。很多問題,他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孩子,你餓了吧?這有個饃饃,喏,快吃點墊墊肚子。”老嫗從懷中掏了掏,掏出一個油紙包著的饃饃。

看得出來,是梵天宗最廉價,最不上檔次那類食物,邊緣不齊整,看起來是餓得發昏,才舍得吃上兩口,極為珍惜的口糧。

謝隱澤是掌門親傳弟子,雖然因為身世備受排擠,但吃穿用度上從未短缺,一切都是最好的,最頂級的。

且說他業已辟谷,不再需要飲食。

可面對老嫗的善意,顫抖的手執意遞過來的、珍貴的饃饃,他最終還是掰了一小半下來,默默塞進口中。

第三十三重天,已近凡人地界,山腳下有個城鎮,正趕上元宵前後,鎮上張燈結彩,熙熙攘攘,地上潔白的新雪遭來往行人踐踏,已經融化成了半凝的泥水。

到了明亮處,老嫗原本和藹著回頭,卻忽然與一雙血色的眼眸對視。

她大驚失色,臉色瞬間枯朽如紙,她一把推開了孩童。

“魔族來了!”

她奔跑著,大聲叫道:“魔族來了!!魔族又要來殺咱們啦!”

原本熱鬧的元宵燈會,轉瞬被喧囂和混亂充斥。謝隱澤看著被包紮好的傷口,因為摔倒時撐了下地面,又重新血流如註,淡淡垂下眼眸。

喬胭下意識伸手,想將一顆扔向他的石頭攔下來,卻忘記自己只是未來投射而來的一道虛影。石頭穿過她,重重砸在孩童身上。

人群那麽嘈雜,水流一樣的指責謾罵聲中,老嫗躲避了他的視線,後退半步,至於眾人身後。

喬胭慢慢蹲下,一道沒人看得見的白影將孩童輕輕攏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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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倪拿著掃帚,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槐樹下清掃積雪和落葉。昨夜落了今冬第一場雪,氣溫驟降,凍得他套了兩件厚棉襖還哆嗦不止。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額外羨慕那些修真人士,法術傍身,從不感到寒冷。想當年,他也是為了登仙路、叩仙門才上的梵天宗,可一點天賦也沒有,只能被分配來做灑掃的仆從。

好在玉師姐待他好,是心高氣傲的內門弟子中難得的良善之輩,他在槐院中的生活不算辛苦,打算等攢夠靈石,就下山娶個媳婦兒過踏實日子。

求仙問道,那就不是普通人該妄想的事兒。就像掌門兩個親傳弟子,雖然是一等一的天才,但阿倪見過兩次,小的那個姓謝,眼神冷冰冰的,身上半點人味兒都沒有,看了就叫人害怕,有風聲說他是內定的下任掌門,但人們對他的畏大於敬。大的那個姓陸,陸師兄對誰都和藹溫和,放在以前,阿倪是頂頂支持他當掌門的,可誰曾想到,他會在秘境中幹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

胡思亂想著,腳下的落葉越堆越多。一道悅耳帶笑的聲音響起:“阿倪,你發什麽呆呢?”

他回頭,見一青衫女子正抖落鬥笠上的細雪,風姿秀美,腰間懸劍,有股磊落利索的俠風。

玉師姐是個美人,阿倪從搬進槐院時就有這個認知。仙人似乎確實是有風骨的,凡間的山水養不出這樣出塵的氣質,阿倪曾一度以為世上不會再有比師姐還美的女人了,直到鮫宮的公主住進了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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