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深信這個活泛著的嬌柔菩薩，不是凡間肉體，而是金身真佛！

在那種難聊民生的地界與時空裏，富有人家總會算計著怎樣地肥肉添膘。而貧賤之命何嘗不在沒休沒止地巴望著，天仙們能夠來一次實實在在的雪中送碳！

代人道喜的媒婆爭相使招，桂花河邊廢卻的紙坊裏，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待巧嘴靈舌和油頭粉面。竹樓的門檻，因為主人的光靈，受了太多的踩踏。滿嘴親昵的媒婆來來往往，她們邁動冬筍一樣好看的尖腳兒踟踟而來。

那尖腳兒在竹樓裏用稠密的碎步踱來踱去，充滿柔情，隔著五彩繡花布鞋同心平氣靜的地板一次又一次親密接觸。

船家女德處於兩難的境地，對於可敬鄉鄰的接待不可忽視。而接連不斷的客套，會耽誤對於神佛的奉拜。前者討常人之好，後者生來生之過。

最不如意的是，大禮完全不樂意像別人家的女孩子一樣，對於進屋的客人有好言相接。她還會主動敬奉茶點，規規矩矩地同來人笑談。

這個嬌生慣養的家夥，對進屋的客人從來不肯賞給一張好臉，更不用指望她會學著別人的樣子迎賓待客。

有時，家裏的客人在等著，她的娘親還得尋到桂花河邊的野渡上，才可以將她逮著。即便逮個正著，她也未必肯回家見客。她貪玩耍樂的性子，完全是一個野蠻男孩。

大禮只是熱衷於帶著妹妹到南壩、北壩的水田裏抓小魚、青蛙，桂花河邊采花，追蜻蜓和蝴蝶。她起勁的時候，會像野性的男孩子一樣踢掉布鞋，卷起褲腿，挽起衣袖，下到泥田裏抓小魚，或者追青蛙。因為受著小魚兒或者泥鰍、甲蟲的誘惑，她時常滑倒摔滾在泥田裏，弄得一身像頭踐泥的小公牛。

如果這些還算不得離譜的話，她會在炎熱的夏日裏尋到桂花河邊，瞅著周圍沒人時，學著頑皮的男孩一樣脫光了衣服，跳進滔滔不息的激流中趟水洗澡。

這時的小禮被她的姐姐任命成為一個機警的哨兵，可愛的小女孩一邊警惕地張望著四野，看她們的周圍是不是有可怕母親的身影突然降臨，一邊眼饞饞地看著她的親親姐姐，在泥田裏逮起一條小魚兒或者一只大青蛙。

姐姐那活潑動人的演示，一次又一次逗樂得小禮禁不住跳起來拍手叫快。

這個時候，小禮最大的願望就是像姐姐一樣踢掉布鞋，紮腳勒手地跳到泥田裏，同姐姐一起玩耍。親手逮著那條歡蹦亂跳的小魚，或者一只蹦著跟人比試的大青蛙。

最樂的要算姐妹倆一起到河邊捕捉蜻蜓、蝴蝶。

蝴蝶紛飛的季節只在春夏，它們展開花朗朗的翅膀於人的前後或者頭頂飛翔，彈動自如的羽翼印染上了彩虹的色澤。因為貪戀河邊野花的馨香，它們有時會成群結隊地伏在河邊的鮮草香花叢中享受生命之樂。姐妹倆的到來不可避免地為它們天生完美的享受劃上一個符號。

除去寒冷的冬天，姐妹倆有著漫長的時期到桂花河邊捕捉蜻蜓。

蜻蜓家族有時會聚集到河邊開會，她們的頭頂上，有著無以計數的輕薄羽翼在飛揚舞動。

朝暉和晚霞，會把它們透明的羽翼染浸得五彩繽紛。

當一對親昵可愛的小家夥從不高的天空上徐徐降下，相親相偎地飛落一河邊的一株蒿草或者野花上，像是小憩卻在離群偷歡時，大禮這個不知事的半大女人，竟會不管不顧地撲上前去將它們逮個正著。

大禮逮住了它們時還對小禮說：“這可是一對親親姐妹在耍歡哩，就像我和你一樣！”兩人折去了那對小歡歡的翅膀，心花怒放地回家。

當大禮頑皮透頂地下河洗澡時，小禮得承擔更大的責任。

姐姐把脫下的衣褲扔給了妹妹，一個鯉魚打挺跳進了河裏。

清涼的河水會帶給她舒服與快樂，她學著男孩兒的姿勢順流紮著猛子，時而又仰對長天，揮動臂膀溯水直上。甚至還劃動如一只大青蛙，試著從河的此岸游向彼岸，再從彼岸回游到此岸來，那神氣比同齡的男孩兒更顯英武。

小禮總是被姐姐的神勇征服，她禁不住地河岸上跳躍進叫喊。

小禮把本是窩地胸懷裏的衣褲，當成了勝利的旗幟被舉過頭頂。

她得意忘形的苦果是，偷偷尋來的母親，手握楠竹枝條尾隨而上。

母親冷不防奪下了小禮舉在頭頂上的勝利旗幟，站在河岸上，向著滔滔河水裏的大禮揮舞著手中的武器。她氣得像大青蛙一樣蹦起老高。

小禮看見娘親的臉發青發紫，完全是一副惡狼餓虎的兇像。

禮沒等娘親手中的兇器再落到身上，驚惶失措地逃開了老遠。她一邊跑著，一邊喊叫她的姐姐，催她趕快上岸逃命。

她估摸著母親不會朝她追來，這才停下腳步。還膽顫心驚地看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大禮發現情況突變，心裏大叫不好，一萬個罵著妹妹的失職。本可以游到遠處去臨時躲避母親的懲罰。但她畢竟是半個大人，遲疑了好久，受著母親的痛罵，終究心不甘情不願地爬上河岸。她來到母親跟前，趴伏在地，聽任母親撒氣，實打實吃一回自己討來的“活鱔魚炒嫩肉肉”。

這天晚上，桂花河邊的老紙坊裏一定會傳出兩個頑皮鬼殺豬般的嘶嚎。

大禮的親事終於說定，她將在年關過後下嫁到魯家。

魯家是桂花壩首屈一指的富戶，不僅山寬田廣，祖傳下來的屋舍也恢宏氣派，家中請有雇工，放牛、種田、看山、做飯、洗衣各樣活計都有專人負責。

魯老爺是念過四書五經的，肚子裏或多或少有那麽點兒文墨，嘴巴上也時常掛著一句兩句書理，一副墨守成規的神態。

魯家雖然富有，承襲的是前人的蔭福，家業財產全靠一代接著一代積攢下來，因此持家也是出奇的勤儉。

魯老爺圖謀清靜爽快，到年老時也只娶配了一個正堂夫人，沒有偏安小妾之類為自己添累，這正是船家女德生發將女兒嫁去的頭個緣由。

大禮是配給了魯家的長子，這是魯家惟一的兒子。他念了一些書，又到城裏見識過。先前在城裏謀著事，眼下時局發生了變化。也算是逃難躲禍，回到鄉下來潛伏，等待戰禍平息再外出謀生。

魯老爺舍了銀錢，著人往縣上跑了門道。因之，這個小魯少爺就到近處的鄉公所當上了文書一職，在鄉野間也算得是一個體面生路。

魯老爺家早為大少爺定下了童養媳婦，無奈那個可憐的小女子在少爺遠未成人時就過早染疾不治而亡。至於他在城裏是否自作主張找到歡娛，旁人無從知曉。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回到桂花壩的，似乎跟外界沒枝沒節。

興許是魯老爺年輕時患過什麽毛病，人到中年才得長子，此後也陸續成為兩個兒子和五個女兒的父親。逗人樂的是，這個看起來溫和的老頭兒，在年至花甲時還喜得貴子。那便是他最小的孩子，故也有人稱他為“七爺”的，這當然只能算是他的綽號。

長子的外出受到“七爺”的激烈反對。但是，自命不凡的兒子生來就有一雙靈敏的腿腳。他以在桂花壩做不成事，不出去算是白讀四書五經為由，瞞著他的父親，乘坐一葉小舟，順著桂花河直下，闖蕩外面的世界去了。

慶幸戰事起來，魯老爺才算盼回了兒子。他最為著急的就是，盡快找到一根能夠拴住野牛野馬的麻繩。也好早一天當上祖父，抱一個白白胖胖的孫子多生樂趣，也早點延接了魯家的香火。

有人說，魯老爺相中河邊紙坊寡婦家的長女，不僅僅是看上了那個來自大地方的美艷迷人的仙姑，更是看中了寡婦名下的楠竹山和水稻田。

在這個勤儉人的眼裏，鮮活的人兒是一尊人見人愛的活菩薩不錯。筆架山裏上好的竹林，位於桂花河邊南壩、北壩裏肥得流油的水稻田，哪一樣都是成袋成袋的瓜子金。

這個說法一點都不為過。魯老爺真算得是一個明白人。他知道，那個顏色老去的活菩薩是個堅貞的主。她對於在樟樹港失蹤的男人心懷感念，決不肯他人趁機染指。

以寡婦的家產，在桂花壩算得上一個富裕戶。

但是，初來乍到的一個寡婦人家，還帶著兩個嬌生慣養的女兒，總得尋一個可以依靠、指望的人，當然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親生女兒身上。何況她本是鐵板上釘釘子的竹山、水田，明光晃亮地讓受過自己太多恩惠的人弄走了一半呢？

這個女人決不是一個貧賤的討米婆，作為長女大禮的嫁裝決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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