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佬德不敢再有片刻停留，他拍去女兒身上的泥土，招呼著女人，又一左一右挾住孩子，繼續沒命地往前沖。他心裏清楚，沿水路走怕是逃不出日本鬼子飛機的轟炸了，九頭鳥一樣的天魔飄揚著膏藥旗幟，架在膏藥貼旁的機關炮正對著湖面、湖岸沒有目標地瘋狂掃射。

船佬德領著一家人躲過了鬼子飛機的轟炸和射擊，他們鉆過湖河相交的岔口上的柳林，直奔香樟樹河岸的巖坎。船佬德的胳膊再挾不動女兒時，就索性往背上擱起一個，懷裏抱著一個，躬著腰像爬行的老狗一樣往前走。

船家女德在後面連滾帶爬地跟著，不時啃一嘴爛泥，不時摔一個跟頭，不時又從巖坎上摔下來，松木條子似地往河邊滾，快要跌進急流時才停下來。她的鞋子早就丟了，褲腿和衣袖被湖柳的枝叉撕拉成了一片一片的布條，手腳被灌木割得直流血，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糊著湖泥、坡土，惟有胸前的佛珠因為受到特別的呵護而依然圓滿。

背上的大禮不算太小，本可以跟著大人奔走的，但船佬德對她不放心，因而寧肯增加自己的負擔。但他擔心自己背上會是最不可靠的地方，鬼子若在飛機上發現了目標，機關炮打下來，必會先要了這個大嬌嬌的命。於是，他一邊奔跑著，一邊叮囑大禮用雙手摟緊他的身體，一邊伸出一只手到後背去，反挾死女兒的身子不放，奔跑中他的耳朵還傾聽著頭頂上的聲響。

小禮這會兒表現得倒是乖巧，她任由父親的胳膊將她挽在胸前，而她自己的雙手則死死吊住了父親的胸衣和肩頭。不過，因為害怕，她的小嘴咬緊父親的胸衣不放，使得她因為蹩氣而漲得臉上發燙。

香樟樹湖被甩在了身後，鬼子的飛機和粉身碎骨的木帆船也拋在了身後。但是，機關炮掃射湖面、湖岸的聲音，炮彈、炸彈的劇烈爆炸聲，湖面、湖岸上慘烈的哭喊聲依然撼天動地，揪心撕肺，不絕於耳。

船家女德在摔爬滾打中耗去了太多的體力，熱汗濕透了一身，汗水透出外衣直冒熱氣，最終乏力地仆倒在地。船佬德只得臨時停留下來，夫妻倆的心還在喉嚨口堵著，孩子們從父親的胸前背後下到地面上，個個都是驚魂未定。

大家都靠著柳樹坐下，夫妻倆各自擦拭著臉上的汗水，兩個孩子仍死死捏著父親的衣服不放手。船家女德把女兒們攬到自己的懷裏，娘女三個抱成一堆，禁不住哭出聲來。

從河柳的縫隙間可以看到，太陽正掛在頭頂上，人已經不在大樟樹的庇蔭。而香樟樹河水，正在滔滔不息向香樟樹湖流去。這些都證明，人世間還沒有了結他們的存在。

船家女德伸手摸了摸大禮和小禮貼身的“火龍袍”，它們都巴著皮貼著肉地呵護著兩個驚魂未定的孩子，這使她驚惶失措的情緒有了片刻鎮定。夫妻倆慶幸一家人承受到神佛的洪恩，竟然一時間逃過了死劫。這麽全身全體地活著，可是前輩子修來的福份啊！不過，從家中帶到漁筏上的東西，連及備用的換洗衣衫之類都在剛才的轟炸中敬了湖神。好在因為船佬德的堅決，夫妻倆算是動了心計，他們將一把金條和一垛銀元縫進了船佬德的棉衣。還有一些細軟，分別縫進了船家女德的棉衣和女兒們的“火龍袍”裏。這些可是船佬德用多年的血汗換得的寶物啊，它們如今還有幸呵護著苦命而又幸運的主人，不知是這對夫妻修來的福，還是這雙姐妹天生的緣。

船佬德經歷了片刻的歇息後，一直堵塞著他喉嚨口的心臟總算平穩地滑落下去。這時候，他這才想起木帆船上幾乎不可能生還的水手、夥計、幫工和跟著逃難的眾多鄉親。天啦，自己一家算是萬幸逃脫了虎口，多少人已經身首異處，命歸黃泉，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

船佬德的心被無形的手給揪痛，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可怕的罪人，有些水手可是他請出香樟樹河的啊！而跟著逃難的鄉親，也是他一家一家叫過來的啊！這麽一想，船佬德覺得他做了一件最不光彩的事，他犯下了彌天大罪，逃著生不如同夥計和鄉親一起死！

而船家女德正和女兒們面朝大樟樹，對著鳳凰樓的方向，跪伏在地，一邊念經，一邊磕頭。

妻子和女兒的情形，使船佬德突然想起了鳳凰樓裏那些養大他們姐妹倆的和尚與尼姑，鬼子的槍炮、炸彈絕不會放過這些可憐的出家人。洋火輪上的鬼子一上岸，鳳凰樓裏就會血流成河！這可是一些養育了他們的大恩人啊！這麽想著，船佬德感覺到靈魂快要出竅，他決定讓妹妹先行帶著兩個女兒逃走，自己必須趕回樟樹港。就是死，也要同樟樹港的鄉親，尤其是鳳凰樓裏的和尚尼姑一起去見閻王爺，一同去追隨神佛和先賢、先祖們！

船佬德沒容自己同妻子商量，剮下了身上的棉衣。而這時，他的妻子正巧擡起頭看見了他，看樣子她是在心底裏同自己的丈夫產生了共鳴。兩人的目光剎那間有了神秘的結合，都已經對將要做的事情有了心理準備，船佬德把棉衣遞給了妻子。

船家女德接下棉衣，說：“快回去一趟吧，我們在這裏等著你！”

船佬德眼睛都傻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妹妹發火“等？等死啊！快走！”

船佬德是在對著妻子和女兒吼叫，他猛地拉起兩個正在磕頭的女兒，指著香樟樹河的奔流而來的方向喊道：“沿著河流的方向，越快越好，只要一慢，就沒有命了！一定要過蛟龍峽，一定要到桂花壩！”

大禮和小禮似乎覺出了什麽，兩人一齊撲到船佬德的身上，抓住他不放手，放浪聲哭喊起來：“爹，我們不讓你回去！我們不讓你回去嘛！”

船佬德受了感動，他俯下身將女兒攬進懷裏，又蹲下身看著兩個心愛的女兒，眼淚快要流下來。但是，他還是心裏一硬，站起來用雙手拍了拍孩子們，切住牙齒咬住了嘴巴，定了定神，對孩子們說：“想要爹就快跟著娘跑，跑到了桂花壩，鬼子就去不了，爹在那裏等著你們！”

船佬德沖著妻子說：“找個地方把東西埋了，讓大禮小禮記死地方，快帶著她們跑，一定要逃出去啊！”

船家女德惶恐地望著男人，老母雞啄米似地點著頭。船佬德走開了好遠，見她們還呆在那裏沒動靜，飛快地折回來，大聲吼叫道：“快跑！來不及就把東西丟了！快帶她們跑啊！你們都要跑出去啊！”

船佬德一邊飛奔，一邊還回過頭來吼叫。娘女三個望著他遠去的身影，一齊跪倒在地。船家女德聲嘶力竭地喊叫一聲：“佛啊！??????”

船佬德上身穿著青布夾襖，下身著青布長褲，足蹬圓口青布鞋。因為捋著雙袖和褲腿，貼肉的白灰襯衣翻卷到胳膊肘和腿肚上，那麽牛氣沖沖地直奔鳳凰樓。漁港和碼頭上槍炮聲震天而起，這聲音震得他兩耳發麻發聾。而街面上已經亂成一片，到處都是拄著槍柄流血不止的傷兵，還有外來的逃難者。人群在胡亂奔跑，時聚時散，就像沒了腦袋的蒼蠅。

鳳凰樓前人山人海，佛堂大殿裏更是擠滿了人。神佛和先賢的雕像上也爬滿了傷兵或者逃難者，先前比著斯文的和尚尼姑都比著嗓門大喊大叫。

船佬德想找到樓裏的主持，卻怎麽著也擠不進去，人倒累了個熱汗淋漓，他再怎麽努力，還是被擠了出來。

突然，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有顆偌大的炮彈砸在屋頂上，它從屋脊上往下滾動。鳳凰樓大殿的屋頂被砸著輾著咣當咣當直響，屋頂陳集的塵土忽啦忽啦地灑下來。沒待樓裏樓外的人有一絲反應，緊接著又是聲響更是劇烈的大爆炸。千年鳳凰樓倒塌下來，傾時化作一團煙塵，在香樟樹湖邊滾滾騰升。

許多傷兵、和尚、尼姑，或者同土崩瓦解的神佛塑像被壓在了瓦礫斷木之中，或者與粉身碎骨的神佛煙消雲散地保持沈默。受傷的人卻在哀號、尖叫，他們的嘶鳴與哀號同房屋的倒塌聲、爆裂聲較著勁，一浪高過一浪。

一定是日本鬼子的飛機往大樟樹底下投放了太多的炸彈，茅草街在鳳凰樓塌垮的同時也燃為一片火海，頂天立地的大樟樹在剎那間被硝煙和塵土籠罩裹挾著，幾乎找不到它的影子。

船佬德被氣流沖開好遠，他不知道自己在一個怎樣的地方。剛才還有撞擊耳鼓的哭喊聲，被爆炸引發的巨響和氣浪淹沒，煙塵彌漫了整個世界。

船佬德醒過來後，先努力睜大眼睛。他試著向四周看，大樟樹似乎還立在湖邊，可鳳凰樓卻被夷作一塊平地上堆起來的碎磚爛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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