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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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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龍峽就在眼前。

這時候,水沒有春夏初冬時節那麽狂勁,浪濤也相對要低緩得多。但是,如冰的潮水洶湧而來,寒氣封鎖住了峽口,死水平潭處被冰封凍著,像鑲嵌在峽谷間的一塊亮閃閃的鏡子。

載貨的船隊先是被纖夫們纏穩了纜繩,固定在峽口水頭平緩的地方。纖夫們圍著一堆篝火飲大碗的老陳酒,跳蹦蹦舞,唱纖夫小調。

天空灰暗,死沈沈的,一會兒又雪花飄飛。老鷹於峽關的上空橫穿而過,消逝在了灰蒙蒙的深空裏。烏鴉卻老是盤旋在峽谷裏哇啦——哇啦地嗚咽。在它們的嗚咽聲中雪花越飄越大,像是天庭上一個不守規矩的小仙隨意掏散了王母娘娘睡覺的絨被。羽毛越散越多,天空更是像才被大雨淋著的石灰窯,渾白渾白地幾乎看不到眼前。

峽口的篝火燃燒正旺,香樟樹老酒喝得正酣,蹦蹦舞也跳得正是起勁。三大碗老酒一下肚,纖夫們一個個被火力和酒勁激得汗涔涔的。老纖夫頭一聲吆喝,只見大家夥三下五除二脫光了身子,纖索套牢在肩背,一字兒排成一隊,跟著雪花的輕歌曼舞,消失在奔騰直下的洪水中。

迎著濤聲陣陣,纖夫的號子同高山峽谷較起了真勁:

“哎——呀——哎——呀——哎————

嘿——哎————

閻——王——爺啦————

嘿——羅——嘿呀!

蛟——呀——龍——峽——呀——啦——嘿——嗬——嘿——呀!!

你要我——命——呀——麽————嘿——嗬——嘿——呀!!!

哎——呀——嘿——嗬——呀——嘿——嘿——哎————

苦——命——人——呀————哎——————

嘿——啦——嗬——嘿——呀————

是——神——仙——喲————餵——哎——————

香樟樹河麽——

嘿嗬嘿呀————

嘿嗬嘿呀————

嘿——哎————————

嘿——哎————哎————嘿!!嘿呀!嘿呀!!嘿嘿呀呀!!!

嘿嘿嘿嘿嘿——————————

不——松——勁————呀———————嘿————————哎哎————

纖夫們的吼聲,淹息了烏鴉的嗚咽,淹息了峽谷裏呼嘯的寒風,同咆哮的濤聲較著真勁。

後人可能根本想象不到,這些勇敢的纖夫們,是怎樣地用赤裸之身奮搏於洪流中,他們有怎樣的英勇。冰涼的河水像無數根針剌,砭紮著他們的身體,砭紮著他們平凡的骨肉,砭紮著他們做為人世間一個普通丈夫,一個普通兒子,一個普通父親或者祖父的精神。

驚濤駭浪滾滾而來,夾雜著上游浮來的朽木枯枝腐草,也夾雜著被沖天寒氣凝結而成的冰淩。它們冷酷無情地摻和在雪花冰水裏,纏絞著這一個個光身裸體。驚濤駭浪像碰撞巖石一樣,撞擊他們的腦袋,如剮割暗礁一樣地剮割他們的皮肉,隨時都要吞咽掉他們潺弱的生命。

纖索套在船佬德的肩頭脊背上,摧殘著他稚嫩的身體,他像背負著沈重的枷鎖鐐銬。冰水嗆進他的鼻孔,沖入他的喉嚨,灌進他的肚子,又很快被他肚子裏發燒發熱的香樟樹老酒沖蕩出來。

急浪時而將貨船沖開老遠,或者橫於暗礁之上擱死不動,或者迫於巨浪的壓力掉頭往後撒退。纖夫們沫著驚濤在礁石上砸碎而成的暴雨,咬緊了牙關。雖然幾近潰敗,不敢懈怠地同洪流惡浪拉扯。

纖夫們一忽兒被卷入狂濤,一忽兒沖上了礁石,一忽兒又被巨浪從巨石上拖下了冰水,整個地成了一串被繩索吊著的猴子。但是,這夥快活的窮人沒有洩氣,他們的胸腔中燃燒著一團永遠澆不熄滅的旺火,隨著他們喊出的號子越響越烈,貨船總算能夠一步一步頂著浪濤向上移動。

也許,快活人面臨的苦難和他們對待苦難的表現感動了萬能的天神和仁慈的先賢,在這種不屈不饒的拚搏中,洪流雖然咆哮不息,卻終是給他們乖乖地讓了路,礁石雖然頑固惡煞,終究沒有把貨船撞碎。

經過十來次往返,十來條負重的木船,硬是被纖夫們背出了蛟龍峽這個鬼門關。

一場死搏過後,神勇的纖夫們幾乎都癱瘓在了蛟龍灣的河灘上。

篝火烤化了河灘上的一大圈冰雪,烘烤著這一條條在冰水中搏鬥了一整天的光向身體,先前喝下的老酒,再也不能生發驅散挾裹他們全身的寒氣。老艄公和船家又在河灘上擺下了一壇又一壇香樟樹陳釀,他們把酒大碗大碗地灌進纖夫們的肚子裏,同時也大碗大碗地灑進燃得正旺的篝火中,使熊熊紅火升騰起綠色的烈焰,閃亮了黑灰色的天空。

纖夫們還是對著大火一邊烘烤著身體,一邊雙手搓捏著自己襠下的聖物,這個平時裏雄糾糾的東西,被冰水和寒氣所逼,這會兒縮進那小小的吊葫蘆裏怎麽著也不敢再出來,害苦得纖夫們心急火燎地下是蹦直是跳直是喊直是叫。

船佬德這會兒已經學會了自己怎樣地從小葫蘆裏擰出來那個屬於男人尊嚴的聖物,他跟著纖夫們一起,靠著酒液和酒火的神奇之力。他還得學著他們的樣子,自己不肯停歇地蹦跳喊叫。只有鬧到這個下半夜,掙出一身老汗,才算是回覆到了生命的本原。

船隊逃出了鬼門關,纖夫們還是依著先前的老例,將船泊到了蛟龍灣。纖夫們對於自己才經過垂死的掙紮,在河灘上吐了個天翻地轉不管不顧,照例上到河岸,先是由船老板請客到酒館裏喝酒,酒醉肉飽過後,去吊腳木樓裏找自己先前的老相好快活。

這一次,店家在偌大的客堂裏燒起了一堆松油塊柴,把客堂烘得紅光閃爍,熱乎乎宜人。纖夫們挪開了八仙大桌,以松油塊柴為砧,圍坐著邊烤火,邊喝酒,邊說笑,邊罵天罵地,邊怨爹怨娘,邊掀開褲襠讓別人看自己的命根根針剌是不是還有昨天那麽靈醒。還有人索性像在河灘地上那樣赤裸了全身,喝著酒,口腔裏滯留了一半,對著襠部的東西哧——地一噴,借著火熱搗弄那軟不幾幾的物件。火越燒越旺,酒越喝越猛,話越說越浪,身上的汗也越出越多,在這種狂吃豪飲和胡扯亂談中,白天的兇險被快活淡然洗去,一股不可遏止的狂奮和熱情在這麽些貧賤的生命中積蓄並隨時可能迸發。

纖夫們醉飽之後,早就到了天明時分,正是一場不肯停歇的大雪,使香樟樹河兩岸依然被無垠的白布蒙著,屋外那樣寒氣逼人。纖夫們披上外衣,跌跌撞撞地走出酒館,他們還是要尋進吊腳木樓裏,或者發洩酒力推動的亢奮,或者要找回幾乎失去的生命本原。

昨晚,吊腳木樓裏一直燃著一團團松油塊柴紅火,松油柴燃過的灰燼粉細粉細地堆在屋中間,紅火烤痛了女人塗脂抹粉的臉龐和嗵嗵跳動不止的心胸,將她們藏於心中的欲望燒起,又一次一次熄滅成那種細碎如粉的灰燼。因為她們一直在往火堆上添柴,紅火不會熄滅,抑息的欲望總會再度燃燒,或者越是火旺。昨天,她們聽清了響徹於蛟龍峽的纖夫號子,她們細心地聆聽著,這些柔情的女人憑著上天賜給的直覺從瘋狂的叫喊聲中分辯出了哪一聲出自她們心儀的男人,對於她們來說,那不屈的吼叫,就是她們心儀男人蜇伏於自己枕頭對著她們耳朵眼窩的嬌咻囈語。女人們被這種雄氣的聲音剌激著耳鼓,她們在瞬間紅了臉頰,臉頰上的紅暈竟是那樣好看,好看得像是春天裏開在河灘上的小野花。

號子聲還是那樣激烈昂揚,昂揚的纖夫號子敲打著女人的心房,她們慌張的情緒一但生發,再巧妙的手段也沒法遏制,胸膛裏亂哄哄地就失去了自我,她們會迫切地期待著那個在峽谷裏喊天喊地的男人。女人的心裏在盤算著這群威猛的男人在打敗了風狂雪暴過後,一定會到自己的吊腳木樓裏來驅寒取暖,她們的無限恩愛能夠使他們在經歷過生死劫難之後很快恢覆作為一個男人的本性。纖夫的號子越響越近,隱藏在女人心頭上的那頭小鹿也跟著越跳越猛,像是隨時都要撞出她們的胸懷,向著號子響起的所在飛奔而去。過後,女人們聽到了酒館裏的豪飲放蕩,她們受到壓抑的心就會比蛟龍峽更為瘋狂。不知何故,她們在無數從木格窗子的四方孔眼裏張望冰天雪地的屋外以後,聽到了男人踩踏積雪的聲音,卻紅暈著臉,坐在紅火前不敢起身。

門早已開了,死醉的男人撞了進來,女人這才像是慌忙不疊地迎了上去,男人猛地撲向了他魂牽夢繞的女人,女人則迎上去,一雙柔軟的拳頭只管往男人的身上可勁兒擂,屋外那狂風卷著大雪沖蕩而來,掃打著屋裏的一切,吹熄了一直紅旺的松油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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