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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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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第七十二

扈從呈上筆墨紙硯, 小心翼翼將墨錠研開。

另外兩個扈從取來刻畫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圖的銀質水盆,伺候商溯凈手。

商溯凈了手,一張又一張的錦帕遞過來, 他將手上的水分擦幹凈之後, 是清香怡人的香膏被扈從送過來,他略微在手上塗上薄薄一層, 便接過另一個扈從遞來的狼毫, 在灑金宣紙上提筆落字,把蠱蟲的使用方法寫得很詳細。

老仆取來一塊巴掌大的玉匣子,準備去裝蠱蟲。

但在裝蠱蟲之前, 他瞧了一眼對自己生母留給自己的蠱蟲頗為大方的商溯,摸了摸自己為數不多的良心, 決定還是不開口提醒。

當然,提醒也無用。

這位腦回路異於常人的小主人在相蘊和的事情上向來大方, 莫說只是一只同心蠱,起死回生的鳳凰蠱他也舍得給。

老仆收回視線, 把蠱蟲放在玉匣子裏, 啪嗒一聲蓋上匣子。

商溯很快把蠱蟲的使用方法與註意事項寫完。

他寫完之後, 扈從將他寫完的宣紙拿起來, 迅速謄抄四份。

一份送到相蘊和面前, 讓她知曉裏面的內容。

一份送給因大決戰即將來臨而奔赴前線的相豫, 讓他作為主公明白自己麾下戰將即將會經歷什麽。

另兩份讓人快馬加鞭送給千裏之外的石都——之所以是兩份,是提防信件破損, 延誤了蠱蟲的使用。

蠱蟲與信件被扈從們送出, 八百裏加急送向各處。

相蘊和從震驚中回神。

此時的她, 不知是驚嘆商溯扈從們的辦事效率之快,還是驚嘆石都身上即將發生的一切。

“可是、可是……”

相蘊和欲言又止, “如今護送石都叔叔的,是雷叔。”

商溯奇怪問道,“那又如何?”

“雷叔是男人。”

相蘊和止又欲言。

商溯頷首,“我知道。”

——都叫叔了,肯定是男人。

“……”

都是男人了,你難道還沒意識到問題嗎?

但以商溯某方面的遲鈍,他可能是真的意識不到。

在領兵打仗的事情上,商溯一騎絕塵,無人能出其左右。

但在某些事情上,商溯感人的遲鈍依舊傲視群雄,獨領風騷。

面對這樣一個人,要把三分的話說到十分的明白才可以。

相蘊和長長嘆了口氣,“亂世之際民風彪悍,風氣開放,前朝的思想禁錮如今已不適用如今的時代。”

“龍陽之風與磨鏡之氣在前朝被人視為洪水猛獸,可放在現在,不過是旁人自有旁人的緣法,別人幹涉不得。”

商溯微微睜大了眼。

不是,你才幾歲?怎麽對龍陽與磨鏡如此熟悉?

相蘊和當然不會說這是自己做鬼時聽到太多風流韻事,所以才對這種取向如此熟悉,見商溯視線透著幾分打量,才發覺自己方才說的話已經超過了如今十四五歲小女郎的見聞。

——正常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連情竇初開都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呢,怎會知曉龍陽之好與磨鏡歡好?

問題不大。

以商溯只在軍事上的敏銳,她很輕松便能把這件事情遮掩過去。

相蘊和擡手拿起一盞茶,輕啜一口茶,裝作不甚在意道,“你出身世家,禮儀周全,規矩嚴苛,自然不知道我們鄉下是什麽模樣。”

“在我們鄉下,龍陽之好與磨鏡歡好是不需要避著人的,而是跟普通夫妻一樣過日子。”

商溯恍然大悟。

果然是民風彪悍的鄉下,玩的就是野。

哪跟虛偽至極的世家似的,裝模作樣遮遮掩掩?

他要不是被人算計,撞破堂兄與樂人的好事,只怕他至今都不知道什麽叫龍陽之好。

至於磨鏡之事,則更是叫人匪夷所思。

他名義上的父親姬妾眾多,其中便有兩位姬妾關系頗為親密,年幼之際的他只以為是兩位苦命女子互相幫扶,直到某一日,父親雷霆大怒,將兩人活活打死丟去亂葬崗,他才知道原來女人之間也可以有情愛。

他覺得她們兩個很好,幹得很漂亮。

名義上的父親三妻四妾左擁右抱,憑什麽要求女人們為他守身如玉?

只是可惜,在這個男人就是天的顧家,她們兩個的下場並不算好。

但若從另外一個角度想,都死在一處了,也算另一種圓滿,最起碼不用再跟以前一樣,還要強忍著惡心去應付一個自己討厭的男人。

龍陽與磨鏡不被世家所容,讓原本被寄以厚望的堂兄就此被族人厭棄,更讓父親的兩個姬妾丟了性命,直到現在,在會稽顧家都是談之色變的事情,但在相蘊和的家鄉,卻可以與普通人一樣做夫妻?

商溯看了又看相蘊和,忽而覺得長於鄉下也不錯,最起碼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情所約束。

“你的家鄉真好。”

商溯有感而發,真誠說道,“能容人所不能容,諒人所不能諒。”

那位被他撞破“醜事”的堂兄是為數不多對他不錯的顧家人,那兩個姬妾更是待人寬和,從不與他母親為難,他們都是很不錯的人,卻因為世人的偏見丟了仕途與性命。

“......”

倒也沒有那麽好,取向異於常人的人在鄉下也遭人白眼的。

只是她的父母性格豁達疏朗,從不覺得她們有病,言傳身教下,她自然也不覺得她們是怪胎。

相蘊和說道:“自己問心無愧,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

“是這個道理。”

商溯讚同點頭。

商溯此時剛寫完信,扈從們再次伺候商溯凈手。

跑著花瓣的水,一張又一張的錦帕,以及香得很好聞的香膏再次被扈從們送過來。

“......”

世家子弟的規矩真多。

相蘊和嘆為觀止,一時間,連因石都在用完蠱蟲之後會對雷鳴一見鐘情的震驚都少了幾分。

商溯接過香膏,均勻抹在自己手上。

這一次不用寫信,他便抹得很均勻,甚至見相蘊和坐在自己對面,在自己用完香膏之後,還頗為體貼把香膏遞了過來。

“你也來點?”

商溯問相蘊和。

“......謝謝,不用了。”

相蘊和哭笑不得。

跟整個人被香膏香薰腌入味的商溯相比,她像是野蠻生長的草,渾身上下沒有被精心雕琢的痕跡。

商溯擡眼瞧了瞧相蘊和攏著小暖爐的手。

商城靠近江水,冬日時比尋常地方更冷些,淩冽的東風刮著江水的寒,能將厚厚的棉衣透了去。

這種情況下,若不燒地龍,哪怕不出門,整日待在房間裏,身上也沒有幾分熱氣,只能靠捧著小暖爐來取暖。

小暖爐雖能帶來熱氣,但用得久了,也會讓肌膚幹裂,一寸一寸的疼。

相蘊和年齡小,皮膚生得嫩,是那種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天生好皮膚,哪怕沒有任何修飾保養,也是肌膚如玉,指若削蔥。

——越是這樣,便越不能糟蹋。

商溯把香膏又往相蘊和手邊遞了遞,“我母親留下的,很好用的。”

“咦?你阿娘研制的香膏?”

相蘊和這才把香膏接了過來。

商溯微頷首,“我母親閑來無事時,便喜歡琢磨這些小東西。”

“她與你母親不一樣,半生被困在高宅大院,若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如何熬得過漫長的日日夜夜?”

提起自己早逝的生母,商溯已沒了最初的憤慨,相蘊和身上有一種神奇力量,歲月靜好,溫暖治愈,再怎樣不堪回首的往事,只要在她身邊,便能心平氣和娓娓道來。

相蘊和抹著香膏的動作微微一頓。

商溯從不在外人面前提過他父母,只有在她面前說過幾句,寥寥幾句裏大多是問候父親的祖上十八代,對於母親,他卻是三緘其口,避而不談,認真算起來,今日是他第一次正式在她面前說起他母親。

“你阿娘雖困在高墻之內,可也做了很多事情來。”

相蘊和溫柔一笑,“這麽好用的香膏,還有這麽厲害的蠱蟲,都是你阿娘研制出來的,比外面的醫官們厲害多了。”

商溯不置可否,“真是難得,你是第一個誇她厲害的人。”

相蘊和眼皮微微一跳。

——這麽厲害的人居然從來沒有被誇過?

相蘊和擡眼看一直跟在商溯身邊的老仆,老仆面色如舊,絲毫不意外商溯的話,仿佛他說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優秀出色如商溯的母親,在會稽顧家也不過以色侍人,她在其他事情上的天分,遠不如她如何琢磨著留住商溯父親的心來得重要。

相蘊和蹙了蹙眉。

——她不喜歡這樣的顧家。

可顧家養出來的扈從們做事細致又妥帖,讓人哪怕是雞蛋挑骨頭,也挑不出半絲錯兒。

這些扈從長隨的接人待物的八面玲瓏與滴水不漏,是因為世家大族的規矩多到嚴苛,如果沒有這樣的顧家,也養不出這樣的扈從們。

如果是阿父手底下的人來做事,大抵是沒有這麽細致周全的,只有阿娘身邊的人,才能與商溯身邊的扈從平分秋色。

當然,與阿父的不拘小節相比,阿娘雖待人寬厚,但也禦下極嚴,故而她身邊的人極為有規矩,畫風與草莽出身的阿父截然不同。

相蘊和思緒亂飛。

“既然你不歧視龍陽之好,又何必在意我的蠱蟲被石都使用?”

商溯突然又提起剛才的話題。

相蘊和笑了一下。

不歧視歸不歧視,當這種事情發生在她親近的人身上時,她的心情便格外覆雜了。

——尤其是發生在石都與雷鳴身上。

想想那種畫面,相蘊和便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只是,只是石都叔叔相貌堂堂,英氣逼人,而雷叔絡腮胡須,面容黝黑.......”

講到這,相蘊和聲音微微一頓,後面的話有些不知怎麽說。

——她總不能直白對商溯講,雷鳴沒有石都好看,所以她覺得兩人不大相配?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謝天謝地,這一次不用她把話說得分外明白,商溯便明白了她想表達的意思,把扳指合攏之後重新帶上拇指上,擡眼看向相蘊和,“你覺得石都豐神俊朗,而雷鳴面黑如碳,兩人從相貌來看,彼此並不適配?”

這話說得頗為婉轉,沒有商溯一貫的刻薄,相蘊和點頭,暫時認同商溯的話。

她的點頭讓面前少年眼前一亮,“所以你覺得面黑如碳又有胡須並不好看?”

這個問題有些奇怪,相蘊和看了商溯一眼,有些不明白商溯為何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但商溯似乎對這件事情很是好奇,一雙對於男人來講過於艷麗的鳳目瀲灩看著她,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一下。

哪怕與雷鳴頗為親近,雷鳴在她心裏的位置不亞於小叔叔左騫,但她還是要摸著良心說一句,面黑如碳又有著絡腮胡哪裏好看了?像商溯這種白白凈凈漂亮少年郎才好看呀。

“也不是說面黑如碳長著胡須不好看,這要分人。”

相蘊和沒有把話說太死,“有人喜歡唇紅齒白,有人喜歡皮膚黝黑,這是個人審美,沒什麽高低貴賤之分。”

大抵是亂世的緣故,時下對男人的審美是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又兼英武逼人,落拓不羈如她阿父,相貌堂堂如石都,都是這個時代備受推崇的審美。

有人喜歡這一種,自然便有人喜歡更加雄壯一點的男人,比如雷鳴。

雷鳴人如其名,極其雄壯,聲若雷霆,哪怕什麽都不做,只縱馬提刀往那一站,也會讓人覺得此人必是絕世悍將,悍勇之氣一覽無餘。

“那你呢?”

商溯看著相蘊和,繼續問道,“你更喜歡什麽樣的模樣?如石都那種英武的?還是唇紅齒白的?”

這個問題似乎對他來講極為重要,原本拿在手裏寫蠱蟲用法的手都停下了,上好的狼毫被他擱置在水頭極好的玉質筆山上,微微上挑的鳳目瞧著她,眸子裏隱約透著幾分緊張。

緊張?

這有什麽好緊張的?

相蘊和有些納悶,便道:“都好看。”

“無論是英氣俊朗還是面如冠玉,對於我來講都好看。”

“......”

你還不如不說。

哪有人這麽博愛,兩種類型都喜歡?

“你怎麽什麽都喜歡?”

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商溯輕哼一聲。

相蘊和忍俊不禁,“當然都喜歡。”

“許你們男人喜歡溫柔漂亮又喜歡潑辣風情,就不許我們女人喜歡英氣逼人又喜歡溫柔小意?”

“我才沒有既喜歡溫柔小意,又喜歡潑辣風情。”

商溯聽到聲音轉過臉。

相蘊和笑著問道,“那你喜歡什麽?”

“我喜歡溫柔漂亮的。”

商溯脫口而出,“就像你這樣的。”

話剛出口,商溯被自己嚇了一跳。

這是什麽話?登徒子似的輕浮。

相蘊和不會生氣吧?

女郎們最討厭登徒子了。

思及此處,商溯側眉擡眼,去看相蘊和的反應。

少女非但沒有生氣,還被他逗得笑了,花枝亂顫似的,襯得一雙眼睛盈盈亮,聲音都帶著明顯的笑意。

“恩,謝謝你的喜歡,我也很喜歡自己。”

相蘊和笑道。

商溯的臉瞬間紅了起來,看向相蘊和的視線立刻收回,“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相蘊和樂不可支。

此話一出,商溯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到底是相蘊和,遠比旁人聰明多了,知曉他的話並非輕浮輕佻,而是話趕話說了出來。

恩,真好,她沒有誤會自己。

商溯松了口氣。

手指摸到案幾上的茶盞,往嘴裏松了一口,掩飾著自己此時的略顯不自然。

“你知道就好。”

商溯說道。

怪事,明明相蘊和沒有誤會自己是件好事,可是為什麽,他心裏卻隱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情緒?

商溯有些納悶。

相蘊和一手托腮,笑瞇瞇看著面前的商溯。

這種反應真可愛。

尤其是商溯生得白,面上白裏透紅,眉眼間的艷麗便越發明顯,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真好看。

可愛又好看。

“你看我做什麽?”

商溯被她看得更加不自然。

相蘊和笑了起來,“看你好看呀。”

“你覺得我好看?”

商溯有些意外——你不是更喜歡如石都那種豐神俊朗又不失英氣銳利的男人麽?

相蘊和瞪大了眼。

不是吧?不是吧?

母親那麽厲害,沒被人誇過一句,兒子這麽好看,也沒被人誇過好看?這是怎樣一種的淒風苦雨!

怪不得商溯的性格這麽別扭,無論是誰長在這樣的環境下,都很難長出健全的心智。

“你當然好看了,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男人。”

相蘊和義正言辭,極其認真,生怕商溯走上跟他母親一樣英年早逝的路。

商溯微微一楞,隨即笑了起來。

他喜歡這樣的評價,更喜歡這樣的話從相蘊和嘴裏說出來。

時下對男人的審美是石都或者相豫,再不濟是席拓,雖過於陰郁了些,氣質也過於鋒利,但男人麽,就該眉眼似劍氣質如刀的,哪跟他似的,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就是長得跟女人似的,以至於讓他聽到這樣話的便恨不得去拔刀,然後說話的人迎面劈成兩半。

“你是那種非常少見的、幾乎與女人一樣漂亮的男人。”

下一刻,他聽到相蘊和的聲音仍在繼續。

“?”

耳朵出問題了?

這樣的話不可能從相蘊和的嘴巴裏說出來。

商溯捏了下自己耳朵,寧願懷疑自己的耳朵,也絕不懷疑相蘊和的話。

想想商溯母親過的日子,再看看商溯的別扭刻薄性子,相蘊和心中憐意大起,忍不住又補了幾句,“真的,我沒有騙你,你真的跟女人一樣漂亮。”

“???”

“......”

商溯如遭雷擊。

啊,這,不過是誇了幾句,怎麽還把人給誇得沒反應了?

相蘊和頗為疑惑,以為自己誇得不夠真誠不夠走心,便搜腸刮肚又想了誇人的詞匯,又一次極為認真開了口,“你特別特別漂亮——”

“好的,我知道了。”

但她剛開口,商溯便急聲打斷她的話,少年面紅耳赤,不僅面上不自然,聲音也透著不自然,“我知道我好看了,你不用再說了。”

相蘊和明白了。

哦,原來是不好意思,不是因為她沒有誇到他心坎上。

相蘊和笑了一下,有這種想捏商溯臉的沖動,但她已十四五,早已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商溯比她長幾歲,此時更是玉樹臨風少年郎,這種捏臉動作對於他們兩個顯然不適合,於是她壓了壓自己蠢蠢欲動的心,對商溯綻開一張笑臉。

被她誇得差點扣出一座京都皇城的商溯微微一楞,緋色迅速從他耳後升騰,頃刻間在他臉上蔓延開來。

咦?商溯的臉怎麽又紅了起來?

相蘊和有些奇怪。

但不等她細看,對面的少年也察覺自己的不對勁,曲拳輕咳,掩飾著自己的不自然。

“我去研究布防圖。”

言辭犀利又刻薄的少年彼時說話又磕巴了一下。

相蘊和更加奇怪了,“不是剛與將軍們商議過嗎?”

若不是剛定下作戰計劃,她哪來那麽多的時間與商溯在這裏閑談?

“我想到了更好的戰術。”

商溯別別扭扭道。

“哦,這樣啊。”

相蘊和哦了一聲,不奇怪了。

商溯本就是軍事天才,如今想出更好的戰術實在不足為奇,於是略整衣袖,從座位上站起來。

“走吧。”

相蘊和對商溯道。

商溯遲鈍了一下,“走?去哪?”

“去與朱郡守與將軍們重新商議作戰計劃呀。”

相蘊和看了一眼商溯,“你不是說你又想到新辦法了嗎?”

“......哦。”

容他現想一個。

商溯跟著相蘊和站起身,慢吞吞往郡守府的書房走。

如同濟寧與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一樣,江城與夏城也是扼守江東之地的咽喉,兩者只要得其一,便是讓江東之地門戶大開,極難防守。

江城與夏城如此重要,是千百年來的兵家必爭之地,楚王乃知兵之人,自然在這兩座城市布下重兵,提防起義軍前來攻打。

易守難攻又有重兵布防,如果正面強攻,必會損失慘重,是以,商溯定下詐降的計謀,以朱穆部下將士假意投降來迷惑楚王,引楚王前來攻打商溯。

為求速戰速決,楚王不會從其他地方調兵,而是用江城與夏城的兵,如此一來,江城夏城的兵力便會銳減許多,為他們後面的攻打江城夏城做鋪墊。

楚王來攻打商城,只要他們能拖住楚王,詐降的計劃便成功了一半。

之後便是用疑兵,打著楚王的名義再次去江城夏城調兵,待楚兵出城,便在半路截殺,截殺了楚軍,便換成楚軍的衣服進入江城,不用強攻,更不用損兵折將,便能把江城據為己有。

這個計謀好用得很,以少勝多,讓成名以來鮮少有敗績的楚王敗得頗為慘烈,不僅丟了江城,還折了麾下一位悍將,聽江東的斥衛傳來的消息,回到江都的楚王歃血起誓,定要把商溯千刀萬剮才能洩憤。

聽到消息的商溯眉梢微挑,“嘖,那要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對手是虎踞江東之地的楚王,卻還贏得這麽漂亮,更難得可貴的是這是商溯正式出場第一戰,一戰成名,赫赫威威,這九州天下的亂世場,戰神商溯正式登場。

隆冬送走秋的涼爽,寒冬臘日的季節在江水上作戰不亞於自尋死路,更何況又拿了楚王的江城,讓江東門戶大開,一時間不敢再進攻,而是忙於防守與琢磨怎麽把江城打下來,江東與中原局勢被改寫,攻守異勢的情況下,相豫終於松了口氣,把兵權交給相蘊和,自己便北上幫助姜貞。

江東雖平,可中原之地仍是岌岌可危,更別提趙修文還被盛元洲所擒,成為威脅姜貞的軟肋,相豫自然不願意見到這種場面,對相蘊和千叮嚀萬囑咐後,便帶著親衛們火急火燎迎戰盛元洲與梁王。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顯然是多慮了,等他趕到中原之地時,梁王已被蘭月所救,終於識破盛元洲真面目的梁王怒火攻心,盡起西北名將與軍師,浩浩蕩蕩與姜貞結盟,一同對付盛元洲。

盛元洲一敗再敗,退守河北之地。

強敵一敗再敗,相豫卻沒有那麽興奮,曾經在盛軍三軍主帳前負荊請罪的事情在起義軍的三軍主帳前也再度上演,不同的是負荊請罪的對象從王懋林換成了趙修文。

請罪的人換了,請罪的對象也換了,相豫沒有盛元洲那麽好的涵養,能在打人之前還提前讓軍醫在趙修文營帳裏等著,他聽到親衛說趙修文在外面請罪,心頭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

——石都現在生死不知,趙修文這小子居然還敢來見他?!

相豫蹭地一下站起來,一路上緊趕慢趕的他忙得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便怒氣沖沖掀起簾子,來到趙修文面前。

“很好,你還敢來見我!”

相豫擡腳把趙修文踹在地上,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罵,“石都要是有了意外,你趙修文的十條命也給他抵不了!”

趙修文被相豫迎面踹在地上,胸前一陣刺疼,頭上一陣陣發懵,有腥鹹的東西從他嘴角溢出,他來不及分辯那東西是不是鮮血,又被相豫揪著衣領揪起來。

“砰——”

相豫一拳砸在趙修文臉上。

“廢物!”

相豫怒不可遏,“你哪一點像我?!”

相豫以前看三國演義時,總覺得皇叔劉備假仁假義,尤其是為了招攬人心當著趙雲的面怒摔阿鬥的事情,更是堪稱梟雄的極致,一代雄主的天花板。

可當這樣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相豫突然便悟了,什麽招攬人心的苦肉計?分明是由心而發,身體比理智更快做了決定。

——十個趙修文也比不上石都!

相豫破口大罵,“你嬸娘平日裏都是怎麽教你的?”

“謹慎傭兵謹慎用兵是聽不懂嗎?聽不懂不會問別人?別人是不告訴你還是怎麽回事?”

趙修文一言不發,唯有血跡長流。

在相豫的拳打腳踢下,趙修文原本頗為俊朗的臉此時腫得像豬頭,看得周圍人一陣心驚。

——這是照死裏打啊。

這樣下去不是事兒,鋼鐵也能被相豫打廢了,更別提趙修文。

周圍人看不下去,紛紛前來阻攔,“大哥別罵了,這事兒不能全怪修文,是盛元洲那老小子故意針對修文,要不然修文怎麽可能會被盛軍抓到?”

“你們少替他說話!”

相豫罵道,“如果不是他兵敗被擒,石都怎麽會傷成那個樣子?!”

那可是他手下文武雙全的將軍啊,說一句他麾下第一將都不為過,悍勇無比又謹慎穩妥,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如今竟為了救他侄子險些喪命,這叫他如何能接受?

而周圍人的勸阻,更是給他火上澆油,哦,他侄子的命是命,石都的命就不是命了?

今日為了救他侄子搭上了石都,明日他侄子又被擒了,是不是要十萬兵馬才能救?

簡直荒唐!

見識過姜貞的帶兵打仗能力後,梁王對姜貞佩服得五體投地,世界上居然有這麽厲害的女人?這麽厲害的女人怎麽就瞎了眼嫁給了相豫!

果然老天都是公平的,給了你才幹,便會拿你其他的東西來補,姜貞活到三十多歲仍沒有英年早逝,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著實眼瞎,選了相豫當夫君。

梁王埋汰著姜貞的眼光,但當聽到離自己不遠的起義軍答應裏傳來相豫又打又罵的聲音時,梁王精神一震,立刻扶著親衛的手瘸著一條腿出來看熱鬧。

嘖嘖,為了收買人心而怒打侄子,這事兒多稀罕啊。

梁王看得津津有味。

相豫越想越生氣。

拳打腳踢太廢自己,相豫抄起周圍勸阻的人腰側佩劍,長劍出鞘,便要殺侄子。

“!!!”

不是,倒也沒必要作戲做到這種程度。

梁王嚇了一跳,一邊喊相豫,一邊瘸著腿來勸人。

“???”

這如何使得?!

相豫拔劍,周圍人大驚失色,連忙齊上陣,抱胳膊的抱胳膊,抱腿的抱腿,死命拽著相豫,不讓他手裏的劍通向趙修文。

當然,還有那種反應快的,從地上爬起來便往主帳跑,一邊跑,一邊喊,“二娘,你快出來看看,大哥要殺修文!”

姜貞眼皮微擡,放下茶盞,從營帳裏走出。

此時主帳外相豫殺侄子的事情已鬧得不可開交,蘭月死命拽著相豫拿著劍的右手,瘸著腿的梁王抱著相豫的左胳膊,因為腿腳不麻利,在拉扯過程中還被相豫踩了腳,撞了臉,一拐一瘸的,看上去不比被打得鼻血長流的趙修文好多少。

梁王禦下刻薄寡恩,但對待與自己實力相同的人還頗為厚道,拉扯過程中被傷成這樣,還不忘大聲勸著相豫,“豫公冷靜!豫公冷靜啊!”

“修文這孩子多好,你要是不想要,可以送給我當兒子,這孩子不比我那群廢物兒子好得多?”

“......你想得美!”

相豫火冒三丈,“我就是一劍宰了他,我也不會送給你當兒子!”

姜貞眼皮跳了跳,“既如此,那便殺。”

“???”

二娘你清醒一點,請你來是讓你勸架的,不是讓你火上澆油的!

眾人被姜貞的話嚇了一跳。

但更嚇人的,是姜貞接下來的動作,女將扯開抱著相豫右胳膊的蘭月,拽開此時鼻青臉腫的梁王,三下五除二將圍在相豫身邊的人清理幹凈,而後解下自己腰側佩劍,伸手塞到相豫手裏。

“殺。”

姜貞面無表情道。

“......”

這可是我大哥唯一的孩子,還能真殺?

相豫有些繃不住。

“不敢殺?我來。”

姜貞劈手奪了相豫手裏的佩劍,擡手送到趙修文胸膛。

周圍人別說阻攔了,連一句劍下留人的話都沒撈到,便見姜貞手中長劍刺穿趙修文胸口,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姜貞的甲衣與衣裳,而被她佩劍貫穿的男人,此時已緩緩倒在地上。

“???”

真殺啊?!

周圍人如遭雷劈。

梁王瞳孔地震。

那什麽,他現在對姜貞半點想法都沒有了,一個說殺人就殺人的女人,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梁王無比同情看向相豫,“那啥,豫公,節哀。”

姜貞是習武之人,出手又快準狠,這麽一劍刺進去,相豫可以給自己侄子準備後事了。

此時的相豫還未從震驚中回神。

他呆呆看著面前倒在地上的男人,眼底滿是不可置信。

人已殺,姜貞抽回佩劍,隨手拿帕子擦了劍身上的血跡,將佩劍送還劍鞘。

“修文!”

相豫終於回神,驚喝出聲。

這聲音著實悲愴,成功把梁王後面的安慰話噎了回去。

——面對如今的相豫,他著實有些說不出你再節節哀的場面話。

相豫跌跌撞撞撲向趙修文,一雙手顫得不成樣子,捧起趙修文滿是血跡的臉,“修文,你別嚇叔父。”

“叔父剛才的話都是氣話,叔父給石都抵命也不能讓你去抵命啊。”

“叔、叔父,我知道。”

趙修文艱難出聲,“我,我對不起.......”

一句話尚未說完,被鮮血染紅的手便無力垂了下去。

相豫楞在原地。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他輕輕拍了拍趙修文的臉,一聲又一聲小聲喚著,“修文?修文?”

男人沒有回應他的話,只是安靜閉著眼,像是入睡了一般。

相豫如夢初醒。

手指哆嗦著,想去試趙修文的鼻息,但手剛擡到趙修文臉前,他便不敢再往前面送,他真的害怕自己試出來的是毫無聲息。

“姜二娘,你瘋了?!”

相豫回頭爆喝。

此時的姜貞已佩劍還鞘,迎風立於營帳前,靜靜看著他的反應。

“一命抵一命。”

姜貞別開眼,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的悲痛,“今日修文受我一劍,便是給石都與眾將士一個交代,我姜二娘麾下不存在需要將士們舍命去換的人質。”

清越聲音響起,眾人心頭一震。

是啊,不存在,無論那人是趙修文又或者其他人,都不值得將士們舍命去換。

——將士們的命也是命。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她揭竿而起時,曾學著陳勝吳廣喊出這句話,她受夠了權貴的壓迫與淩辱,所以她不允許與她一樣的苦命人被權貴們踩在腳下,哪怕那個權貴是她自己,是她寄以厚望的趙修文,她依舊不允許。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掌權之後的執政人往往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模樣,但她沒有,她還是曾經的姜二娘,那個振臂一呼萬人響應的姜貞,曾對追隨她的人許諾過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的姜貞姜二娘。

所有人都會變,她不會。

永遠不會。

周圍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相豫如同被人扼住脖頸,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聽著姜貞的話,卻找不到任何反駁的點,只能木然轉過身,擦了擦趙修文臉上的血。

手指掠過趙修文的臉,微弱的氣息拂過他指腹,他微微一楞,有些不敢相信,手指在趙修文鼻子探了探。

的確有氣息!

不是他的錯覺!

相豫大喜過望,“快,快傳軍醫!”

“軍醫,軍醫在哪!”

周圍人連忙喊軍醫。

周圍人慌不擇路請軍醫,相豫忽而又想起什麽,懷裏抱著趙修文,警惕去看姜貞,“姜二娘,修文命大沒死,你不能再往他身上補一劍了!”

姜貞輕嗤一笑,轉身回營帳。

“?”

笑什麽?

他知道自己現在眼淚鼻涕一大把,但有什麽好笑的?

如果這會兒躺在地上的是她姜二娘的親侄子,她絕對比自己哭得醜。

相豫冷哼一聲,擡手去捂趙修文不斷往外流血的胸口,好讓自己不那麽好的侄子不至於失血過多而死。

可手剛捂著傷口,便覺得哪裏不大對。

——這傷看著嚇人,但好像是不是致命傷。

相豫楞了楞,有些不敢相信,低頭仔細去看趙修文的傷。

這一次他看得很仔細,也看得很認真,傷的確不是致命傷,而是避開心臟與肋骨,刺在右胸下,這個位置肉比較多,所以血流得也多,血流滿地的情況下,根本不會有人去甄別究竟有沒有刺在心臟上。

“?”

“......”

艹,姜二娘這女人絕對是故意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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