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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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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第六十六

商溯認真想了一會兒。

自己為人一塌糊塗, 家世更不必提,能為相蘊和做的,也僅僅是開疆擴土, 助相蘊和一統天下。

但是問題來了, 萬裏江山已被相蘊和父母打下四分之一,中原之地與蜀地盡歸相豫夫婦, 他若再不抓緊點, 不用他出手,相豫夫婦便能讓相蘊和做九州之主。

——相蘊和是相豫夫婦唯一的孩子,又頗為聰明, 她若有心做天下主,未必不能做國之重器的東宮儲君。

所以他得盡快行動。

雪中送炭是從龍之功, 錦上添花是趨炎附勢。

而今雪中送炭已來不及,那便努努力, 不讓自己成為趨炎附勢的人。

事實上,他也成為不了。

像他這種言辭刻薄性子別扭的人, 怎麽看怎麽像是天下一統後被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狗與弓。

可若結束亂世的人是相蘊和, 那他便不會。

相蘊和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斷然不會讓他成為冤死的武安君。

思及此處, 商溯越發覺得此事可行。

一為緩和他與相蘊和之間的關系。

二麽, 是為了他不會成為又一個武安君。

他對自己的性格有太清楚的認知, 無論是梁王還是楚王又或者鄭王,都不可能容下他的目下無塵。

當然, 哪怕是相蘊和的父母, 相豫與姜貞, 他們雖是一代雄主,有容人之量, 但他們自身便是用兵如神的戰將,有他沒他意義不大,自然不會拿出水磨的功夫來容忍他桀驁不馴。

普天之下,唯有相蘊和容得下他,而他也只有在相蘊和麾下能得善終。

雖說他看淡生死與名利,功名富貴對他來講不過是過眼雲煙,權勢地位於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可若是,若能青史留芳,誰又願意被千夫所指?

那些曾經被按下的念頭悄無聲息冒了出來,在他心頭抽根發芽,剎那間一發不可收拾。

他也想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被史官記載。

青史幾行,寫的是他的戰功赫赫,而不是他的弒父悖逆。

燭火在商溯眸底跳躍不定。

清晨的暖陽斜斜探進營帳,淺淺的金色一寸一寸灌進帳篷,一點一點鋪在少年的眼角眉梢,少年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之下,雋秀的面容仿佛在發光。

“集結人馬,出兵商城。”

思度良久的人突然開口,艷麗鳳目是舍我其誰的躍躍欲試,“十日之內,我要商城城門大開,百姓軍士夾道相迎相蘊和。”

勸什麽降?磨磨唧唧太慢了。

他就該直接把朱穆的腦袋擰下來,然後把商城據為己有,而後借助商城強渡長江,將所謂的江東之主一波送走。

江東之地盡收麾下,九州天下便得大半,剩下的梁王鄭王不足為懼,略施手段便能讓他們從世上消失,九州平定,相蘊和登基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登基好,登基了,他便是從龍之功,相蘊和麾下第一功臣。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他與相蘊和的名字都會永遠綁定。君不疑臣,臣不叛軍,君臣相和的千裏馬遇伯樂。

想起後世人提起相蘊和便會說起他,從不在意世人言論的他突然隱隱開始期待。

——相蘊和很好,他也不能太壞,他要做一個千古一帝身邊的人臣典範。

商溯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

對自己的性格......哼,有才之士有點脾氣怎麽了?他又不做千古賢相的諸葛亮,道德水準沒必要這麽高。

驕矜的貴公子在我性格惡劣需要改與有能力就該有脾氣之間反覆橫跳。

然後還是收斂一二,在大軍開拔前去找相蘊和,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說給她聽。

恩,他與相蘊和之間不能有誤會。

若真有了誤會,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解開,不能橫在兩人之間擰成疙瘩。

商溯去尋相蘊和。

“勞煩通傳公主,我家三郎求見。”

扈從相蘊和的親衛道。

親衛看了眼錦衣金甲的少年郎,知曉這是主公與公主極力拉攏的人,倒也沒有拿架子,“三郎稍候,我這便為三郎通傳。”

從反賊到跟隨相豫入主京都,草莽出身的親衛們此時也學了幾分規矩,一個親衛去通傳,另一個親衛引著商溯去吃茶,禮數周到,讓人無可指摘。

只是茶不是什麽好茶,相豫與相蘊和兩人又不是在這種小事上下功夫的人,親衛捧來茶,商溯聞著味道便覺不大妙,但他又不是來吃茶的,哪能跟以前一樣去挑茶的錯兒?

極為挑剔吃喝的少年郎在親衛的註視下飲了茶。

以老仆為首的扈從們頓時覺得今日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很好,這種茶都能入肚,看來三郎是真的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希望這位壽昌公主能再接再厲,繼續把他家三郎的道德水準往上提一提。

他們整日跟在這樣的主子手底下做事,道德水準與性格的好壞直接關系到他們的日子好過還是不好過。

眾人翹首以盼等著壽昌公主的到來。

然而他們的三郎在讓他們失望的事情上從不讓他們失望——

“此茶甚劣。”

極重口腹之欲的少年忍了又忍,但到底還是沒忍住,一杯茶下肚,便忍不住吐槽,“茶色不佳,香味劣質,味道更是難以下咽,你們如何能拿這種茶來招待人?”

“......”

您可閉嘴吧!

商溯在外人面前從不閉嘴,能活到現在沒被人打死,全靠眾人舍命相護。

“我與相蘊和關系好,不會說什麽,可若換了旁人,定然會覺得你們招待不周,有意敷衍。”

商溯覺得自己極為大度。

親衛嘴角微抽。

——您這還沒說什麽?您就差把這茶狗屎都不如寫在臉上了!

商溯的確很嫌棄茶,“以後這茶不必再用,沒得讓相蘊和得罪人。”

放下茶盞,少年手指輕扣案幾。

一扈從拱手向前,“三郎?”

“命人送些我的茶葉來。”

商溯吩咐道,“陽羨茶,雲霧茶,白露茶與雀舌茶各來一些,送到相蘊和面前讓她挑選,看她喜歡什麽,再多多送些她喜歡的茶。”

“!!!”

好家夥,原來是位財神爺!

親衛瞬間不覺得錦衣少年言辭刻薄了。

人家嫌棄歸嫌棄,但卻是實實在在送東西的,出手這般闊綽,讓人說幾句怎麽了!

親衛不僅不覺得少年言辭刻薄,還深感少年心思單純性子直率,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能打還有錢,別說主公與公主了,連他都想讓這樣的人留在身邊。

底層出身的親衛是石頭縫裏野蠻生長的草,聽慣太多難聽話,更遇到不知多少的惡人,與那些人那些話相比,商溯的優點一抓一大把,優點著實多,言辭刻薄這種事情便不值一提。

再說了,人家都送東西了,讓人家說兩句怎麽了?

親衛絲毫不扭捏,大大方方接受財神爺的饋贈,“如此,便多謝三郎了。”

“客氣。”

畢竟是相蘊和的親衛,商溯難得沒有擺架子。

兩人對話被嚴三娘一字不落聽了去,嚴三娘笑了一下,從外面走進來。

“三郎尋公主所為何事?”

嚴三娘問商溯。

來人是嚴三娘,商溯有些失望。

相蘊和沒過來,來人是嚴三娘,說明小姑娘還在生氣,不想見他。

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嚴三娘攔了消息,沒讓親衛把商溯來尋相蘊和的消息告訴相蘊和。

小公主心腸軟,面皮也薄,性子更是好得沒話說,心裏從不記仇,在旁人看起來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她那不值一提,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這種情況下,商溯隱瞞身份又鬧出劫營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原諒,少年伏低做小說三五句好話,便能哄得小公主不計前嫌,與他重歸於好。

這樣的性格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好到會讓人覺得她性子好沒脾氣,以後不把她的感受放在心裏。

這樣不行。

公主深得兩位主公的重視,未來極有可能繼承大統,哪能做個針紮在身上不知道喊疼的軟柿子?

當然,公主哪怕真的做了,她也得在外面把公主的豎起來。

——比如說,不能那麽快原諒商溯。

本著這種心理,嚴三娘在商溯面前落座。

來人是嚴三娘,自然沒什麽好看的,商溯收回視線,眸色有些黯然,“我是來向她道別的。”

“道別?”

嚴三娘眼皮一跳,一下子有理由不喝親衛捧過來的劣質的茶,擡手把茶盞擱在案幾,眼睛看著商溯,“三郎要走?”

商溯微頷首,“對,我要去商城。”

嚴三娘雖是降臣,但與相蘊和關系極好,商溯沒有瞞她,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一把插向江東之地的利刃,若能將此城拿下,日後攻打江東便會容易很多。”

哦,原來是這樣,她還是以為眼高於頂的少年經此一事後要一蹶不振,要與阿和分道揚鑣了呢,不曾想少年一片冰心在玉壺,為的是把商都打下來。

虛驚一場,嚴三娘松了口氣。

“也好。”

嚴三娘道,“三郎若能拿下商城,公主或許便能消氣了。”

這話剛出,便覺得哪裏有些不對,活脫脫把顧家三郎當成攻城略地的工具人,仿佛他與相蘊和之間毫無感情,全是利益。

這不成。

這不是拿人當傻子看麽?

嚴三娘立刻改口,“其實——”

“只要我拿下商城,相蘊和真的不會再生氣?”

她的話尚未說完,坐她對面的少年便已開了口,一雙漂亮眸子攏著清晨的陽光變得亮晶晶,仿佛在等待她的點頭。

“......”

這人腦回路是不是不太對?

仔細一想也頗為正常,唯一的朋友被自己得罪了徹底,可不就要拿東西來哄人開心麽?

阿和不喜歡花兒粉的,對金銀珠寶也是淡淡的,唯一能讓她歡喜的,也只有城池與土地了,這種情況下,顧家三郎當然要往建功立業上想。

“應該會消氣。”

琢磨明白商溯的心理,嚴三娘便道,“雖說三郎做得有些過分,但公主是寬宏大量之人,不會因這些事情對三郎緊追不放。”

商溯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即刻啟程,將商城打下來。”

少年說幹就幹,起身向嚴三娘告辭。

“呃,三郎要不要等一下公主?”

嚴三娘被商溯的執行力驚了一下。

商溯搖了搖頭,“她昨夜受驚了,今日讓她好好休息。”

“我不會耽擱太久,快則五日,慢則十日,便會來請她入商城,到那時,我再好好向她賠禮道歉。”

“也......行吧。”

棒打商溯與相蘊和的嚴三娘磕巴了一下。

不是,商溯與公主到底誰更傻白甜啊?

她怎麽瞅著商溯比公主更好哄呢?

嚴三娘心情覆雜,目送商溯離開營帳。

·

“商溯走了?”

聽到消息的相蘊和有些意外,轉過身去看嚴三娘,“他怎麽不等等我?”

嚴三娘當然不會說自己有意拖延了消息,只是迎著相蘊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心虛,不由得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我也是這樣說的,讓三郎等等公主。”

嚴三娘道,“但三郎內疚異常,言公主昨夜受驚,今日便該好好休息,不必因為他的離開而起身相送。”

相蘊和哦了一聲。

這的確是商溯能做出來的事情。

桀驁的少年雖言辭刻薄,從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但在她的事情上,他總是出乎意料的耐心與細心。

“他還說了什麽?”

相蘊和問道。

嚴三娘看了一眼相蘊和,道,“他還說,慢則十日,快則五日,他必會將商城打下來,讓公主入主商都。”

“五日十日便能打下商城?”

姜七悅微微一驚,“商城易守難攻,別說十日了,正常人三五個月也不一定能打得下來。”

誰說不是呢?

但那人是商溯,便一切皆有可能。

被歷代史官大書特書的最強之將,打的就是不可能。

相蘊和站起身來,“他既然這樣說,便有破城之法,否則不會在三娘這般說話。”

“不錯,此人並非自吹自擂之輩,而是的確有真才實學。”

嚴三娘點頭,極為認同相蘊和的話。

豈止是真才實學?那簡直是經天緯地之才!

——當然,僅限於帶兵打仗。

此人性子極端,才幹更極端,打仗有多厲害,政治素養便有多一塌糊塗,可以說是用百世的情商與政治換一世的將帥之才。

這種極端人才也只有公主能容得下。

若換成別人,一旦得了天下,便會因他言行無狀而讓他成為新朝殺的第一位功臣。

姜七悅撓了撓頭,“好吧,咱們就等他的好消息。”

“他出發多久了?”

相蘊和起身往外走,“我去送送他。”

嚴三娘跟著相蘊和一同走出營帳,“約有半個時辰。”

相蘊和蹙了蹙眉。

半個時辰的急行軍,足以讓商溯一行人徹底與她拉開距離,她此時去送,只怕連他的馬蹄印都看不到。

但盡管如此,相蘊和還是走出營帳,登上高臺,看向商溯行軍的方向。

商溯一行人的速度太快,此時已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只有在天與地的交界線有著一堆小黑點,那是山賊們的甲胄的顏色,不同於任何勢力,是墨色融為一體的玄色,能讓他們悄無聲息便潛入敵營與敵城。

相蘊和沖著黑點揮了揮手。

姜七悅道,“阿和,他看不到的。”

這時候說這種掃興話做什麽?

嚴三娘拿手肘撞了一下姜七悅。

姜七悅奇怪看了眼嚴三娘。

撞我做什麽?

我又說錯話了?

不能吧?

這多正常的一句話,哪裏出錯了?

姜七悅一頭霧水。

相蘊和收回視線,“我知道他看不到。”

“他看不到便看不到吧,送送他,我心裏好受些。”

商溯雖隱瞞身世,又陰錯陽差劫了她的營地,可對於她,他從來一片熱誠。

與他的真誠相比,她更多的是利用,兩相對比下,她多少有些虧心,心既虧,便想做些事情來描補,好讓自己心裏好受些。

但僅僅是描補,而不是改正。

——搞政治的心都黑,她黑著黑著就習慣了。

再說了,她雖利用了商溯,但對商溯也不錯。

他有將帥之才,她有容人之量,他們兩個無比契合,若無意外,當是後世頗為推崇的君臣相和。

戰功赫赫又能得以善終,還被後人所傳頌,這種結局不比他前世英年早逝強得多?

思及此處,相蘊和不那麽虧心了。

“走吧,咱們回去。”

相蘊和道。

·

而被相蘊和遙遙相送的商溯,此時也在扈從的提醒下回了頭,“三郎,壽昌公主心裏還是掛念您的。”

“快看,她來送您的。”

商溯在馬背上轉身回頭。

隔著極遠的距離,他看到一個小人影在幾個小人影的簇擁下登上高臺,陽光照在她甲衣上,她的甲衣晃著一團耀眼的陽光,似乎在沖他招手。

商溯心中一喜。

——他就知道相蘊和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與他割袍斷義。

小人在高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才在其他小人的簇擁下走下高臺。

高高的山頂沒了小人,只剩下蔚藍的天與潔白的雲,仿佛是顏色傾倒才有的澄明如洗。

商溯收回視線。

“傳令下去,十日內.....不,五日!”

商溯聲音微頓,立刻改口,聲音裏有著明顯的喜意,“五日內拿下商城,請相蘊和前來接手軍政!”

“喏!”

扈從們齊聲應下。

·

商城劍拔弩張,而彼時的京都,更是一片刀光劍影,戰事頻頻。

胡青與葛越增兵杜滿不過月餘時間,皇叔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便向京都進發。

盛元洲在北地經營多年,極得人心,此時又是打著天子討逆賊的名義出兵京都,一路上引得無數盛軍相投。

他們知道相豫與姜二娘的厲害,更知道大盛搖搖欲墜,朝不保夕,可這座如今腐朽不堪的大盛是他們父輩們浴血奮戰才打下的,怎能不過數十年便拱手相送?

——他們當與大盛共存亡。

有舍生取義之人,自然也有投機取巧之輩。

相豫與姜二娘是平民出身,對豪強世家沒什麽好臉色,士族出身的權貴們當然不願意見相豫夫婦得了天下,若真是這樣,哪還會有他們的好果子吃?

所以大盛危如累卵也好,岌岌可危也罷,他們都會支撐著這個腐朽的王朝繼續前行,直到山窮水盡,他們再難以支撐,他們才會轉投相豫與姜二娘,為新朝出謀劃策。

千軍萬馬心思各異,但彼此都達成共識——不能讓相豫夫婦得天下,這九州萬裏,還是大盛皇帝來坐為好。

盛元洲的大軍開拔,一路連下數座城池,消息傳到京都,原本被相豫的雷霆手段所鎮壓得不敢生事的世家們的心思又活絡起來。

眼下是個好機會,若能幫助皇叔奪回京都,他們便是大盛的一等功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豈不比跟著相豫姜二娘做個備受忌憚的世家強?

一時間,心懷鬼胎的眾人聞風而動。

打聽消息的打聽消息,暗送情報的暗送情報,只盼著皇叔入主京都,讓他們過上以前在平民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這種異動自然瞞不過姜貞一行人。

皇城內,雷鳴急得抓耳撓腮,“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

“盛元洲的大軍少說也有三十萬,若再有京都的人給他通風報信,咱們怕不是守不住京都。”

“守不住便守不住,大盛皇帝能棄城,咱們難道不能棄?”

韓行一輕搖羽扇,面上不見半點慌亂。

雷鳴瞪大了眼,“軍師,你這是什麽話?”

“大盛皇帝是什麽人?咱們是什麽人?拿他跟咱們比,這不是侮辱咱嗎?”

一個丟下臣民自己望風而逃的昏君也配與他們白手起家越挫越勇的人比?

——呸!提端平帝一嘴,他都覺得自己沾上了晦氣!

姜貞卻覺得韓行一的法子可行,“端平帝做得,咱們也做得。”

趙修文抿了抿唇,對姜貞的話不置一詞。

嬸娘雖狠辣果決,但從不是薄涼之人,此時讚同軍師的提議,必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二娘!”

雷鳴驚得一蹦三尺高,“軍師瘋了,你難道也瘋了?!”

“咱們把士族豪強收拾得這麽慘,把他們的土地與錢財分給京都的貧苦人家,咱們在時,他們不敢怎麽樣,咱們若是走了,他們不把拿了他們土地與錢財的百姓生吃活剝?!”

想想豪強士族們報覆百姓的血腥畫面,雷鳴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往頭上湧,“要走你們走,我不走。”

“我打仗是為了讓跟我一樣的貧苦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不是為了勞什子的功名利祿!”

姜貞笑了一下。

“雷叔,我們還是先聽聽嬸娘的想法。”

趙修文安撫道,“嬸娘這樣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雷鳴冷聲道,“什麽道理都不行!”

“在我這兒,咱們說什麽都不能拋棄百姓!”

“誰說要拋棄百姓了?”

韓行一眸中精光微閃,“棄城歸棄城,百姓是不能拋棄的。”

雷鳴冷笑,“棄城不拋棄百姓?”

“軍師難道想學劉皇叔攜民渡江——”

雷鳴聲音微微一頓。

他雖心直口快,是典型的虎將而非智將,但也是一場仗一場仗打下來的將軍威名,哪怕家中貧窮沒有讀過兵法,但也在戰爭中歷練多年,知曉兵者詭道的道理——城可以棄,但百姓的確也可以不棄。

“二娘的意思,是假意棄城?”

想了又想,雷鳴斟酌開口。

姜貞微頷首,“不錯。”

“雷將軍果然善戰之人。”

韓行一悠悠一笑,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皇叔盛元洲與端平帝不同,是位勤政愛民的好藩王,又能征善戰,護一方平安,他此時對京都用兵,必然會引無數人前去相投。”

“盛元洲兵鋒極盛,我們不妨避其鋒芒,待士氣大洩之後,我們再一鼓作氣,將其擒拿。”

韓行一聲音不緊不慢,“如此一來,我們不但能贏,還能保存實力,不至於在與楚王的決戰中在兵力與糧草上落於下風。”

虎踞江東的那一位是位極其棘手的雄主,又擅長水戰,他們若連兵力糧草都不能占上風,這九州天下的格局怕不是會再度改寫。

“好主意!”

聽完韓行一的計劃,雷鳴眼前一亮,“盛元洲雖來勢洶洶,又得豪強士族襄助,但底層兵士依舊是平民百姓出身,只要抓住了他們的心理,咱們就不難贏盛元洲。”

“當然,贏了盛元洲還不算,還有楚王跟梁王,咱們要留點兵力跟他們打!”

雷鳴信心滿滿。

趙修文看向姜貞,眼底滿滿是崇拜之意。

果然是嬸娘。

她看的從來不是一時的得失,而是天下大勢。

是日,姜貞準備棄城的消息從皇城內傳出,不過幾日便傳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姜王要棄城?”

“不能吧?她不是最看重咱們百姓嗎?怎麽會丟下咱們不管?”

“姜王倒是想管,可怎麽管?”

“杜滿與胡青葛越三位將軍出兵梁地,京都現在哪還有多少人馬?哪裏守得住京都?”

“姜王若是再不走,被皇叔盛元洲抓到了怕不是千刀萬剮。”

“可是,她走之後咱們怎麽辦?”

“咱們瓜分了豪強的土地與錢財,若沒姜王護著咱們,豪強士族會不會把咱們生吞活剝?”

會,非常會。

在豪強士族眼裏,他們根本不算人,而是他們隨意踐踏的牛馬,牛馬奪了他們的土地與財產,他們怎麽可能會不把牛馬抽筋剝皮?

一時間,百姓們極為害怕。

恐懼的情緒在蔓延,而另外一種情緒,也在心中滋長——

憑什麽?

憑什麽他們生生世世當牛做馬?子孫後代永不得翻身?

同樣是人,難道只要投了個好胎,便能站在他們的屍骨上坐享富貴?

憑什麽,死的人是他們?

而不是趴在他們身上吸血吃肉的權貴?!

他們不服。

這樣的日子他們早就過夠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當底層百姓不願再當牛馬時,那些所謂的權貴眼裏的螻蟻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一場場自發的護城運動開始進行。

這些手中只有鐮刀榔頭的平民百姓,此時的戰鬥力比盛元洲的嫡系精銳還要強——

盛元洲的斥衛剛潛入中原之地,便被世代居住中原的百姓們發現端倪,眾人齊心協力抓了斥衛,送到雷鳴部下手裏,讓他們反向拷問盛元洲的消息。

世家們想給盛元洲傳遞消息,送消息的人出了世家的門,在城中繞了一繞,來到趙修文的軍營裏,雙手把書信奉上。

——在當狗還是當人的事情上,正常人都會選擇當人。

派出的斥衛石沈大海,世家們送出來的消息常常自相矛盾,盛元洲雖有三十萬之眾,但用兵謹慎,從不輕急冒進,這種性格導致他越往京都走,心裏越沒底。

這種沒底的情緒持續到一個斥衛冒死回來,傳回來一個消息——姜貞準備棄城。

“姜二娘要棄城?太好了!”

小皇帝大喜,“她若棄城,咱們便能不費一兵一卒奪回京都了!”

隨軍而行的太後亦頷首,“皇叔果然厲害。”

“尚未抵達京都城下,便嚇得亂臣賊子落荒而逃。”

“......”

這哪是落荒而逃?這分明是以退為進,讓所有百姓自發抵制他!

中原之地的百姓有多少?

幾千?幾萬?還是十幾二十萬甚至更多?

當這些人不拿鐮刀拿刀槍,再怎樣所向披靡的戰將也要為之折腰。

盛元洲擡手掐了下眉心,“傳令下去,若我們取回京都,姜二娘頒布的所有政令不會被廢黜,而是繼續執行。”

“皇叔,您這是做什麽?”

小皇帝大吃一驚,“姜貞把權貴的土地分給窮人的政令豈能繼續執行?”

太後亦為之一楞。

大盛是政變奪位,靠的是豪強士族,穩住了豪強士族,便能穩住大盛江山。

所以無論是她的夫君端平帝,還是前面的那一位帝王,執行的政策都是讓利士族,與士族共治天下,而不是提拔寒門,分士族的權柄。

可盛元洲此時的行為,卻與之前的政令截然不同,執行姜貞的國策,便是背棄士族,爭取天下民心。

——那群目不識丁一生庸庸碌碌的百姓,哪裏值得他們花這麽大的力氣來拉攏?

太後斟酌片刻,遲疑開口,“皇叔是否有難言之隱?”

“皇嫂,我們身居高位,鮮少看到百姓疾苦,更難對奉養我們的九州庶民感同身受。”

盛元洲聲音緩緩,“姜二娘不同,她平民出身,知曉百姓之苦,更能理解百姓不易,是以,她振臂一呼,便能讓萬民為她赴湯蹈火,百死無悔。”

“這是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盛元洲嘆了口氣,“剿匪剿匪,卻越剿越多,最後連京都都失了。”

小皇帝面上有些不好看。

太後眼皮輕輕一跳。

盛元洲的聲音仍在繼續,“我們失去的不是京都,而是天下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話從來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明主得到世人推崇,一統九州,問鼎帝位。”

“皇嫂,我們若再不做出改變,這天下九州,便真的要易主了。”

盛元洲一聲長嘆。

小皇帝不悅皺眉,“可——”

“一切全由皇叔做主。”

太後打斷小皇帝的話。

太後如此通情達理,盛元洲長舒一口氣,“多謝皇嫂體諒。”

“皇叔這是哪裏話?”

太後溫婉一笑,“皇叔為國盡忠,我豈有阻攔之理?”

拋開被端平帝害死的那幾位藩王,單只說開國皇帝端平帝與皇叔盛元洲兄弟三人,開國皇帝龍行虎步,氣吞山河,雖有欺負孤兒寡母上位的不光彩事跡,但也的確是一代雄主,執政不過數年,便將紛亂百年之久的天下九州治理得海晏河清。

鄭王盛元洲雖小,但鎮守邊疆,能征善戰,是邊疆百姓的保護神。

更為難得是他並非一味勇武好戰的莽夫,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頗有見地,假以時日,不難成為開國皇帝那樣的雄主。

一兄一弟皆出色,端平帝自然不承多讓,在陰謀算計的事情上獨步天下。

——可也僅限於陰謀算計的弄權。

端平帝也有識人之能,更有任人之心,可又一次的得位不正讓他不敢觸碰權貴們的利益,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盛積重難返,在風雨飄搖中走向滅亡。

太後凝視著盛元洲的臉,素來平和的她此時心緒起伏不定。

她忍不住地想,若當年端平帝沒有害死兄長,讓兄長繼續執政大盛,又或者說登基為帝的是盛元洲,那麽現在的天下九州,會不會完全不同?

會不會百姓也如推崇姜二娘一樣,推崇他們的大盛?

可是沒有如果。

哪怕重來一萬次,她依舊會幫助端平帝毒殺先帝——她要做的是皇後太後,而不是籍籍無名的王妃。

大盛滅亡如何?九州戰亂又如何?

她是大盛的皇後,是太後,這便夠了。

她清楚知道大盛為何而衰敗,但她永遠不會阻攔。

——這大概是姜貞曾經說過的,世家出身之人的劣根,在他們眼裏,個人的利益永遠在天下之上。

太後收回視線,“一切便拜托皇叔了。”

一道道政令從盛元洲營帳裏發出。

消息傳到百姓耳朵裏,百姓們的心情格外覆雜。

分土地,分錢財,原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會讓利於民。

可是,被逼無奈的讓利,如何能比得上姜王本來便想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事關自己,百姓們只會用腳投票。

盛元洲的政策的確會拉攏到一些人,但更多的人依舊選擇姜貞,原因無他,只因姜貞的確把他們放在心裏。

百姓們做出選擇,權貴世家們卻深夜破大防。

——感情他們就是蛀蟲,無論在姜貞還是在盛元洲那裏都不受待見。

既如此,那姜貞得天下與盛元洲得天下有什麽分別?

他們還為什麽要冒著殺頭的風險給盛元洲傳遞消息?

為盛元洲左右奔走的權貴世家們紛紛停了下來,兩不相幫,隔岸觀火。

姜貞防備世家極嚴,世家們傳遞出來的消息本就沒什麽用處,還會擾亂盛元洲的判斷,如今他們不再傳消息,盛元洲倒也不惋惜,他不是善弄權術的皇兄,靠世家們才能坐穩帝位,戰場上的刀劍無眼,赫赫戰功靠得從來是自己的真本事。

盛元洲繼續行軍。

而彼時的姜貞,也領兵十萬,與盛元洲一決生死。

消息傳到相豫耳朵裏,相豫擔心得茶飯不思。

“雖說你阿娘很厲害,可杜滿他們帶走了那麽多人,你阿娘兵力那麽少,如何能跟盛元洲打?”

相豫憂心忡忡。

相蘊和雙手托腮,眼裏透著濃濃的擔憂,“阿父,要不你回去幫阿娘?”

“......那哪行!”

相豫道,“江東的楚王猶在盛元洲之上,我若走了,他趁機來襲怎麽辦?”

相豫連連搖頭,“咱們要相信你阿娘,她一定會有辦法的。”

話雖如此,但還是把自己為數不多的兵力分出去兩千,讓他們去給姜貞打下手。

姜貞收到人,二話不說,往兩千人裏又添三千人,組成五千精騎,讓人繞後,直搗盛元洲的封地。

“二娘,這個任務交給我!”

雷鳴拍胸脯保證,“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任務完成得漂漂亮亮!”

趙修文亦據理力爭,“嬸娘,你身邊不能沒有雷叔,奇襲任務還是交給我吧。”

姜貞挑眉一笑,兩個都沒選,“若論千裏奔襲,世人誰能抵得上大司馬?”

大司馬席拓的一戰成名,便是急行軍以少勝多,自此之後名聲大噪,一路問鼎大司馬之位。

雷鳴大吃一驚,“二娘,這麽重要的任務怎能交給席拓?”

別的不說,他還沒打算投降咱們呢!

“這個任務只能交給他。”

姜貞道,“盛元洲在封地經營多年,極得民心,非一般戰將所能攻取,世間除了我與豫,便只有楚王席拓與顧家三郎能做到。”

當然,石都或許也能做到,但此時他跟隨豫出征,不在營地,攻打盛元洲封地的任務,便只能落在席拓頭上。

把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尚未投降的席拓,怎麽看怎麽像給盛元洲送兵,但姜貞卻信心滿滿,聲音篤定,“咱們的大司馬雖是顧見微豢養的一頭惡犬,但她能養,我亦能養。”

她從不比任何人差,又為何做不得天下戰將之主?

——不止戰將,她要的還有九州天下,山河萬裏。

“傳我將令,請席拓。”

姜貞聲音清越,眸光淩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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