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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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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第四十七

當受命擒拿自己的人來到面前, 祿牙眼皮微擡。

——王懋勳這廝何時變得這麽聰明了?

當庸才開始變得聰明,這種聰明往往是壞事的聰明。

但祿牙願意給王懋勳一個機會,萬一呢?萬一這位蠢材為數不多的聰明會用在正格上呢?

於是祿牙並不慌張, 只開口道, “將軍,末將願往。”

祿牙本就屬於智將, 三寸不爛之舌辯解起來, 庸才王懋勳聽得一楞一楞的。

不是,他難道真的冤枉了大司馬與祿牙?

大司馬其實是以德報怨的好人?祿牙更是對他忠心耿耿?

王懋勳貧瘠的智商犯了難。

半路上“救”王懋勳的“兵士”看到王懋勳如此,心中大罵蠢貨, 隨隨便便就能被人三言兩語騙了去,這人的腦袋是被驢踢了嗎?怪不得大哥把這位蠢貨當成突破口, 就沖這種驚天動地的蠢,大哥也應該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一號計劃失敗, 那就只能啟動二號計劃。

是夜,王懋勳原本的安營紮寨的真相迅速在軍營裏蔓延開來——

“你知道祿牙副將為什麽要重新部署陣營嗎?是因為按照王將軍的布置, 咱們都得死!”

“王將軍原來的陣型看似堅不可摧, 可若是敵人從高處攻擊, 我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不可能吧, 祿牙副將為什麽這麽做?”

“他不是對王將軍極為忠心, 事事都聽王將軍的調遣嗎?”

“那都祿牙副將故意裝出來的。”

“祿牙副將賤民出身, 最討厭的就是王將軍這種權貴,怎會對王將軍俯首帖耳?”

“一切都是假象。”

“一切都是祿牙副將迷惑將軍的表象。”

“祿牙副將之所以這麽做, 是為了讓王將軍放松警惕, 然後把王將軍一網打盡!”

“王將軍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我們。”

“我們明明什麽都沒做,卻成了祿牙副將與王將軍內鬥的犧牲品。”

祿牙心思縝密, 事情真相的蔓延很快被他得知,這位臨危不懼的席拓的心腹聽到消息臉色微變。

——一場戰役的潰敗,並非從上到下,而是從下到上。

軍心已失,士氣不振。

若再出現一些沖突,很容易釀成士兵嘩變。

若是大司馬在這兒,以大司馬軍威之盛,定能壓得住軍心,更能讓兵士信服,他並不是將兵卒當草芥之將,而後將這件事打為相豫霍亂軍心的流言,讓軍士們化憤怒為力量,一鼓作氣把叛軍剿滅。

但他不是大司馬,他沒有赫赫的戰功,更沒有一呼百應的威望,遇到這種事情,他能做的事情並不多,且更容易激化矛盾,讓原本還能維系表面平靜的軍隊徹底沸騰起來。

“不可妄動。”

斟酌片刻,祿牙緩聲說道,“此事悄悄去查,不可驚動太多人,一旦抓住散播流言之人,不能即刻便要他性命,一定要留他一命,讓他在三軍面前分說清楚。”

但他的打算再一次落空。

又或者說,相豫預判了他的預判,派來的細作抱著必死之心來執行任務,當祿牙的人找到散播流言的細作,細作高呼一聲,掙紮逃命。

“祿牙副將要殺人滅口了!”

細作一邊喊,一邊跑,一路上引起的動靜極大。

原本準備休息的軍士聽到動靜,忍不住出來看個究竟。

剛出營帳,便看到祿牙的親衛在追著前幾日與他們說祿牙副將謀害王將軍之事,而他們,就是王將軍的陪葬。

事情的真相再明顯不過。

——祿牙副將惱羞成怒,要殺人滅口。

軍隊的嘩變只在一瞬。

當告訴他們真相的人血濺當場,這群被人愚弄被人當草芥丟棄的軍士們再也忍不住,憤怒如火山一樣爆發——

“我們以為副將賤民出身,與士族權貴不一樣,會把底層軍士的命當命。”

“我們想錯了!”

“在副將眼裏,我們的命根本不是命,是用來掩蓋王將軍被副將害死的陪葬!”

來自最底層的憤怒席卷全場,頃刻間便吞噬原本便震蕩不安的軍心。

“大哥,成了!”

斥衛欣喜來報,“盛軍嘩然,現在打成一團了!”

相豫面上卻沒什麽喜色,擡手掐了下眉心,吩咐喜出望外的斥衛,“若能找到他的屍首,便盡量找到他的屍首,將他好生安葬,莫讓他曝屍荒野。”

這個“他”,自然是抱著必死之心去執行命令的細作。

斥衛微微一楞,滿面喜色蒙上一層霧霾,“是,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去吧。”

相豫揮手。

斥衛應命而去。

嚴三娘有些動容。

——這便是相豫與其他諸侯將領的最大不同,他真正把每一個人的命當成命,而不是隨意調遣丟棄的棋子。

“豫公,節哀。”

嚴三娘低聲安慰道。

相豫長嘆一聲,“應蒼山.....應蒼山,果然名不虛傳,是應命之山,蒼龍之山。”

“是蒼被縛於此,成為一條死龍,還是蒼龍入海,騰雲而上九萬裏,皆看自身命數——”

聲音微微一頓,虎目倏地瞇了起來,“不,不是看自身命數,而是看天下人心。”

“人心所指,所向披靡。”

什麽命數不命數?

他能贏,是因為有無數人心甘情願追隨於他,為了他的信念,願意放棄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

如果將這些人的犧牲說為命數,那才是對他們最大的褻瀆。

“我之所以計成,是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原本蒼涼的聲音變得威嚴有力,“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個道理所有人都明白,但能做到的,只有我與二娘。”

相豫站起身來,大手一揮,方才因細作身死而略顯頹廢的梟雄此時龍行虎步,劍指中原,“傳令三軍,直取京都!”

盛軍亂成一團,再無人能阻擋他的腳步。

而疲於內鬥的盛軍更為他行了方便,相豫的旌旗祭出,無數盛軍為之響應——

“那是......豫公?”

“橫豎都是死,我們還不如投降豫公!”

“對,投降豫公,反了這大盛天子!”

王懋勳被憤怒的軍士們抓住,獻給相豫。

祿牙倒是警覺,發覺失態不好,便領親兵立刻撤出。

沒了祿牙統率三軍,其他正在觀望的盛軍也停止騷動,一同歸順相豫。

三萬大軍投降過半。

相豫原本只有三萬之眾,有了歸降的盛軍,瞬間擴充到五萬。

盛軍的歸降不僅僅是增加兵力,更有馬匹與輜重,讓原本輕裝簡行走古道的起義軍瞬間如虎添翼,以勢如破竹的攻勢兵出應蒼山。

出了應蒼山之後,中原大地再無屏障。

一望無際的平原在相豫眼前緩緩鋪開,劍指中原問鼎天下的宏圖霸業就此被書寫。

“傳我將令,星夜疾馳,攻打京都!”

相豫一聲令下。

“喏!”

諸將心潮澎湃。

相蘊和與姜七悅同乘一匹馬,四只眼睛好奇地看著中原的一切。

“中原之地真的好繁華。”

姜七悅再一次驚嘆中原的富庶,“當初跟三娘一起離開的時候,我還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不過兩年時間,我又回來了,還是以這種方式回來。”

相蘊和笑瞇瞇,“是呀,誰也想不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以精兵五萬,徹底改寫九州天下紛爭數百年的亂世格局。

這個戰亂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將由他們而終結。

·

“二娘,席拓軍中有異動。”

斥衛緊急來報,“席拓軍中似乎少了三萬人,他們的方向,好像是應蒼山!”

杜滿大驚,“應蒼山?!”

“三萬人圍堵應蒼山,那大哥豈不是——”

聲音戛然而止。

心直口快如杜滿,都能知曉這句話會給軍隊帶來怎樣的滔天巨浪。

雷鳴一掌拍在案幾上,“席拓治軍極嚴,我們的斥衛很難探知盛軍的消息。”

“如今大戰即將來臨,斥衛卻發現了這樣的事情,不僅知曉軍隊調動,更知曉軍隊人數與軍隊去了哪裏,這分明是席拓故意放出來的!”

“席拓想用叔父的安危來擾亂我們的軍心。”

趙修文眉頭微擰。

石都沈默無語。

韓行一萬年不變的搖羽扇動作此時悄無聲息停了下來。

蘭月抿了下唇,吩咐斥衛,“萬不能將這個消息告知他人,否則我們必敗無疑。”

“是!”

斥衛臉上一白,瞬間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可怕性。

斥衛退下。

周圍諸將神色悲戚。

他們費那麽大功夫牽扯席拓,去給大哥爭取時間,可還是被席拓看出了他們的謀算,以三萬兵馬去堵截大哥。

古道年久失修,哪怕阿和找得到在哪,但也需要花費兵力去重新開路,這樣行軍的大哥若被三萬大軍守株待兔,幾乎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席拓果然是當世名將。

一個從奴隸爬到大司馬位置的人,怎會是平庸之輩?

他遠比他們想象得更加厲害,厲害到幾乎不可能戰勝。

——天生將才在排兵布陣上的天賦就是這麽不講道理。

諸將後知後覺想起,這位官拜大司馬的男人從無敗仗,自領兵以來,便以摧枯拉朽的攻勢取勝。

他成名多年,從無敵手,搖搖欲墜如此的大盛能夠繼續統治中原大地甚至輻射神州大地,全是因為他的存在。

而他們,在席拓的攻勢下能夠堅持五個月,已經是足以流傳後世的奇跡。

多麽可笑。

他們浴血奮戰到今日,不過是給席拓的傳奇故事裏再添一筆。

營帳裏的氣氛變得低迷。

軍師韓行一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雖聲音極輕,但諸將皆為習武之人,那聲極輕極輕的嘆息,還是落到他們的耳朵裏,然後讓他們更加悲戚。

——連軍師都開始嘆氣了,那說明事情到了壞到不能再壞的程度了。

也是,大哥都快沒命了,事情能不壞麽?

他們的好不容易抽出來的十萬大軍分給大哥三萬,自己只剩下七萬,席拓用兵如神,攻勢甚急,七萬大軍如今只剩下五萬,而且還在席拓的堵截下節節敗退,相信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能下去跟大哥團聚。

張奎長長嘆氣。

“嘆什麽氣?我才不信大哥會這麽容易死!”

雷鳴兀自嘴硬,“之前多少次險境,大哥都死裏逃生了,這次也一樣!”

但這話顯然說得沒什麽底氣,之前是梁王以及其他盛軍的追捕下死裏逃生,可這些人能跟席拓相比嗎?

不能,這些人全部綁一塊,也不及席拓的一根手指頭。

所以相豫的下場顯而易見——被梟首之後送往京都示眾。

“都少說兩句。”

蘭月有些不耐煩。

雷鳴閉了嘴。

“二娘,豫極善用兵,定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

蘭月走到姜貞面前,雙手放在姜貞肩膀,壓低聲音安慰這位與自己一同長大的至交好友。

但被她安慰的幾乎把寡婦兩字掛在腦門上的姜貞,此時卻沒有太多的悲傷表情,她靜靜看著沙盤,淩厲鳳目此時精光大盛。

“席拓把我當成了什麽?”

姜貞冷笑,“死了夫君,便尋死覓活之人?”

“不,我從來不是。”

姜貞擡頭,看向諸將,“你們更不許是。”

“豫死了,還有我姜二娘,沒了豫,我姜二娘一樣能帶領你們贏了席拓。”

諸將微微一楞。

隨即,他們反應過來——這才是二娘的作風。

她從不是依附男人而活的菟絲花,她自己便是一顆參天大樹。

沒了夫君如何?痛失主將又如何?

她一樣能只手撐起天下,麾下將士誓死追隨的將軍,更是九州萬民心中敢與天公試比高的神祇!

這便是姜二娘。

生於商賈之家,卻有吞吐九州萬物的胸襟謀略。

“好!”

雷鳴大笑,“好一個沒了大哥也能帶領我們贏了席拓的二娘!”

“這才是我認識的二娘!”

“是我舍命追隨的二娘!”

諸將如夢初醒。

“二娘,咱們該怎麽做?我全聽你的!”

杜滿當即開口。

趙修文看向姜二娘,“嬸娘若有吩咐,但請開口。”

“石都誓死追隨二娘。”

石都拱手聽命。

韓行一羽扇微拱,“二娘,以後便靠你了。”

所有人全部開口,唯有蘭月沒有說話。

——她對姜貞的忠心,從來無人會質疑。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

視線緩緩掃過眾人,姜貞再度開口,“承蒙軍師與眾將不棄,二娘感激涕零。”

“諸位放心,我姜二娘不打無把握之仗,斷不會讓諸位同我一起赴死。”

“二娘有何妙策?”

雷鳴大喜。

杜滿緊跟其後發問,“二娘快說!”

“第一計,便是豎白旗,為豫舉喪事。”

姜貞鳳目輕瞇,緩聲說道。

趙修文一驚,“嬸娘,叔父之死尚未有定論,嬸娘——”

聲音微微一頓。

轉瞬之間,這位從少年逐漸長成男人的人明白了姜貞的打算——哀兵必勝。

五萬軍士換白衣。

旌旗換成白色孝旗,上面上軍師龍飛鳳舞寫的字,一寫報仇,二寫雪恨。

消息很快傳到盛軍大營。

席拓動作微頓,“姜二娘為相豫舉喪?”

“正是如此。”

斥衛恭敬答道,“現在叛軍的旌旗全部換成了孝旗,上面寫著報仇雪恨。”

得知相豫的消息不僅沒有潰散,反而集結起來為相豫舉喪?

甘樂臉色微變,當即便猜到姜二娘的用意,“大司馬,姜二娘想與我們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席拓劍眉微挑,“情緒是一把雙刃劍,可所向披靡,亦可一敗塗地,端看她的對手如何處之。”

大司馬波瀾不驚,便是十拿九穩,勾華拱手問道,“大司馬準備怎麽做?”

“不必與她爭一時之勇。”

席拓並起兩指,指向姜二娘大軍之後的谷城,“先避其鋒芒,迷惑她的註意力,而後五萬兵馬繞後,直取葉城。”

“姜二娘麾下約有十萬兵卒。”

“此十萬,乃是她全部家當。”

“她傾盡全力與我一戰,谷城的防守定然空虛。”

席拓淡聲說道,“取下谷城,切斷她與方城之間的聯系,糧草輜重供應不上,她的哀兵之計不戰自敗。”

諸將大喜,“大司馬英明!”

一道道將令從主帳中發出。

這場耗時半年之久的戰役,也終於緩緩拉下帷幕。

甘樂牽制起義軍主力,勾華領五萬大軍繞道取谷城。

盤水河畔,喊殺聲震天。

席拓領親衛端坐高處,看兩軍交戰,血流成河。

這顯然不是什麽好畫面,猩紅的血跡塗滿每一處盔甲與土地,他靜靜看著噴湧而出的鮮血,突然想起自己的曾經。

那時的宸妃還不是宸妃,而是明孝太子妃,十二歲的小姑娘提劍而來,一劍刺破他身邊人的胸膛,習武的手探到裏面,抓出仍在跳動的心臟一枚,然後轉身對嚇得兩股戰戰的醫官說道,“有了人心,你們便能救他,是不是?!”

那時的她真瘋啊,一如現在。

他更不是被她善待被她溫柔教養的奴隸,而是她豢養的一頭惡犬。

惡犬會傷主嗎?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要贏了這場戰役,不是為她,而是為自己。

一如姜二娘曾經所說,她的仇,她要自己報,不必旁人來施以援手。

如果有一日,她需要他出手,那定然是她已身赴黃泉,作為她準備的後手,他會完成她的遺命。

席拓神色淡淡,看向屍堆如山的戰場。

半息後,這位極其敏銳的絕世悍將劍眉微動,發現不妥。

不對,姜二娘全無回援谷城的跡象,她想——以命換命,以谷城,來換他這位統率三軍的大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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