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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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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捉蟲)

第三十八

盛夏時節, 姜貞身上穿的並不多,隔著薄薄衣料,相蘊和還能摸到她輪廓極好的腹肌, 那是常年習武才會有的東西, 而不是懷孕待產之人會有的。

相蘊和懸著的心忽而便放下了。

——市井流言果然不可信,阿娘才不是那種以色取人的人。

“阿和, 怎麽了?”

懷裏的小姑娘臉色變了又變, 姜貞眉梢微挑。

相蘊和搖搖頭,彎彎的眼睛一下子笑了起來,“沒什麽。”

“好久沒見阿娘了, 我高興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姜貞不置可否。

牽著小姑娘的手把人牽到議事廳,親衛奉了茶, 極有眼色退下。

偌大議事廳只有她與女兒兩個人,她輕啜一口茶, 眼睛看著偎依在自己懷裏的乖女兒。

“阿和,你方才說, 你有許多話要與阿娘說?”

姜貞不動聲色問道。

相蘊和點點頭, “對, 很多話, 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能瞞著阿父, 但卻不會瞞著阿娘。

比如說阿娘毒殺阿父的傳言, 比如說阿娘與楚王生有一子,比如說未來的阿娘毀譽參半, 若不是她的好大孫登基為帝, 只怕連那一半的譽都不會有。

相蘊和一一講給姜貞聽。

姜貞鳳目輕瞇。

前世的事情讓人匪夷所思, 且信息量極大,相蘊和說完話, 便在一旁靜靜飲茶,等著姜貞慢慢消化。

“你——”

僅一息後,姜貞便做出了反應,她看了又看自己面前的小姑娘,遲疑問出自己的問題,“你是前世的阿和,那麽今生的阿和,又去了哪?”

相蘊和心頭倏地一跳。

她以為阿娘會先問毒殺阿父之事,會問自己與梁王的私生子的事情,會問她死後大夏的江山萬裏,會問自己的身後名,可她沒有,她只是擰眉看著她,問她,她的小阿和去了哪?

江山萬裏她能自己打,弒君登基之事亦不是做不出,身後名自有後世來評價,功過是非不過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唯一能縈繞她心間的,是她的阿和,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她心心念念在尋找的女兒——她去了哪?

相蘊和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她看著面前年輕的母親,如被人緊緊扼住喉嚨,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話。

“罷了,阿娘不該問你這樣的問題。”

相蘊和遲遲未說話,姜貞嘆了一聲,將人攬在懷裏,“你是前世的阿和也好,是今生的也罷,都是阿娘的小阿和。”

“阿娘只是,擔心另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阿和罷了。”

“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她那麽嬌嬌弱弱的一個小孩子,若失了父母的庇佑,該如何活得下去?”

相蘊和瞬間失去所有聲音。

她想起在亂世之中掙紮求生的自己。

與野狗搶食,與惡人廝殺,踩著累累白骨翻找食物,對作惡者袖手旁觀,她從不是什麽好人,只是一個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在阿娘眼裏,她是嬌嬌弱弱的,是需要人保護的。

——是她唯一牽掛的阿和。

“阿娘,前世今生都是我。”

相蘊和把頭埋在姜貞懷裏,剛開口,便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於是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麽斷斷續續,“您就當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做了百年的孤魂野鬼。”

姜貞手指微微一緊,慢慢將人抱在懷裏。

“阿和,我知道了。”

姜貞輕聲道,“是阿娘沒有保護好你,才會讓你遇到那些事情。”

“以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姜貞聲音微啞,“阿娘再也不會讓你離開阿娘的視線。”

相蘊和輕輕笑了起來,“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姜貞溫柔撫摸著相蘊和的發。

這位在沙場上戰無不勝的女將軍,此時柔和得不像話,像是月之皎皎,整個人都在發著光。

“阿娘,您與阿父現在還未兵戎相見,真好。”

相蘊和從姜貞懷裏擡起頭,“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見到您與阿父變成那個模樣。”

姜貞動作微微一頓。

相蘊和抿了下唇,繼續說道,“可是,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不會怪你們任何一個人。”

“天下容不下兩個同樣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您與阿父,終究會有那麽一日的。”

姜貞呼吸陡然一緊。

她突然發現,她的小阿和增長的不止是閱歷,還有對天下大勢的敏銳。

她曾見過百年間的世事變遷,所以更能知曉這些事情意味著什麽——什麽她與楚王的私生子,什麽豫另有新歡,不過是圖窮匕見之際的遮羞布罷了,她與豫真正的矛盾,是搶奪執掌天下的話語權。

姜貞深深吸了一口氣,“阿和,你長大了。”

“你放心,你既與阿娘說了這些,阿娘便會將你的話放在心裏,不會劍走偏鋒,走到眾叛親離那一步。”

“有你在,阿娘與阿父不會輕易走到刀劍相抵。”

她伸手,將面前的小姑娘輕輕攬在懷裏。

阿和是她與豫之間的紐帶。

有阿和在,她與豫便會顧忌阿和的感受,在爭權奪勢的事情上各退一步。

可阿和若不在,他們兩個便再無顧忌。

她會不在意豫的感受,執意去送楚王最後一程。

豫也會行廢太子改立修文為儲君的事情,故意削弱她的權利。

如同絕世神兵沒了劍鞘的桎梏,註定要拼個你死我活才會罷休。

——但阿和仍在,她與豫便不會走到那一步。

姜貞笑了笑,淩厲鳳目柔軟一片。

“阿娘,你真好。”

相蘊和伏在姜貞肩頭撒嬌。

姜貞輕輕捏了下她的小臉,“我是你阿娘,自然對你好。”

母女兩人之間一派溫馨之色。

“對了,顧家三郎是怎麽回事?”

兩人又膩歪好一會兒,姜貞想起一路上聽到的事情,忍不住問相蘊和,“此人極善用兵,絕非庸碌之輩,怎你前世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

相蘊和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我也不知。”

“他果真姓顧?”

姜貞鳳目輕瞇。

相蘊和楞了一下,“應該是的?”

“老仆自報家門的時候,他面上雖有不悅之色,但並未反駁老仆的話。”

“以他對會稽顧家的反應,他應該就是出自會稽顧家。”

想了想,相蘊和又補上一句,“只是與父親關系不大好,所以聽人提起顧家便心生不喜。”

“那便怪了,顧家並無能征善戰之將。”

姜貞瞇了瞇眼。

相蘊和點頭,“是呀。”

“跟他一樣厲害的,天下九州也不過只有阿娘阿父與商溯席拓楚王。”

“我見過席拓,席拓比顧家三郎年長幾歲,奴隸出身,面上有刺字,一身精悍之氣,沖鋒陷陣之際悍不畏死,絕不是錦繡之中養出的貴公子。”

姜貞聲音微微一頓,心中忽而冒出一個大膽念頭——顧家三郎是商溯。

“阿和,你確定商溯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姐妹?”

姜貞問相蘊和。

三郎便是商溯的念頭相蘊和也起過,但又很快被她否決,她點點頭,回答姜貞的話,“當然確定了。”

“商溯是我的主要陪葬人,墓志銘上寫得清清楚楚,是出身商城的孤兒,才不是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

姜貞眉頭擰了起來。

“顧家三郎到底是不是商溯,咱們往商城走一遭便能知曉。”

雖是盛夏季節,但議事廳裏供著冰,怕相蘊和著涼,姜貞攏了攏相蘊和身上衣物。

相蘊和甜甜笑道,“我早就想去商城了。”

“可惜阿娘下落不明,阿父又忙於戰事,這才耽誤了。”

“現在好了,阿娘回來了,還打下了谷城,讓方城與中原之地暢通無堵。”

“嚴老將軍又投降了阿父,平周與石臨兩城再過一段時間便會被嚴老將軍取下,方城再無後顧之憂。”

“咱們的日子越來越好,我也能帶人去商城找商溯了。”

相蘊和笑瞇瞇道,“這麽厲害的一個人,絕不能讓他被楚王招攬了去。”

姜貞笑了一下,“好,都聽你的,咱們去商城找商溯。”

“但先說好,阿娘不放心你一個人,等阿娘忙完谷城事物,阿娘隨你一道去。”

“恩!”

相蘊和重重點頭,“我最喜歡跟阿娘一起出行了!”

母女兩人有說有笑。

親衛掐著時間,覺得兩人說得差不多了,便把姜貞尚未來得及處理的政務呈上來。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有了谷城,中原之地還會遠嗎?

當然不會遠。

不過三年五載時間,整個中原大地便都是二娘的囊中之物。

親衛熱切看著端坐主位的姜貞,期盼著她帶領自己逐鹿中原,問鼎天下。

姜貞帶著相蘊和一同處理政務。

亂世之中若沒個靠譜繼承人,追隨你的人心裏都發慌,萬一你出了意外,偌大的家業留給誰?

最典型的是冀州牧。

明明一統北方,是當世實力最為雄厚的雄主,連盛軍都要避他鋒芒,可惜大業未成身先喪,年齡大的孩子早已死在亂軍之中,只剩下一雙兒女,大的九歲,小的才四歲,大爭之世幼主難撐大業,這才被梁王大盛趁虛而入,將他勢力蠶食得一幹二凈,那雙兒女雖還活著,可也只能龜縮在遼東,再不覆其父的赫赫威威之態。

姜貞當然不希望自己也落個這樣的下場。

雖說前世的她與豫一統九州坐了江山,但該提防的事情也要提防,該培養的繼承人更要早早來培養,省得自己與冀州牧一樣,人亡政息,後事淒涼。

“阿和,此事你如何看?”

姜貞問相蘊和。

阿娘這是有意在培養自己?

相蘊和眸光輕閃,瞬間將相豫多次囑咐的一定要在姜貞面前多說他好話,以免姜貞只顧政事不問他的事情拋之腦後。

相蘊和道,“阿娘,我覺得谷城失守,嚴老將軍又投降阿父,大盛天子必會勃然大怒,派能兵強將來攻打咱們。”

“皇叔在北地攻打梁王,連戰連捷,大盛天子應該不會臨陣換將,派他前來,大盛天子應該會用——”

聲音微微一頓,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席拓!他肯定會用席拓!”

阿父振臂一呼掀起庶民反抗暴政的那一日,起義軍便如雨後春筍一樣,布滿九州各地每一個角落。

前世席拓領兵平叛,先取陳州,再下冀州兗州,緊接著是梁王,遼東王,分崩離析的北方之地在他的攻勢下重新被大盛納入囊中,一統江東之地的楚王都要暫避他的兵鋒,隔著朱穆與他不接壤。

席拓被譽為大盛最強之將。

強大到哪怕大盛搖搖欲墜,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但只要有他在,他便能為大盛續命百年,拖著早該被歷史車輪碾為塵埃的大盛續寫新的奇跡。

可是這麽厲害的一位將軍,卻突然降了楚王。

沒有人知道原因,只知道在他投降楚王一年後自戕而亡,連屍骨都不曾留下。

一代將星就此隕落,讓晚他幾年出仕的商溯頗為唏噓——不曾正面打敗席拓,他這位戰神名頭有什麽意義?

而現在,這位絕世悍將雖不曾北上一統四分五裂的北方之地,但其戰功亦讓他聲名鵲起,是一位地位猶在嚴老將軍之上、幾乎與皇叔盛元洲平起平坐的大盛名將。

嚴老將軍不過庶民出身,權貴執政的大盛朝堂尚如此舉步維艱,席拓連庶民都不是,而是角鬥場的奴隸,給士族權貴們牽馬墜蹬都不配,這樣的出身卻能坐到這樣的位置,可見其軍功之盛。

“阿和,你有辦法勸降席拓?”

察覺到相蘊和眸色微亮,姜貞問道。

“有是有。”

相蘊和點頭,“但我現在還確定不了,要到京都見到他之後才能確定。”

姜貞揉著相蘊和的發,“不著急,等處理完谷城的事情,阿娘與你一道去京都。”

“見見席拓,再會會那位顧家三郎。”

姜貞眸光輕閃。

母女倆一邊說笑一邊處理政務。

不過一個時辰,便將軍政全部處理完。

雷鳴乃世之驍將,雖與席拓商溯這種天選將才沒得比,但應對一般將軍綽綽有餘,正好能留守谷城。

至於趙修文,姜貞的意思是讓他也留守谷城,與雷鳴有個照應,但少年言京都一行著實危險,一定要追隨她左右,姜貞拗不過,便帶他一同前去。

安排好留守之人與同去京都之人,姜貞便讓人去接相老夫人。

之前戰事激烈,怕嚇到老夫人,她將相老夫人安置在自己姨母家,她的母親也在那,幾位老太太正好能作伴,如今谷城已平,形勢一片大好,兩位老夫人也該回來了。

一道道政令從議事廳發出,只待母女兩人收拾好東西,便能出發去京都。

親衛送來茶點。

母女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吃著點心,莫名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

再看親衛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姜貞眼皮一跳,想起來了——她還有位死鬼丈夫來著?

“阿娘,阿父也一同過來了。”

相蘊和後知後覺想起被自己遺忘的老父親。

雷鳴一拍腦袋,“差點把大哥給忘了!”

“阿和,大哥去哪了?怎麽沒跟你一起?”

“我來找阿娘的時候阿父在洗漱。”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算一算時間,阿父這會兒應該洗得差不多了。”

洗得差不多?

不,應該是把自己渾身的皮都給洗蛻了一層。

姜貞搖頭輕笑,伸手點了點相蘊和額頭,“恩,知道了,阿娘去看看他。”

“阿娘快去。”

相蘊和催促姜貞,“阿父特別想你,特別特別想的那一種。”

姜貞笑著揉了下相蘊和的發,起身去後院找相豫。

正如相蘊和所言,相豫這個時候的確洗得差不多了,隨手在腰間圍了浴巾,便踢踏著鞋去看親衛給他買的衣服。

這件太花哨,跟他現在的年齡不符合。

那件顏色太深,把他襯得跟小老頭似的。

這件衣服的暗紋不吉利,那件做工太粗糙。

翻來翻去找不到讓自己滿意的,便只好把花哨的那一件穿在身上。

——不符合他的年齡就不符合吧,誰說三十歲的老男人就不能穿鮮嫩顏色了?

相豫哼著小曲兒,穿完衣服去試發冠。

衣服選了件花哨的,發冠也要年輕些,還有腰間的配置,都要一並往下減年齡。

他三十出頭,不算老。

古人還三十而立,他現在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

相豫的小曲兒哼得超大聲。

屏風後的姜貞眉頭微擰。

——真難聽。

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相豫終於滿意,對著鏡子看了又看,確認自己沒有一處不好看,這才攏了衣袖,繞過屏風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姜貞。

然後剛走到屏風處,便看到自己想了兩年的人端坐在屏風後,一雙鳳目往上挑,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視線在他身上來回打轉。

“!!!”

貞兒什麽到的?!

他剛才挑衣服挑發冠挑配飾的樣子是不是都被她看到了?!

雖懼內但極好面子的相豫一蹦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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