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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化吉眼睜睜地瞧著船娘將無助的貍奴捉在手裏, 只等岸邊謝狁的命令,就要將貍奴拋下水。

只能救一只。

可無論哪一只都是無辜的,李化吉怎麽可能抉擇地出到底救哪一只。但她也知道這是分秒必爭的事, 若不能盡快決定了救哪只, 很可能到頭來一只都救不上。

所以她只能救一只。

救了一只, 總好比兩只都一起失去了。

而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決定要救哪一只的只有這只貍奴與湖岸的距離、鳧水的狀況, 這些充滿理智的可以用來判斷值得和成功可能性的東西。

與生命無關。

原來這就是謝狁說的人命只能是數字。

李化吉望著湖面,湖上秋風吹得她眼眸幹澀而發疼,謝狁在旁冷冷下令,她忽然回神:“貍奴無辜,放了它們。”

李化吉面無表情:“你想要我明白的道理,我已然明白, 不要再牽扯過多的生命了。”

謝狁觀察著她的神色, 命人與湖中心的船娘傳話, 自己則去牽李化吉的手。

她的手是冰涼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湖風吹涼的。

謝狁有些心疼,想讓她的手伸進他的廣袖中, 偎著他的體溫取暖。

李化吉有些不自在。

是在湖邊吹冷風, 看著貍奴掙紮的時刻, 李化吉忽然意識到她從未了解過謝狁。

世人皆說謝狁薄情寡義, 就連李化吉也這般以為, 可是當她淒淒涼涼無奈將貍奴看作一個冰冷又無奈的數字時, 又產生了很奇異的想法——誰說這又不是另一種情呢?

天下不缺有情人, 世家就多生癡情種, 可正是這些癡情種冷眼看大晉船覆,看無辜貍奴淹死, 兩只都一起淹死,也仍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無情。

一時之間,李化吉的思緒開始淩亂,竟然開始對‘情’之一字開始疑惑起來。

要讓她承認世人無情是容易的事,因為世道如此。可要讓她承認謝狁有情,卻是無比艱難的事。

所以她分外抵觸謝狁要她偎他取暖這一事,她若被火焰燙到手般,迅速將手抽了回來。

謝狁微怔,露出了個受傷的神情:“化吉,不要嫌棄我。”

李化吉喉音艱澀:“你,不要這樣說話。”

因為真的很怪異啊。

謝狁不知向哪位郎君或娘子請過教,自後他一直在李化吉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與往日那強大、堅不可摧的模樣大相徑庭,常常讓李化吉以為就連她都可以掌控他。

但其實那不過是謝狁有意給她制造的錯覺而已。

他連她想要權力都知道。

李化吉為此不敢深想謝狁是如何猜測她的目的,是把她當作野心勃勃的女郎,還是猜到她還想逃跑?

若是後者,難怪長亭遇刺後,謝狁一力勸誡她暫且把李逢祥留在建鄴。

雖然李化吉深思熟慮後,也覺得那是唯一的辦法,謝二郎虎視眈眈,她並不放心真的放李逢祥離開。

可是這麽輕易地就讓她理解並認可了謝狁的主意,難免會讓李化吉產生一切都在謝狁的算計和掌握之中的感覺。

這讓李化吉越來越覺得謝狁這個人,太可怕了。

她暫且不想理謝狁,可謝狁有辦法叫她回應自己:“化吉,先不要生我的氣了,我們先回太極宮,把公務處理了。”

他可憐巴巴地擡了擡右手,讓李化吉看他身上的傷。

於是李化吉就想,生氣歸生氣,但是政務要緊,那些百姓不能白死。

便又隨著謝狁回了太極宮。

謝狁打算徹查貪墨之事,這沒有什麽好說的,本來就在他的布置之中,李化吉要做的只是按照他的口述,寫下諭旨而已。

謝狁幾乎把什麽都安排好了,什麽樣的人處理什麽樣的事,也都有他的深思熟慮,李化吉越寫越覺得驚心動魄——謝狁此人,是不是過於可怕了,他怎麽連滿朝文武的心思都能忖度,連他們會有什麽樣的反應,都可以事先預料且做出安排。

她真的還有機會騙過他嗎?

李化吉這般想著,筆墨有些滯澀,謝狁適時將磨好的墨推過來,又遞過來一盞清茶:“可是累了?先歇一歇。”

他單手磨墨,多有不便之處,再加上過往多是謝靈攬了這活去,謝狁很缺經驗,因此難免手下得重了些,濃黑的墨跡就總是飛濺出,落在他凈白的臉上。

這黑色消減了他的氣勢,狼狽的模樣又增添了幾分可愛,謝狁將墨推過來時,眼裏還漾著幾分討好求誇獎的姿態,讓他看下去倒很像是紅袖添香的紅袖。

李化吉怔了許久,慢騰騰移開了視線:“我往常聽人說官員是世間最好的角,所以才有粉墨登場這一詞,現在見了你,我倒是明了,果真如此。”

謝狁倒不意外李化吉能看穿,他前後表現相差太多,傻子都能看得出。

李化吉又是冷靜的姑娘,比起一味相信愛能使人脫胎換骨,她更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謝狁不怕她能看穿,也不怕她問。

他道:“若是從前那般,總能嚇住你,我知那樣不好,才想改變。”

李化吉道:“演得久了,我怕會被你騙去。”

謝狁淡笑:“會麽?你怎麽會被騙?我這副模樣,與本性相差過多,若我有一日露出了馬腳,於細節之處開始懈怠,就是愛意消退之日,你會很及時地察覺,並且籌劃逃跑。那就是我留給你的烽火。”

他溫情脈脈的:“化吉,我不僅會待你好,還會在最愛你的時候給你留下生路。所以你不要怕我。”

李化吉卻覺得毛骨悚然,她想,謝家究竟是什麽邪窩,還是他們的血脈被哪只山魈精魅詛咒過,怎麽生養出來的郎君一個比一個瘋。

她以前以為謝五郎為了私奔讓自己餓上幾個月已經足夠瘋狂了,卻原來謝三郎更加得恐怖。

*

與轟轟烈烈的貪墨案並行的還有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

謝道清與謝夫人也要入宮了。

謝狁登基作了新皇,自然要尊還活著的父母為太上皇和太後,他們入宮,倒也無可指摘。

這件事本該由李化吉辦的,只是謝狁又離不開她,她分身乏術,便把這件事交給碧荷去做了。

謝夫人對此很不滿。

盡管碧荷把這件事處理得都很好,但謝夫人就是非常得不滿,在她看來,謝狁這個皇帝做得亂七八糟的。

不改國號便罷了,怎麽有皇帝剛登基就讓後宮幹政的?李化吉到底頂了個前朝公主的身份,如此敏感,怎麽能叫她幹政?再者女郎這般積極幹政,就不怕重蹈武皇牝雞司晨的覆轍?

就算要幹政,該讓謝夫人去幹政才是,李化吉說到底也只是個外人,又沒什麽見識,能幹得了什麽?

而讓謝夫人這般不滿,其實歸歸根結底還是娘家覆滅,外家盧氏也隨之t被削減勢力,她覺得謝狁這般做,很不尊重這位母親,如今被橫刀相向的郗家又求到她面前,謝夫人為了爭取些權力,所以她才蠢蠢欲動。

她不敢和謝狁搶權力,但敢和李化吉搶。

謝夫人剛收拾好,就去太醫院點了兩個禦醫,氣勢洶洶地沖到太極宮去。

李化吉沒在。

謝狁最近在辦貪墨案,雖很有分寸地將範圍控制在治粟內史府衙,但國庫銀兩都從這裏過,已然讓人聞風喪膽。

府衙又留下一攤爛賬,需要一一核算清楚,現在的淩煙閣日日夜夜都充斥著打算盤的聲音,好幾個官吏都把手指給打抽筋了,還沒核算好。

而李化吉要做的就是通過這些賬本,進一步去厘清世家之間勾結的證據,分門類別歸納好,遞交給謝狁。

謝狁說要給世家上枷鎖,而具體要怎麽上,他只有初步構思,具體還要看李化吉做好的證據。

如此,李化吉作為謝狁最好的幫手,自然不可能在太極宮無所事事,謝夫人從早等到晚,等出了一肚子氣,也沒等到李化

吉。

謝道清那又離不開人。

自他被謝狁下毒,就變得疑神疑鬼起來,所有吃的喝的都要旁人用了,等上半個時辰確認無事後,才敢進口。

謝道清若昏迷還好,但如果醒來,他是必須要看到謝家女眷的,因為見不到謝家女眷,他就要疑心是不是他的死期到了。

於是到了晚上,謝道清就開始鬧了。

謝夫人只好折回去,回到了弘義宮。

她這時候就覺得搬入大明宮也沒什麽好的,若是還留在謝府,尚且有兩個兒媳輪流伺候謝道清,哪裏輪得著他受委屈。

謝夫人坐著肩輿回宮的途中,看到淩煙閣那點起了明燈,明亮的燈火一路葳蕤向太極宮,仿佛火龍遨天。

謝夫人叫停了車輿,她瞇著眼看了會兒,勉強還能認出李化吉與謝狁並肩坐在一起。

謝夫人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她是世家的女郎,所嫁之人的門第與寵愛、所生養之子的聰慧與官階,是她一生成功的證明,她從未擁有過前者,卻因後者榮耀了小半生。

可是謝狁摧毀了一切。

謝夫人雖然身為太後,可她也知道建鄴之人是怎麽嚼她舌根的。

生的五個孩子,除了遠嫁的女兒,其餘四個兒子,各個無情無義,在屠殺外家和外大公家的謝三郎的襯托下,就連私奔的謝五都變得眉目溫柔可親起來。

她這一生活得可真是失敗。

所以為了證明自己,謝夫人必須得到權力。

權力。

謝夫人彎腰問宮婢:“皇後日日與皇帝在一起?”

宮婢點頭稱是。

謝夫人就知道依著謝狁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反骨態度,哪怕作為母親的她,也很難私見李化吉。

於是謝夫人想起了個迂回的法子:“哀家聽說皇帝養了一班戲子?明日你帶哀家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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