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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狁來時,已經下學。

宮室內幽香綿綿,垂落的簾帳半隱半現,王之玄就著沒有收拾的桌案,躬身彎腰,袍袖相挨,握著李化吉的手,教她控筆。

謝狁隔著帳子看了會兒,方才掀起來,走了進去。

金墜子相擊的聲響驚動了王之玄與李化吉,李化吉的身形微僵,卻未動,反而是王之玄回身看了眼。

“來了也不叫人通傳一聲,悄無聲息進來,實在嚇人。”

他抱怨了一句,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教李化吉。

謝狁道:“是你們太過專註。”

他低了眼,可以看到王之玄的手毫無芥蒂地緊緊包裹著,原本對於他來說過於醜陋的手,手腕用力,帶著李化吉勾出筆鋒。

李化吉寫得很認真,不為外界所動。

謝狁道:“陛下有問題要討教你。”

王之玄道:“不如你替我去解答了。”

謝狁道:“沒耐心。”

王之玄一頓,松開了握著李化吉的手,直起了腰。

他看著謝狁,但謝狁的臉上並無異色,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謝狁內斂有城府,即使在最放浪形骸的年歲裏,王之玄也從來沒有看明白獨坐幽篁的謝狁在想什麽。

王之玄微頷首,走了出去。

他這一走,李化吉就覺得冷了些,慶幸的是她手裏還握著筆,是有事可做的,只偏偏謝狁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讓她如芒在背。

這字是一個都寫不下去了。

她在心裏嘆氣,放下筆,起身福禮:“皇叔。”

她垂著眼瞼,看到謝狁的袍角近了,是纁裳,他今日上朝了,也不知李逢祥何時能走出太極宮,去宣政殿上朝。

李化吉還有心思這般想,謝狁的手指便捏住了她的下巴,讓她擡起臉。

她昨晚哭過,雖後來拿了雞蛋滾臉,但還是留了痕跡,粉光融滑,眼裏蓄著只對他才會有的畏懼小心。

真有意思。

這讓謝狁想起他小時候蓄養過的一只兔子,毛絨絨的一團,跟白雪似的,可以臥在他的掌心裏,任他揉捏。

但後來兔子發了情,他就把它殺了,鮮血將白毛浸濕,那雙烏黑圓溜的眼珠裏還留著恐懼和難以置信不肯消散。

謝狁的玉扳指貼著李化吉的臉頰,和田玉的質地,有些涼:“昨天你就是靠這樣哭軟了王之玄的心?”

謝狁果然知道了。

只要銜月還在,就沒有什麽可意外的,李化吉也知道那是步險棋,可不得不走,因此她溫順地道:“郎君身處高位,卻有顆惜貧憐弱之心,不棄嫌侄女蠢笨無知,肯悉心教導。”

她感覺自己的手被捏開了,原本緊張地蜷在一起的五指被一一分開,謝狁指腹上的粗糲從李化吉幹皺、長著繭子的手摩挲過,讓李化吉很想縮回手,卻又不敢。

謝狁慢條斯理地道:“宮內有秘方,可以重塑你的皮肉,讓你的手變得纖細白嫩,正好可投王之玄喜好,為何不用?”

李化吉很快就想出個理由:“那些秘方需要長年累月的使用才能見效,恐誤了皇叔大事。”

謝狁松開了捏住她下巴的手,卻沒有放開她的手,相反,他將那手擡到眼前,從窗戶投進來的明光照出了兩只涇渭分明的手。

一只醜陋,一只漂亮。

謝狁道:“你根本是不屑,你瞧不起王之玄,也瞧不起我。”

李化吉在瞬間就戰栗起來。

就是對著李逢祥,她也從來沒有坦陳過她的想法,她不明白謝狁究竟是從哪裏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的那點小心思在他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她在他面前,好像袒/胸露/乳,衣不蔽體。

李化吉想解釋,可又覺得徒勞,謝狁這樣聰明,會不會因為她的狡辯而覺得她不老實,有異心?

謝狁卻松了手,徹徹底底與她站開,而後道:“你可以用些花言巧語,將我哄開心了,昨日的賬我便不與你算了。”

李化吉哪有什麽花言巧語,她向來沈悶寡言,給她半炷香時間都憋不出一句漂亮話,因此想了又想,只能選擇坦陳。

“王郎君眼高手低,見了我的手粗陋,便對我心生不喜,我亦知以我的出身學識,與他根本是雲泥之別,若強行附庸風雅,反是東施效顰,惹人發笑,故要另尋他途。”

她毫無負擔地把王之玄賣了個幹凈。

“是他先來尋我,問我賜死伏皇後之事,又由此事勾出了許多對皇叔的追憶之情,我想及那日皇叔教導他要腳沾塵地時,他臉上露出的愧疚,便生出個主意來,要他敬我讚我,不若叫他憐我惜我。因此才……得罪了皇叔,萬望皇叔贖罪。”

她一口氣說了一堆,沒一句好聽的話,實在不懂看人眼色。

謝狁怎麽會不知道她的用心,何苦還要幹巴巴將二人心知肚明的事再說一遍。

謝狁卻沒有嫌棄,也沒有打斷她的話,反而逗她:“說得這樣實誠,不怕我將這話轉告給王之玄?t”

李化吉道:“皇叔若還想我嫁給王之玄,就不會。”

謝狁收了笑。

李化吉有些莫名,也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話,只好戰戰兢兢地站著,等著謝狁的處置。

謝狁道:“隆漢,你聰明,卻不知道該如何利用你自己讓男人心軟。”

他坐上了圈椅。

“過來。”

李化吉亦步亦趨,到了他面前。

“斜倚著我的腿,將臉靠在我的膝蓋上。”謝狁道,“最好能將簪子脫去,散下長發。若是如此,下回就是想用戒尺打你,我的氣也消了。”

李化吉想了下那個畫面,實在想不出自己怎麽能鼓起這樣多的勇氣,去靠近謝狁。

她瞪大了眼,幹幹地站著,看了會兒謝狁的膝蓋,仍舊沒有勇氣動作。

她小聲的,囁嚅的:“皇叔的氣還沒消嗎?”

謝狁似笑非笑的:“原本看你毫不猶豫出賣王之玄,對我還算忠心,便不打算計較,可後來聽你說了句話,又覺得該給你

個教訓。”

李化吉努力回想了一下,在那之後她好像只說了一句話,可是那句話也平平無奇,不過是在解釋她的做法而已,怎麽就惹得他不高興了?

難不成他覺得她妄自忖度了他的想法,因此才不高興?

雖謝狁不是君王,卻也讓她生出了伴君如伴虎的念頭,李化吉越發覺得他脾氣難以琢磨,惹怒容易,消氣難,於是縱然不願也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手挨著謝狁的袍子,卻不敢觸碰實了,只能半矜著手虛攏著,將臉慢慢靠上去。

可臉,也不敢靠實了,全靠脖頸費力地撐著,十分的別扭。

謝狁的手指便貼上了她的後脖頸,可惜了,她今日穿得並非高領的長褙子,因此叫他的指尖與李化吉的肌膚貼了個實在,將她的臉摁了下去,他身上的龍涎香一下子就近了,還有那暖暖的體溫。

謝狁有體溫這件事,也讓李化吉詫異無比。

但她來不及有過多的詫異,因為謝狁的手掌向上,手指微屈,用指骨貼著脖頸,從後到前,擦過細膩的肌膚,脈絡清晰的筋脈,顫抖的小紅痣,到了她的臉上。

她聽他說:“真沒用,連撒嬌都要人教。”

*

隔著簾帳,王之玄靜靜地看著。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這是舞榭歌臺,最愛唱的《子夜歌》,不是艷曲卻也似艷曲。

他喝到醉眼朦朧時,在脂粉歡場裏找謝狁的身影。

謝狁永遠是最挑眼的那個,風流落拓,卻不沾紅塵,開一扇窗,清風吹盡粉膩香氣,他持酒壺,就坐在窗臺上,任明月滿身。

又有人說,謝家三郎當真是清風朗月,也不知將來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才能摘得下這彎孤高的月,將他狠狠拖進塵土滾上一圈,讓他也沾上欲,染上情,刻上恨。

王之玄那時總笑著搖頭,難。

後來謝狁不再是謝狁,而成了弄權的大司馬,沒有人再提清風朗月,在眾人眼裏,他已跌下高臺,手染權欲,已成為了最俗不可耐的人。

自然沒有人記得那後頭的兩句話,要他染上情,要他刻上恨。

如此,方才能做個有七情六欲的人。

王之玄旁觀謝狁從弱冠之年,孑然一身到了三十而立,慢慢接受了謝狁將一生風月無關。

他沒有想過有一天,這首靡靡子夜歌,也能落到謝狁的身上。

王之玄的目光緩緩落到李化吉身上,她側著臉,雙唇為難地抿成一條平直的線,唯有唇珠飽滿。

粉夾浮著桃色,分不清究竟是窘迫還是害臊,她深深呼吸幾回,仍舊如鯁在喉,難以啟唇。

謝狁不緊不慢地捏著她的臉頰,並不著急的模樣,卻反而將李化吉逼得快哭出來了。

她雙眼泛紅,浮起的淚光連王之玄都瞧得一清二楚。

“皇叔。”

她澀著聲,卻因帶了哭腔,尾音發顫,反而將滯澀的聲音軟得一塌糊塗。

“侄女知錯了,還求皇叔寬恕。”

謝狁微彎腰,將她的臉頰抵起,在她被迫轉臉的剎那,有晶瑩的淚珠迅速滑過臉龐。

謝狁慢條斯理教她:“又說錯了,不是寬恕,是憐惜。你以為你是犯了錯,錚錚鐵骨等待就義的忠臣嗎?”

李化吉的臉頰被他握在掌心裏,不得不忍氣吞聲:“侄女知錯了,還求皇叔……憐惜。”

謝狁方才擡手,揉了揉她的頭,有幾分滿意:“去吧。”

王之玄閃過身,藏了。

可等他靜下心來,又回憶起謝狁熟稔地撚臉揉頭的舉動,莫名透著股熟悉。

王之玄想了片刻,想起了那只被謝狁養大又被他親手殺死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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