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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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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上了半天的課,外頭不知又何時落下鵝毛一樣的大雪,不一會兒就將黃門踩出的鞋印蓋了過去,又是琉璃霜雪的世界。

王之玄問謝狁:“你今日若無事,也不必在值房歇息,一道來我這兒,燙上壺酒,好好吃一盅。”

李化吉便看向謝狁。

李逢祥自進宮來,每日都被拘著學習,那些政務自然是由謝狁代勞了,很忙。今年建鄴又連逢大雪,他便很少回家,宿在值房。

這讓李化吉很意外,她總以為掌權者日子過得愜意,否則費盡心思掌那個權做什麽。

謝狁沒立刻回答王之玄,屈起手指在桌面一敲,眼神淡淡地掃過李化吉。

她看起來有點餓了,用巾帕掩著唇,偷偷吃著茶果,很秀氣的吃法,只是有時候沒有遮掩好,才會露出鼓鼓的臉頰,就這樣吃了一個,又一個。

謝狁道:“擺上小泥爐,燙暖鍋吃。”

謝家是從北方來的,即使在建鄴紮根多年,還保留了北方的口味。但李化吉是土生土長的江南姑娘,沒見過吃飯還要動這樣大的陣仗。

要搬進燃好的泥爐,架上銅盆,盆中還有築起的小煙囪。宮婢將去皮去骨,切得如蟬翼般薄的羊肉裝盤端上,又配上新鮮水嫩的蔬菜,和調制完備的醬料。

說實話,李化吉寧可回草棚屋去啃幹巴巴的玉米餅,也不願和謝狁一起吃什麽新奇的暖鍋,她總覺得跟謝狁吃飯,脾胃就不大好。

李化吉低著頭,將氽好的羊肉片夾起,在醬料裏一裹,滾燙鮮嫩的羊肉伴著醬料的鹹香落肚,竟然意外得好吃暖胃。

今早她為了做那份茶果,趕上授課的時辰,早膳都沒來得及吃,好容易挨到落課後,茶果早涼了,幹幹地吃著,其實很傷胃。

還好這份暖鍋來得及時。

她捧著碗,小口地吃著,因為吃得太愜意,雙眼魘足地瞇了起來。

謝狁面前的暖鍋沸了很久,他卻沒什麽胃口,只將剛燙好的黃酒斟著,喝了一盞又一盞。

這種酒和北方的燒刀子不同,醇厚綿軟,入口不覺什麽,但後勁很足。

但家中長輩卻和他說,喝酒就該喝北方的燒刀子,極烈,入口就跟吞了火線一樣,一路從喉管燒到胃裏去。

“可惜了,”長輩迎著風雪嘆氣,“江南太秀氣,養出的米釀不出那樣的燒刀子。”

謝狁又飲了一盞,惹得王之玄來擋他手:“怎麽只顧喝悶酒?”

他找謝狁可不單單是想和他喝酒的,數年前的激辯太過酣暢淋漓,以致於他至今難以忘懷,因此始終想找個機會看能不能讓謝狁開口。

他也很想借這個機會,挖掘一下謝狁的內心,讓他知道原本灑脫隨性的謝狁為何突然入了仕,又成為了這樣一個人人得罵的逆臣。

謝狁看了他眼:“我不吃五石散。在宮裏,你也不準吃。”

時人好飲酒後,吃點五石散,散衣脫鞋,急速而走,隨性放蕩。這也算一種風流,說出去是很長身份的那種,但謝狁從不服用。

他以為王之玄是要請他吃五石散。

王之玄有些無可奈何。

“隆漢。”

謝狁將酒盞放下,倒扣在桌面,未盡的酒液從盞底蜿蜒而出。

案桌上的菜葷幾乎未動,倒把那壺酒喝得七七八八了。

李化吉填飽了肚子,正豎著耳朵聽他那邊的動靜,意圖竊取點有用的消息來,冷不丁被謝狁這一叫,還以為被他察覺了,驚了一下。

“送我出宮。”

謝狁起身,往常跟隨的謝靈不知去哪了,不在身邊,他吃了差不多一壺的黃酒,看上去卻沒什麽醉意,筆直地走了下來,站到李化吉面前。

醇厚的酒香從他身上一點點散了出來,那雙冰冷冷的眼眸因為酒意上頭,硬冷的冰棱也被化開。

李化吉不敢讓他重覆第二遍,忙起身,手伸了出去,是想做得體貼周道,攙扶他一把,可又很快縮回,是想起王之玄的眼神,擔心謝狁也嫌棄她的觸碰,反而弄巧成拙。

於是李化吉抱著宮婢遞來的鬥篷,亦步亦趨跟在謝狁身後。

因為謝狁要留下,太極宮是不合適了,就安排兩人住到甘露殿去。

送行的馬車在風雪裏候著,李化吉抖開鬥篷,踮起腳要替謝狁系上。

他對她來說還是太高了,挺拔地站著,哪怕墊著腳尖,也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替他披上,勾著細帶的手從他的背到肩再到身前,難免有些觸碰,手腕上那塊皮又燒燎了起來,惹得李化吉手腕疼。

她垂著眼瞼,加快打蝴蝶扣的速度,謝狁一聲不響地站著,唯有呼吸緩緩變重。

蝴蝶扣終於打完,李化吉收了手,後退一步,那空氣終於流通起來。

她呼出氣來,宮裏燒了地龍,形不成霧團,剛巧將她的緊張遮掩了過去。

“馬車在外面候著了,”她道,“……皇叔。”

謝狁眼睛打開,看了她眼。

“明日辰時,到甘露殿來等我。”

宮門打開,呼嘯的冷風將雪沙倒灌進宮室,長柄宮燈在寒風中明滅閃爍,唯有謝狁的聲音清晰無比。

“甘露殿沒有留給你的早膳。”

*

李化吉輾轉反側。

她以為人不過七情六欲,無論如何深不可測的人,只要露出了點情與欲,就可以抽絲剝繭拆開他的心防,窺探他的想法。

但謝狁是個實打實的例外,李化吉與他相識幾面,仍舊看不清他。

他就像那汪大海,哪怕風平浪靜,水下也會隨時蓄著驚濤駭浪,不知何時就打個人措手不及。

謝狁辰時要見她,李化吉卯時就得起身,又因為要見他,所以從妝容到著裝都要格外妥帖,不能叫他挑出絲毫的錯處來。

不可謂不戰戰兢兢。

她抵達甘露殿時,王之玄已不在了,謝狁尚未束冠,黑發披垂,肩膀上挑披著一件鶴氅,撐得很寬直,裏面是件月白色的袍子,沒什麽花紋,就在腰間不緊不松地束著玉腰帶。

他赤著腳,盤腿坐在榻上看邸報,地龍燒得暖,他不必擔憂寒冷的問題,自然是怎麽隨性怎麽來。

李化吉喚他:“皇叔。”

當時確實是存了點促狹的意思,可現在對著這張臉喚皇叔,讓李化吉不免覺得尷尬,因此聲音有點滯澀。

謝狁唇角就勾了點笑,擡頭:“你去趟永巷,見個人。”

身後腳步聲微響,一日未見的謝靈用托盤端出三樣很眼熟的東西:鴆酒、白綾、匕首。

李化吉只看了眼,目光就像被燙著了般,迅速收回。

今日邸報有些無聊,謝狁粗略翻了一遍就放下了。

他慢條斯理地道:“李涵留下了個皇後,皇後肚子裏還有個孩子,留著終成大患,你去把她們母子賜死。”

他語氣閑閑,好像在他眼裏一屍兩命,和殺雞宰牛沒任何區別。

李化吉徹骨生寒:“先帝已經死了,皇叔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趕盡殺絕?”

謝狁一撩袍子,赤腳踩上嚴絲合縫的地磚,走了下來。

隨著他靠近,正如一座傾倒的玉山壓了過來,光是覆下的陰影就令李化吉膽懼不止,何況她還被謝狁的虎口掐著捏起了下巴。

同樣的動作,今日再做,簡直比之前恐怖百倍。

謝狁身上的味道很凜冽,就像宮室外的寒風,刮過來,不知裏面裹挾著什麽,能把人的皮肉從骨架上刮走。

何況那雙烏濃的眼眸,更叫人心驚膽顫。

“若不趕盡殺絕,你的弟弟怎麽坐得穩皇位?”謝狁道,“天真的小姑娘。”

李化吉的心臟像是被丟進鐵桶又倒扣在地上的鞭炮,炸得整個鐵桶都哐哐當當掀跳起來。

就在她以為快要因為過於緊張而暈厥過去時,謝狁大方慈悲得松開了手。

他並未看她,只隨手指了個蒲團:“跪在那,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什麽時候t起來。”

那個蒲團正在堆滿公文的案幾前,案幾就在謝狁才剛盤腿坐過的榻前。

換而言之,李化吉得跪在謝狁面前,這簡直比仗刑她還要恐怖。

她道:“皇叔莫若施我以杖刑。”

糟糕,竟然說出口了。

她真糊塗了,仗刑有什麽好的,銜月挨了二十棍,傷口至今還未痊愈,卻還要頂著傷一瘸一拐地在宮裏走來走去,履行職責。

李化吉想收回剛才的話,可頂著謝狁的目光,她只能硬著頭皮認了下來。

謝狁道:“我罰家中不聽話的小輩時,因為想到他們還要寫字聽課,故從不打他們,只罰他們跪著面壁或者抄書。”

他意味不明地笑:“若你答錯了,倒是可以打一打。”

那把戒尺就被請到了案桌上,壓著密密麻麻的公文放著,李化吉不用擡眼就能看到。

她過去也挨過戒尺的打,倒沒覺什麽,只是註意把神思凝回來,去想謝狁的用意。

其實李化吉不是笨的,她看過《趙氏孤兒》的戲,知道皇室血脈流落在外,對李逢祥這種並非正統上位的皇帝,無疑是個隱患。

可是,可是。

還是太殘忍了,孩子尚未出生,未知男女,怎能輕率地就殺了。哪怕是個男孩,將他看管起來,也比隨意殺了好。就算真要殺了這個孩子,母親又何其無辜,送碗墮胎藥就是了,何必非要一屍兩命。

明明有這樣多的法子,謝狁偏要選最血腥的那一項,就因為這個最簡單最能斬草除根?

人命在他眼裏,就這般不值錢?

李化吉想深了,就有幾分怨憤浮現,謝狁看著公文,明明沒有看她,卻像是掌著她的行蹤動態:“收收氣。”

李化吉一驚,怨憤傾瀉而落,冷汗就直冒了起來。

謝狁道:“想清楚了?”

李化吉為解這刻尷尬,也不及多想,就把方才所想都說了出來。

謝狁慢慢‘嗯’了聲:“還有呢?”

還有?

李化吉搖了搖頭。

謝狁擡眼:“沒想過為何要你去?”

李化吉還是搖了搖頭。

那把戒尺就被謝狁握在了手裏,五指收攏著,指骨硬實,青筋攀上掌背。

他道:“趴下。”

李化吉平攤著掌心,以為聽錯了。

謝狁準確地重覆:“趴下。”

李化吉看了眼光潔的地板,不敢賭謝狁的耐心,磨蹭了一下,還是抱著蒲團趴下了。

她看過銜月杖刑的場面,很緊張地咬著手指。

謝狁能一劍捅穿李涵,手勁不會小,她得吃苦頭了。

她認命地閉上眼,感覺戒尺尺面貼著她的側臀,輕輕拍了兩下,不疼。

“翹些起來。”謝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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