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鬼和小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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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鬼和小師妹
花燈會在一處城內有名的亭臺樓閣前的路上, 宋溫涼拿出偽造的請柬順利地走進了節會地盤。
在梨花的相稱下，各式各樣的花燈有的懸掛在枝頭，有的懸掛在紮起的木頭上。
顧無恨果真出席了。
除了他, 宋溫涼還看見了雲小姐和白無咎，以及一些上次踏青會中出現的修士。
宋溫涼等了等，然而顧無恨一直在上首坐著，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她顰眉站在原地有些發愁。
他不離開, 她怎麽單獨跟他說話呢？
旁邊有人上來搭訕，邀請宋溫涼同游花燈會。宋溫涼轉頭一看, 竟也是熟人。
是南山派的陶星辰，他的三十兩辜無眠還沒還。
宋溫涼今日所做裝扮又被辜無眠仔細調整過，跟之前幾次偽裝都截然不同，所以他未能認得出她來。
“你能幫我送個東西給顧道友嗎？”
她突然壓低聲音問道。
陶星辰回去以後也通過靈簡邀她出游來著, 但宋溫涼事情多便再度拒絕了。
對面的人說話聲頓了頓, 然後道：“自然是可以的，不過為什麽姑娘你不自己去呢？”
宋溫涼誠實道：“我有事找他，但不想引人註目。”
辜無眠的裝扮, 一桶水就能解決，如果可以，她得避免成為人群中的焦點，以免出現意外。
陶星辰道：“那我幫姑娘送過東西去, 不知道有沒有報酬？”
宋溫涼道：“可以有。”
她糾結片刻道：“靈石可以嗎？一塊上品靈石。”
陶星辰笑著搖了搖頭道：“我不需要姑娘的靈石。”
“那你需要什麽？”
“花朝節後還有一游街儀式, 到時不知我可否有一位同游女伴？”
宋溫涼思索片刻，答應了。
她本來也要還給他那三十兩, 此次偽裝下還不了, 那就只能等到下一次還了。
那塊寫著沈暗名字的木盤被她放入荷包，然後通過陶星辰交給了顧無恨。
透過茫茫人群, 宋溫涼站在小道前與擡眸望過來的顧無恨遙遙對望。
顧無恨同她大師兄長得並不相似，但不知是不是那木牌的緣故，宋溫涼從男子那綺麗油滑的眉眼中看出了一絲肖似她師兄的冷峻。
只一瞬間又隱匿在溫和的笑顏中，成為一幅不會變動的畫卷。
顧無恨朝這邊走了過來。
不論何時何地都跟在他身邊的喬疏桐擡眸看了一眼。
宋溫涼引路，二人走過梨花小徑，停在一處暗亭之中。亭子是精巧細致的，中間擺著雕花木凳和桌子，亭外探入一支白色梨花，於夜中綻放。
她在梨花枝前停住腳步，苦澀的香味沁入口鼻，轉頭看向穿著華麗法袍的人。
大師兄沈懷明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為人輕傲，從不與眾人深交。即便是同門師兄妹和師兄弟，也只是因為相處的時間久了，接觸的時間長了，所以自然而然就比其他人關系近一些。
聽聞二師姐宋長安剛上山時，是由他照料的，所以二人關系也更好一些。
但他二人的個性都過於冷硬淡漠了些，逐漸的，待到宋溫涼上山之時，二人的關系也並不甚好了——至少在宋溫涼的印象中是這樣的。
所以生日會上沈懷明突然主動幫宋長安走出清明洞，這是宋溫涼沒有想到的。
她更沒有想到大師兄同二師姐的關系變好——竟會在二師姐與她的關系出現問題之時。如果是在平常，宋溫涼會為他二人關系變好而開心，可此刻，不知是不是她真如彈幕所說的那樣狹隘、自私，她的確有些失落。
這失落是對誰的，為了什麽，她還分辨不出。
就只是失落。
一點點而已，還不足以讓她覺得難過和憤怒，更不足以撼動她對師門的依戀。
其實，師門之中，即便有人要與她刀尖相向，宋溫涼也從沒覺得會是他們兩個。
顧無曄幼時是一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人，師父謝倦除非鬧大，鮮少插手弟子間的事。顧無曄不滿宋溫涼搶了師父關門弟子的稱號，所以怎麽瞧她都瞧不順眼。
這時，沈懷明與宋長安往往便會出手，幫她擋下三師兄的攻擊與算計。宋溫涼小時候其實吃過顧無曄不少暗虧，只是她忘性大，記吃不記打。
但盡管如此，當初顧無曄的針鋒應對，還是在宋溫涼的心中留下了斑駁痕跡。這也足以看得出，當年二人間有多少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沖突了。
師父、師兄們與師姐，對於宋溫涼來說都是不可割舍的。
如果不是師父，她或許會死在山林中。二師姐其實一直都不知道，宋溫涼她打小記憶力就不錯。
她記得狼妖殺人時的情景，也記得自己被人找到時滿身鮮血撕咬人類屍體的場景。那時除妖人說她被惡妖撫養，恐妖性難除，不如就此‘超度’，去輪回洗清罪孽。
有人不同意，也不過是說將她帶回家族，準備嚴加管教以後做除妖人。
是師父謝倦，憐她可憐，允了她上山修習。讓她的未來在除妖與死之間，得以窺見天光。
三歲之前，宋溫涼的命是狼妖給的。那狼妖當初殺人是因為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後來逐漸瘋魔，救了被拋棄山林的宋溫涼，將她當做自己孩子養到三歲，待她如寶似玉。
三歲之後，除妖人要斬殺惡妖，要宋溫涼的餘生都與妖為敵，那時她的命是師父謝倦救的。
宋溫涼這一生擁有的太少，做不到恩怨分明，若有一天她身上生了腐肉，那想必即便是疼痛至極，她也不舍放手的。
她未嘗不知師姐同師父之間的不妥，也未嘗不知或許魔氣消散與否根本解決不了宋長安跟謝倦的矛盾。
只是要她果斷去選擇誰，實在太過困難。
有的人，命運拿人情冷暖來牽扯她雙腳，束縛她雙手，要她陷入蛛網一樣的人生，但她生來磊落、活的幹脆，半分不肯退避。
有的人，即便喝著狼奶長大、磨牙吮血，身上的棱角根根分明，也不肯用來斬斷過往，將刀尖對向故人。
如果不是宋長安跟沈懷明幼時相護，或許也沒有現在的宋溫涼。
她一直記得，不肯忘、不願忘、不想忘。
山上師姐們說，十六歲於凡間女子而言該有及笄禮，代表著成為大人，以後結婚生子，以往熟悉的東西都會變得不同。
宋溫涼想不到會是這樣不同。
師父說，等她入道那天便給她做一場及笄禮。
可她最終在山下入道，被宗門追捕。
面前，沈懷明的弟弟、顧家養子顧無恨，即便看到了荷包中的木牌，面上也維持著再淡然不過的笑。
他該知道她當時和喬疏桐一樣在那裏，即便猜不到，也該知道喬疏桐跟她有關系，那些陰謀與算計，這木牌的故事，她或許都知道。
但顧無恨站在那裏並沒有任何驚慌和負面情緒，多年的愛恨將他打磨的像一顆光滑的卵石，同他相望，只能照見自己的繁雜情緒。
“宋姑娘，原來是你。”顧無恨道，“你師兄們在找你，你知道嗎？”
宋溫涼頓了頓。
她不明白，明明自己的偽裝已經天衣無縫了，劍鬼前輩還跟她保證過——這次就算是她師父瞪眼瞅她，也絕不可能看出任何破綻。
顧無恨笑了笑落座在木凳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桌上葡萄、梨果與繁花，這些果子都是用靈力催熟的，普通凡人見不到；這些繁花都是人為用咒術凝固，將那生機剝奪，對過往路人展露自己最美的時光。
“不用擔心，你的偽裝很完美，只是我撿到了你的墜子，料定你會來找我……哦，對了，你的墜子被你大師兄帶走了。你入道的事師門也已經知道，再做偽裝，可以隱匿一下周身靈氣。”
宋溫涼手裏握著白紗，驚訝地看著他。
不明白為什麽他既然知道自己是誰，還這樣淡定，仿佛站在自己身邊一樣。
他知道她是誰，那麽想必也知道劍鬼前輩跟她在一起了。
顧無恨直接挑明道：“你今日站在這裏，說明劍鬼與你之間，他沒能說過你，是吧？”
宋溫涼抿唇點了點頭。
“我今日來，是想請你不論要利用喬姑娘做什麽，都先停手。”
顧無恨端茶杯的手在半空中猶豫一下，才又放到唇邊，飲了一口。
宋溫涼道：“沈道友，我師兄是歸一宗第三峰大弟子，我師父是歸一宗第三峰峰主。關於顧家的事情，他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局的。”
她說完又覺得有些虛補充道：“我大師兄尋了你很久了，他一直不曾忘記自己還有個弟弟。”
顧無恨放下茶杯，道：“宋姑娘，已經將近一百多年了，沈暗過不了這麽長時間，你便當他在人間死去了不行嗎？還是說……你向來如此……多管閑事？”
他最後一句話壓的聲音很輕。
宋溫涼道：“可你沒死，我大師兄一直在找你。而且，你還要用他人的命來報覆顧家報覆木逢迎，我說的對嗎？離水龍珠的主人也曾經是三弦女，如果用喬姑娘的命獻祭，那離水龍珠或許會發揮往日威力，而不是只是做一個隔離湖水的珠子。”
“沈道友，停手吧，木逢迎的罪我們會尋的，他這麽多年一定做過許多其他的錯事。你同大師兄分離這麽多年，還保留著這木牌，難道你不想同他相認，見一面嗎？”
顧無恨摩挲了一下杯壁，開口道：“若你尋不到木逢迎的罪呢？他作為丹修在眾人之中頗有威望，甚至還被稱為妙手先生。”
他唇邊露出諷刺的笑來。
當年顧無恨被木逢迎所救，收養村中，那時他是當真感激的。只可惜，有些人，大概只適合一面之緣。木逢迎此人，性情惡劣，愛恨都扭曲，唯有一張和善的臉裝的像模像樣，借此蒙騙世人。
偏這樣也就罷了，讓顧無恨更恨的是，除卻情愛一事，他尋不到他的任何讓他不能翻身的錯處。
不，即便尋到錯處又如何呢？顧家家大勢大，顧黎對於木逢迎同樣有情難以割舍，木逢迎不會被任何人問罪。
宋溫涼咬唇，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道：“如果尋不到，我替你殺了他。”
顧無恨一楞，轉頭看向她。
宋溫涼認真解釋道：“雖然我現在能力弱，但我天賦是不錯的。丹修的武力不如其他修士，如果我努努力幾十年就能殺了他了。”
顧無恨沈默良久，道：“可是如果你不告訴眾人你為什麽要殺他，那麽你恐怕會被監仙閣追捕，到時候宗門對你的追兇令也會變為追殺令。你的師兄師姐都將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宋溫涼其實也考慮過這件事道：“劍鬼前輩說如果我聽話，他可以收留我。”
當然，說這話的時候宋溫涼正窩在他的懷中，脖頸跟他的脖頸相貼，辜無眠是半點拒絕的話也說不出的。
顧無恨道：“那既然這樣為什麽你不讓他直接幫我殺了木逢迎？我活不了幾十年了，宋姑娘。”
宋溫涼楞住，隨後擰起了眉毛，仿佛這件事情非常讓她糾結一般，半晌，沒同意他這個提議，只道：“可是……那這樣吧，十年之內我必定殺了他，就算我修為不夠，我也可以掙錢買兇殺他。你……你再努力活十年行嗎？”
顧無恨忍不住笑了一下，道：“那恐怕得定契約，否則我怎麽信？”
宋溫涼見有門路，立即道：“定的！要定的！我準備好了。”
說罷將紙筆掏了出來放到了桌子上。
掏出來後又遲疑問道：“那你……你也恨顧少主嗎？”
顧無恨唇邊的笑意微收，似乎陷入了回憶道：“當年我被木逢迎收養在村落中，碰巧救下了阿姐，其實也不能算是碰巧，那應當是木逢迎算計的。阿姐將我收入顧家作養子，她待我很好……”
只是太好了，容易讓人起了貪念。當年他也曾希望顧黎在後來找上門來的木逢春與他之間，能夠選擇他。
宋溫涼拿著紙筆在一旁猶豫。
顧無恨從自己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道：“宋姑娘，你只寫木逢迎便是。”
宋溫涼松了口氣。
如果他也希望顧黎去死，她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紅色朱砂筆落在紙面上，靈氣湧動，契約成立，分別化入她與顧無恨的身體中。
宋溫涼問道：“那你……準備什麽時候與我大師兄相認呢？”
顧無恨道：“待到一個月後，繁蕪城的事情結束，我將同顧家斷絕關系，到時可否？”
宋溫涼點頭：“可，可。”
顧無恨笑了笑道：“那現在就先請你在這呆一呆，我去叫你大師兄來帶你回宗門。”
還沒來得及開心的宋溫涼：！
她後退一步驚愕道：“沈道友……”
顧無恨道：“是顧道友，既然宋姑娘你已定了契約，還請不要將我的事情說出去。”
宋溫涼見他起身著急道：“顧道友，我現在不能回去的。”
顧無恨停下腳步，看了看不遠處的燈會，突然道：“我打聽過你，聽說你性子不錯。你們師門五人，謝尊者是個孤傲的性子，教出來的徒弟也大都如此，不過只有你很愛熱鬧。”
宋溫涼警惕地看著他，仍舊道：“顧道友，契約已成，我會完成的，但是我現在真的還不能回師門。”
顧無恨道：“是因為你師姐宋長安和謝尊者的事情嗎？”
宋溫涼詫異往前邁了一步，欲問又止。
顧無恨道：“我當年聽說……聽說沈師兄名號時，已經太晚了。”
沈懷明當時已經是鼎鼎有名的謝仙尊弟子，而他被顧家收為養子，短短不過十幾年就陷入泥潭，仇恨已經醞釀，就沒有停止的那一天。他也只不過是個極其沒有天賦的家夥，難道要去拖累遠在仙門的兄長？甚至於讓兄長同師門反目嗎？
顧家又是何等世家，若抱一宗不肯庇佑……
“在這些年中，我關註過你們。不巧，查到了一些事情……據我所知，宋長安應該叫做倪安才對吧。”顧無恨道，“謝尊者與其父倪光豪原本是朋友，後來倪光豪入魔殺了許多人。謝尊者其師，扶安尊者前去除魔，謝尊者劍斬倪光豪……”
“我近日聽說你下山與劍鬼待在一起，略一打聽你們峰上之事，便猜到恐怕是當年之事被宋長安道友知曉了。”說到這裏他似有疑惑，“卻不知她是如何知曉。”
宋溫涼道：“你知道這件事，那你……那你……”
顧無恨道：“我是查出來的當年的一些事情。我得到了倪光豪之妻黃瑩月，也就是你二師姐的母親的一封家書。”
他頓了頓，從懷內掏出一個荷包，打開，一封被封印的薄薄書信顯露在她面前。
“原本就是要寄給你的，現下便交給你吧。”
宋溫涼茫然接過書信。
顧無恨道：“倪家當年有不少仇家，所以謝尊者恐才讓倪安放棄了當年的名字，做孤兒入抱一宗。”
“這書信之上寫的，便是黃瑩月得知夫君入魔，趕往勸諫的事。”
“當時，我查閱觀人間的記錄，發現和眾人所說一樣，黃瑩月是被其父倪光豪殺死的。但……這書信說，倪光豪曾同黃瑩月立了契約，若他有朝一日想要傷害黃瑩月，那契約便會生效，倪光豪必不能活。可倪光豪並非是那時死的，傳言他殺了黃瑩月後死在了謝劍尊手下。”
宋溫涼頓時握緊了自己的手。
雖然那彈幕說法顛三倒四，同她當初看到的那些前段截然不同，但……但黃夫人之死竟確實這般蹊蹺。
顧無恨道：“那契約成立後會在二人手上留有梅花印記，黃瑩月所說是真的。而當年謝尊者斬殺倪光豪時也被眾人目睹。但黃夫人之死，當時在場只有少數幾人，能讓觀人間改變冊子內容的，也只有修真界最後飛升的扶安尊者了。”
宋溫涼覺得自己有些發不出聲音，道：“你的意思是……”
顧無恨道：“若信上內容屬實，恐怕黃瑩月之死與謝尊者和扶安尊者難逃幹系。”
宋溫涼面色蒼白，咬了咬唇。
信紙薄薄，卻仿佛重有千金，讓她的手都有些拿不穩了。
這些彈幕都曾說過，但當真出現在宋溫涼面前時，她還是忍不住想要顫抖。
若師尊當真殺了師姐母親……
宋溫涼道：“我會去查明真相的。”
顧無恨道：“你跟在劍鬼身邊可是有想要知道的東西嗎？”
宋溫涼覺得他有些可怕了。
面前的人仿佛能看透人心一樣。
顧無恨道：“此次追捕你師姐沒有一同前來，你驟然下山，甚至不知道你師尊師姐之間具體的矛盾，想必一定有什麽東西讓你不得不下山來。”
他見到宋溫涼頗為緊張的神情頓時又笑了笑道：“我在你們宗內有點眼線，據說不久前，謝尊者從第一峰借了探心，到如今還未歸還。那探心是被你帶下來了是嗎？”
宋溫涼沒敢點頭也沒敢搖頭，完全被他鎮住了。
顧無恨也不在意接著道：“大家都說入魔之人不辨是非，容易殺人，但其實也並非如此。入魔以後，你再看從前種種，就會發覺一些東西很不對勁。修真界說入魔以後人會脾性大變，但說不得……那是他們本來脾性呢？”
他又笑了笑道：“只是我的一點推測。傳言監仙閣中有一東西能夠只是寫上名字與生辰，便知此人到底有沒有入魔。或許宋姑娘以後有了機會，可以去看一看那件神器。”
宋溫涼道：“我知曉了。”
顧無恨道：“那就好，我喊的人應該馬上也要到了。”
有熟悉的劍氣當頭降下，宋溫涼瞪大了雙眼，看到對面顧無恨攤了攤手。
劍訣與法決撞到一塊，哨聲尖銳響起。
沈懷明提劍朝他不聽話的小師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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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燈會在一處城內有名的亭臺樓閣前的路上, 宋溫涼拿出偽造的請柬順利地走進了節會地盤。
在梨花的相稱下，各式各樣的花燈有的懸掛在枝頭，有的懸掛在紮起的木頭上。
顧無恨果真出席了。
除了他, 宋溫涼還看見了雲小姐和白無咎，以及一些上次踏青會中出現的修士。
宋溫涼等了等，然而顧無恨一直在上首坐著，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她顰眉站在原地有些發愁。
他不離開, 她怎麽單獨跟他說話呢？
旁邊有人上來搭訕，邀請宋溫涼同游花燈會。宋溫涼轉頭一看, 竟也是熟人。
是南山派的陶星辰，他的三十兩辜無眠還沒還。
宋溫涼今日所做裝扮又被辜無眠仔細調整過，跟之前幾次偽裝都截然不同，所以他未能認得出她來。
“你能幫我送個東西給顧道友嗎？”
她突然壓低聲音問道。
陶星辰回去以後也通過靈簡邀她出游來著, 但宋溫涼事情多便再度拒絕了。
對面的人說話聲頓了頓, 然後道：“自然是可以的，不過為什麽姑娘你不自己去呢？”
宋溫涼誠實道：“我有事找他，但不想引人註目。”
辜無眠的裝扮, 一桶水就能解決，如果可以，她得避免成為人群中的焦點，以免出現意外。
陶星辰道：“那我幫姑娘送過東西去, 不知道有沒有報酬？”
宋溫涼道：“可以有。”
她糾結片刻道：“靈石可以嗎？一塊上品靈石。”
陶星辰笑著搖了搖頭道：“我不需要姑娘的靈石。”
“那你需要什麽？”
“花朝節後還有一游街儀式, 到時不知我可否有一位同游女伴？”
宋溫涼思索片刻，答應了。
她本來也要還給他那三十兩, 此次偽裝下還不了, 那就只能等到下一次還了。
那塊寫著沈暗名字的木盤被她放入荷包，然後通過陶星辰交給了顧無恨。
透過茫茫人群, 宋溫涼站在小道前與擡眸望過來的顧無恨遙遙對望。
顧無恨同她大師兄長得並不相似，但不知是不是那木牌的緣故，宋溫涼從男子那綺麗油滑的眉眼中看出了一絲肖似她師兄的冷峻。
只一瞬間又隱匿在溫和的笑顏中，成為一幅不會變動的畫卷。
顧無恨朝這邊走了過來。
不論何時何地都跟在他身邊的喬疏桐擡眸看了一眼。
宋溫涼引路，二人走過梨花小徑，停在一處暗亭之中。亭子是精巧細致的，中間擺著雕花木凳和桌子，亭外探入一支白色梨花，於夜中綻放。
她在梨花枝前停住腳步，苦澀的香味沁入口鼻，轉頭看向穿著華麗法袍的人。
大師兄沈懷明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為人輕傲，從不與眾人深交。即便是同門師兄妹和師兄弟，也只是因為相處的時間久了，接觸的時間長了，所以自然而然就比其他人關系近一些。
聽聞二師姐宋長安剛上山時，是由他照料的，所以二人關系也更好一些。
但他二人的個性都過於冷硬淡漠了些，逐漸的，待到宋溫涼上山之時，二人的關系也並不甚好了——至少在宋溫涼的印象中是這樣的。
所以生日會上沈懷明突然主動幫宋長安走出清明洞，這是宋溫涼沒有想到的。
她更沒有想到大師兄同二師姐的關系變好——竟會在二師姐與她的關系出現問題之時。如果是在平常，宋溫涼會為他二人關系變好而開心，可此刻，不知是不是她真如彈幕所說的那樣狹隘、自私，她的確有些失落。
這失落是對誰的，為了什麽，她還分辨不出。
就只是失落。
一點點而已，還不足以讓她覺得難過和憤怒，更不足以撼動她對師門的依戀。
其實，師門之中，即便有人要與她刀尖相向，宋溫涼也從沒覺得會是他們兩個。
顧無曄幼時是一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人，師父謝倦除非鬧大，鮮少插手弟子間的事。顧無曄不滿宋溫涼搶了師父關門弟子的稱號，所以怎麽瞧她都瞧不順眼。
這時，沈懷明與宋長安往往便會出手，幫她擋下三師兄的攻擊與算計。宋溫涼小時候其實吃過顧無曄不少暗虧，只是她忘性大，記吃不記打。
但盡管如此，當初顧無曄的針鋒應對，還是在宋溫涼的心中留下了斑駁痕跡。這也足以看得出，當年二人間有多少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沖突了。
師父、師兄們與師姐，對於宋溫涼來說都是不可割舍的。
如果不是師父，她或許會死在山林中。二師姐其實一直都不知道，宋溫涼她打小記憶力就不錯。
她記得狼妖殺人時的情景，也記得自己被人找到時滿身鮮血撕咬人類屍體的場景。那時除妖人說她被惡妖撫養，恐妖性難除，不如就此‘超度’，去輪回洗清罪孽。
有人不同意，也不過是說將她帶回家族，準備嚴加管教以後做除妖人。
是師父謝倦，憐她可憐，允了她上山修習。讓她的未來在除妖與死之間，得以窺見天光。
三歲之前，宋溫涼的命是狼妖給的。那狼妖當初殺人是因為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後來逐漸瘋魔，救了被拋棄山林的宋溫涼，將她當做自己孩子養到三歲，待她如寶似玉。
三歲之後，除妖人要斬殺惡妖，要宋溫涼的餘生都與妖為敵，那時她的命是師父謝倦救的。
宋溫涼這一生擁有的太少，做不到恩怨分明，若有一天她身上生了腐肉，那想必即便是疼痛至極，她也不舍放手的。
她未嘗不知師姐同師父之間的不妥，也未嘗不知或許魔氣消散與否根本解決不了宋長安跟謝倦的矛盾。
只是要她果斷去選擇誰，實在太過困難。
有的人，命運拿人情冷暖來牽扯她雙腳，束縛她雙手，要她陷入蛛網一樣的人生，但她生來磊落、活的幹脆，半分不肯退避。
有的人，即便喝著狼奶長大、磨牙吮血，身上的棱角根根分明，也不肯用來斬斷過往，將刀尖對向故人。
如果不是宋長安跟沈懷明幼時相護，或許也沒有現在的宋溫涼。
她一直記得，不肯忘、不願忘、不想忘。
山上師姐們說，十六歲於凡間女子而言該有及笄禮，代表著成為大人，以後結婚生子，以往熟悉的東西都會變得不同。
宋溫涼想不到會是這樣不同。
師父說，等她入道那天便給她做一場及笄禮。
可她最終在山下入道，被宗門追捕。
面前，沈懷明的弟弟、顧家養子顧無恨，即便看到了荷包中的木牌，面上也維持著再淡然不過的笑。
他該知道她當時和喬疏桐一樣在那裏，即便猜不到，也該知道喬疏桐跟她有關系，那些陰謀與算計，這木牌的故事，她或許都知道。
但顧無恨站在那裏並沒有任何驚慌和負面情緒，多年的愛恨將他打磨的像一顆光滑的卵石，同他相望，只能照見自己的繁雜情緒。
“宋姑娘，原來是你。”顧無恨道，“你師兄們在找你，你知道嗎？”
宋溫涼頓了頓。
她不明白，明明自己的偽裝已經天衣無縫了，劍鬼前輩還跟她保證過——這次就算是她師父瞪眼瞅她，也絕不可能看出任何破綻。
顧無恨笑了笑落座在木凳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桌上葡萄、梨果與繁花，這些果子都是用靈力催熟的，普通凡人見不到；這些繁花都是人為用咒術凝固，將那生機剝奪，對過往路人展露自己最美的時光。
“不用擔心，你的偽裝很完美，只是我撿到了你的墜子，料定你會來找我……哦，對了，你的墜子被你大師兄帶走了。你入道的事師門也已經知道，再做偽裝，可以隱匿一下周身靈氣。”
宋溫涼手裏握著白紗，驚訝地看著他。
不明白為什麽他既然知道自己是誰，還這樣淡定，仿佛站在自己身邊一樣。
他知道她是誰，那麽想必也知道劍鬼前輩跟她在一起了。
顧無恨直接挑明道：“你今日站在這裏，說明劍鬼與你之間，他沒能說過你，是吧？”
宋溫涼抿唇點了點頭。
“我今日來，是想請你不論要利用喬姑娘做什麽，都先停手。”
顧無恨端茶杯的手在半空中猶豫一下，才又放到唇邊，飲了一口。
宋溫涼道：“沈道友，我師兄是歸一宗第三峰大弟子，我師父是歸一宗第三峰峰主。關於顧家的事情，他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局的。”
她說完又覺得有些虛補充道：“我大師兄尋了你很久了，他一直不曾忘記自己還有個弟弟。”
顧無恨放下茶杯，道：“宋姑娘，已經將近一百多年了，沈暗過不了這麽長時間，你便當他在人間死去了不行嗎？還是說……你向來如此……多管閑事？”
他最後一句話壓的聲音很輕。
宋溫涼道：“可你沒死，我大師兄一直在找你。而且，你還要用他人的命來報覆顧家報覆木逢迎，我說的對嗎？離水龍珠的主人也曾經是三弦女，如果用喬姑娘的命獻祭，那離水龍珠或許會發揮往日威力，而不是只是做一個隔離湖水的珠子。”
“沈道友，停手吧，木逢迎的罪我們會尋的，他這麽多年一定做過許多其他的錯事。你同大師兄分離這麽多年，還保留著這木牌，難道你不想同他相認，見一面嗎？”
顧無恨摩挲了一下杯壁，開口道：“若你尋不到木逢迎的罪呢？他作為丹修在眾人之中頗有威望，甚至還被稱為妙手先生。”
他唇邊露出諷刺的笑來。
當年顧無恨被木逢迎所救，收養村中，那時他是當真感激的。只可惜，有些人，大概只適合一面之緣。木逢迎此人，性情惡劣，愛恨都扭曲，唯有一張和善的臉裝的像模像樣，借此蒙騙世人。
偏這樣也就罷了，讓顧無恨更恨的是，除卻情愛一事，他尋不到他的任何讓他不能翻身的錯處。
不，即便尋到錯處又如何呢？顧家家大勢大，顧黎對於木逢迎同樣有情難以割舍，木逢迎不會被任何人問罪。
宋溫涼咬唇，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道：“如果尋不到，我替你殺了他。”
顧無恨一楞，轉頭看向她。
宋溫涼認真解釋道：“雖然我現在能力弱，但我天賦是不錯的。丹修的武力不如其他修士，如果我努努力幾十年就能殺了他了。”
顧無恨沈默良久，道：“可是如果你不告訴眾人你為什麽要殺他，那麽你恐怕會被監仙閣追捕，到時候宗門對你的追兇令也會變為追殺令。你的師兄師姐都將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宋溫涼其實也考慮過這件事道：“劍鬼前輩說如果我聽話，他可以收留我。”
當然，說這話的時候宋溫涼正窩在他的懷中，脖頸跟他的脖頸相貼，辜無眠是半點拒絕的話也說不出的。
顧無恨道：“那既然這樣為什麽你不讓他直接幫我殺了木逢迎？我活不了幾十年了，宋姑娘。”
宋溫涼楞住，隨後擰起了眉毛，仿佛這件事情非常讓她糾結一般，半晌，沒同意他這個提議，只道：“可是……那這樣吧，十年之內我必定殺了他，就算我修為不夠，我也可以掙錢買兇殺他。你……你再努力活十年行嗎？”
顧無恨忍不住笑了一下，道：“那恐怕得定契約，否則我怎麽信？”
宋溫涼見有門路，立即道：“定的！要定的！我準備好了。”
說罷將紙筆掏了出來放到了桌子上。
掏出來後又遲疑問道：“那你……你也恨顧少主嗎？”
顧無恨唇邊的笑意微收，似乎陷入了回憶道：“當年我被木逢迎收養在村落中，碰巧救下了阿姐，其實也不能算是碰巧，那應當是木逢迎算計的。阿姐將我收入顧家作養子，她待我很好……”
只是太好了，容易讓人起了貪念。當年他也曾希望顧黎在後來找上門來的木逢春與他之間，能夠選擇他。
宋溫涼拿著紙筆在一旁猶豫。
顧無恨從自己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道：“宋姑娘，你只寫木逢迎便是。”
宋溫涼松了口氣。
如果他也希望顧黎去死，她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紅色朱砂筆落在紙面上，靈氣湧動，契約成立，分別化入她與顧無恨的身體中。
宋溫涼問道：“那你……準備什麽時候與我大師兄相認呢？”
顧無恨道：“待到一個月後，繁蕪城的事情結束，我將同顧家斷絕關系，到時可否？”
宋溫涼點頭：“可，可。”
顧無恨笑了笑道：“那現在就先請你在這呆一呆，我去叫你大師兄來帶你回宗門。”
還沒來得及開心的宋溫涼：！
她後退一步驚愕道：“沈道友……”
顧無恨道：“是顧道友，既然宋姑娘你已定了契約，還請不要將我的事情說出去。”
宋溫涼見他起身著急道：“顧道友，我現在不能回去的。”
顧無恨停下腳步，看了看不遠處的燈會，突然道：“我打聽過你，聽說你性子不錯。你們師門五人，謝尊者是個孤傲的性子，教出來的徒弟也大都如此，不過只有你很愛熱鬧。”
宋溫涼警惕地看著他，仍舊道：“顧道友，契約已成，我會完成的，但是我現在真的還不能回師門。”
顧無恨道：“是因為你師姐宋長安和謝尊者的事情嗎？”
宋溫涼詫異往前邁了一步，欲問又止。
顧無恨道：“我當年聽說……聽說沈師兄名號時，已經太晚了。”
沈懷明當時已經是鼎鼎有名的謝仙尊弟子，而他被顧家收為養子，短短不過十幾年就陷入泥潭，仇恨已經醞釀，就沒有停止的那一天。他也只不過是個極其沒有天賦的家夥，難道要去拖累遠在仙門的兄長？甚至於讓兄長同師門反目嗎？
顧家又是何等世家，若抱一宗不肯庇佑……
“在這些年中，我關註過你們。不巧，查到了一些事情……據我所知，宋長安應該叫做倪安才對吧。”顧無恨道，“謝尊者與其父倪光豪原本是朋友，後來倪光豪入魔殺了許多人。謝尊者其師，扶安尊者前去除魔，謝尊者劍斬倪光豪……”
“我近日聽說你下山與劍鬼待在一起，略一打聽你們峰上之事，便猜到恐怕是當年之事被宋長安道友知曉了。”說到這裏他似有疑惑，“卻不知她是如何知曉。”
宋溫涼道：“你知道這件事，那你……那你……”
顧無恨道：“我是查出來的當年的一些事情。我得到了倪光豪之妻黃瑩月，也就是你二師姐的母親的一封家書。”
他頓了頓，從懷內掏出一個荷包，打開，一封被封印的薄薄書信顯露在她面前。
“原本就是要寄給你的，現下便交給你吧。”
宋溫涼茫然接過書信。
顧無恨道：“倪家當年有不少仇家，所以謝尊者恐才讓倪安放棄了當年的名字，做孤兒入抱一宗。”
“這書信之上寫的，便是黃瑩月得知夫君入魔，趕往勸諫的事。”
“當時，我查閱觀人間的記錄，發現和眾人所說一樣，黃瑩月是被其父倪光豪殺死的。但……這書信說，倪光豪曾同黃瑩月立了契約，若他有朝一日想要傷害黃瑩月，那契約便會生效，倪光豪必不能活。可倪光豪並非是那時死的，傳言他殺了黃瑩月後死在了謝劍尊手下。”
宋溫涼頓時握緊了自己的手。
雖然那彈幕說法顛三倒四，同她當初看到的那些前段截然不同，但……但黃夫人之死竟確實這般蹊蹺。
顧無恨道：“那契約成立後會在二人手上留有梅花印記，黃瑩月所說是真的。而當年謝尊者斬殺倪光豪時也被眾人目睹。但黃夫人之死，當時在場只有少數幾人，能讓觀人間改變冊子內容的，也只有修真界最後飛升的扶安尊者了。”
宋溫涼覺得自己有些發不出聲音，道：“你的意思是……”
顧無恨道：“若信上內容屬實，恐怕黃瑩月之死與謝尊者和扶安尊者難逃幹系。”
宋溫涼面色蒼白，咬了咬唇。
信紙薄薄，卻仿佛重有千金，讓她的手都有些拿不穩了。
這些彈幕都曾說過，但當真出現在宋溫涼面前時，她還是忍不住想要顫抖。
若師尊當真殺了師姐母親……
宋溫涼道：“我會去查明真相的。”
顧無恨道：“你跟在劍鬼身邊可是有想要知道的東西嗎？”
宋溫涼覺得他有些可怕了。
面前的人仿佛能看透人心一樣。
顧無恨道：“此次追捕你師姐沒有一同前來，你驟然下山，甚至不知道你師尊師姐之間具體的矛盾，想必一定有什麽東西讓你不得不下山來。”
他見到宋溫涼頗為緊張的神情頓時又笑了笑道：“我在你們宗內有點眼線，據說不久前，謝尊者從第一峰借了探心，到如今還未歸還。那探心是被你帶下來了是嗎？”
宋溫涼沒敢點頭也沒敢搖頭，完全被他鎮住了。
顧無恨也不在意接著道：“大家都說入魔之人不辨是非，容易殺人，但其實也並非如此。入魔以後，你再看從前種種，就會發覺一些東西很不對勁。修真界說入魔以後人會脾性大變，但說不得……那是他們本來脾性呢？”
他又笑了笑道：“只是我的一點推測。傳言監仙閣中有一東西能夠只是寫上名字與生辰，便知此人到底有沒有入魔。或許宋姑娘以後有了機會，可以去看一看那件神器。”
宋溫涼道：“我知曉了。”
顧無恨道：“那就好，我喊的人應該馬上也要到了。”
有熟悉的劍氣當頭降下，宋溫涼瞪大了雙眼，看到對面顧無恨攤了攤手。
劍訣與法決撞到一塊，哨聲尖銳響起。
沈懷明提劍朝他不聽話的小師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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