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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路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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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路難(十)

虞家要另擇良婿, 頭一個自然要對露濃說。老太太因怕她心裏不好過,擬定一番措辭,將露濃叫到屋裏, 一番積黏,仍舊不好開口, 生怕一開口露濃就惹露濃傷心。

誰知露濃倒先偎著老人家的臂膀說:“祖母有什麽話不好講?我猜是泠官人的事情?我聽見他前兩日往家中來過, 上回祖父就說揚州回來要與他說親事,祖母這樣不好啟齒,大約是他回絕了?”

老太太睞目觀她,眉目裏雖有幾分蕭瑟之意,還談不上傷心欲絕。因此放下心來, 捉了她的手在掌中,“他哪裏有那樣大的臉面, 咱們開口他還回絕?我借他幾分光他也不敢。你祖父還未說呢,是他頭裏先落戶成親了, 你祖父就不好再說了。”

“他成親了?這倒意外……”露濃捉裙起來,裊裊娜娜地行到窗前,拿扇逗那鸚哥玩。

老太太在榻上望著她的背影去, 說來又是一場氣, “哼, 我看他就是沒這個意思, 聽見你祖父揚州回來,火燒眉毛似的急著跑來告訴,就是怕你祖父先開口, 他到時候推拒, 反而得罪狠了人!我從前就說, 他也不算頂好的郎君, 不說別的,家世門第就配不上!偏你祖父不聽勸,一門心思要招他。虧得沒招,這樣的人到了我虞家,還要叫京城那些人笑話。”

露濃背著身,窗戶透進來的光將她的腰身滾得愈發窈窕。那鸚哥跟著她扇子底下的穗兒跳著,口裏唧唧咋咋重覆,“配不上、配不上、配不上、配不上……”

“要我說,”老太太慪了幾日氣,心裏死活有些過不去,面上一味找補,“他不願意,正好!好丫頭,你聽祖母一句話,嫁男人,終歸到底,還是嫁的門第人品。門第不去說他了,說人品德行。姓席的早年寒酸得那樣,有個爹專管吃喝嫖賭一流,娘呢,成了個窯子貨。這樣子的家教,能教出什麽好?你這會看他謙遜有禮,等成了夫妻,他早年心裏頭那股窩囊氣少不得就要朝著媳婦撒呢!”

那鸚哥聽見個新詞,愈發聒噪,“窯子貨、窯子貨、窯子貨……”

“配不上”、“窯子貨”,不知在說誰,組合起來,或許撥動了露濃心底下埋得很深的詛咒。但是太腌臜,她的涵養不能夠說這樣的話,連聽也不堪聽。於是她拿扇柄朝鸚哥的翅膀上輕輕戳一下。

後頭老太太接著道:“這樣的男人我最曉得,窩囊了半輩子,一朝得勢,那叫什麽?那叫小人得志!得了勢,往後對著人,可就不是這副謙卑模樣了,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叫他踩在腳下才好。”

露濃些微轉過一臉清麗的流光,“祖母也犯不著這樣去說他。”

“是犯不著,咱們什麽涵養的人家?依我看,盛王爺家的世子就好,家世不肖去說,那是天子血脈。只說他的人品相貌,在京盛,誰家不說好?皇家子弟,跟前女人是多些,可但凡體面點的人家,誰家公子不是這樣?甭說這樣的人家,就是那個姓席的,這一攤子事,還不是亂糟糟的?”

露濃轉了身,弱柳似的欹在窗畔莞爾,“他說那媳婦,想必就是簫娘了?”

老太太把眼乜著收回去,端起炕桌上的茶,“可不就是她?還是讀書人,雖說女人與他爹沒過禮,到底也是他爹買回去續弦的媳婦。大戶人家,老子的侍妾賞了兒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可沒見過賞去做正頭夫妻的。他到好,不要臉不要皮,趁他老子死了,霸著原是要給他做娘的女人做了夫妻。還要請你祖父去吃酒,呵,他不要臉,咱們還要臉哩!”

老太太絮絮叨叨痛罵一通,露濃卻還是那樣子,不見得多傷心,只是笑。那笑嵌在雕花的窗口,像霧做的紗,薄薄的一層淒愴。

黃昏時漸涼,吹的風不像白天帶著熱氣,涼絲絲的清爽。疏簾外,月牙淡淡印出輪廓,還沒來得及瞧輕,倏然密雲匯集,驟不及防地下起暴雨。

簫娘從竹林間的木臺子上慌著朝上跑,跑進屋已淋了半身雨,裙角拖泥帶水粘帶了幾片竹葉,枯得蜷縮成柳葉般大小。她彎著腰摘下來,往席泠舉著的書裏丟,“下雨了你也不曉得喊我一聲!”

席泠欹在榻上,擱下書上下看她一眼,“把衣裳換了去。”

屋裏昏暗,簫娘掌了燈,窗扉上映著竹影,被雨點子砸得亂擺。她爬到床上,將帳子撒下來換寢衣,未幾掛起帳子下來,穿了一身絳紫的掩襟短褂子,底下黛色的裙。

薄綃料子,罩得鎖.骨一帶十分清瘦,因此也顯得胸.脯二兩肉格外軟,走起路來,有一點點顛。

雨又小了些,南京的夏雨就是倏急倏緩,覆密還疏。空氣裏有淡淡的草腥味兒,也有一種霪.逸的意味。她撐在炕桌上,把窗扉稍稍拉攏一半,欠著身的緣故,衣襟兜著,能瞧見一截皮.膚。

席泠望著,書再也看不進去,順手將其掣到懷裏,拉著她的衣襟往裏瞧。簫娘急了,撳著衣襟打他,“做什麽?!”

他佻達地低著聲,“你裏頭沒穿主腰。”

簫娘嬌嫵地乜他一眼,由他懷裏滾出去,跪在榻上看外頭的雨,“虞家老侯爺就這麽罷了?再不想招你做孫女婿的事情了?”

說是看雨,可說話間,總是斜睨著眼睇他。眼角似掛了柄銀打的鉤子,難察覺的閃著光。

“大約是吧。”席泠便翻了個身,跪在她身後,嗅她的松亸的髻,一縷攝魂的暗香。他在她後頸游移,呼吸裏含著不以為意的一縷笑,“話說到如此份上,他要再開口,豈不是白送出臉來丟?我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不值當。”

“難道他們心裏就沒氣?”簫娘扒在窗臺,笑嘻嘻地縮著脖子稍躲。可他把兩手撐在窗臺,將她圍困起來,叫她有些意.亂,卻沒處逃。

她半餳了眼,腰.洩.了氣,往下稍塌,脊背的弧線,夠嵌上一抹月牙。雨愈發小了,她的聲音藏在細細的雨聲裏,游絲牽縈,“我怕他們為難你,那樣的家世,成心要為難你,還怕尋不著個法子?”

席泠半斂了笑意,由她髻發後歪出半張冷白的臉,銜她的耳廓,吐著含混微熱的氣,“就有些火也不至於要我的命,無非是往後升官,北京那頭刁難刁難罷了。這些事情自然有林戴文去疏通,我既然拜了他這尊佛,他就得庇佑我。”

簫娘撇撇唇角,漸漸仰起下頜,咬緊下唇,脖子的弧線有成了陰霾天裏爬出來的一條蛇,細細地蜿蜒磨纏著。

檐渠上匯著水柱,成股地往下流。沒幾時停了雨,天在黃昏裏放晴,西邊大紅大紫,東邊大片的陰霾,格格不入的兩片天,美得矛盾詭異。

他們都放心下來,料想虞家心裏雖然有氣,也不至於大動幹戈,動起來反而失了體面。這便忙活起籌備婚儀的事宜。席泠因秋稅有些忙碌,大多交給簫娘打點,多時是在衙門中不得抽身。

這日收撿了一批稅銀,與柏仲查對,攏共是十五萬,擱在庫裏,用暗紅的箱籠裝著,貼了戶部的封條。柏仲望著那些重重疊疊的箱櫃,撫著一角笑,“這些錢別人看來是錢,我看來,卻是燙手的山芋。早點收繳完,早點交到戶部,才算安心吶。”

鄭主事在旁陪著笑,“還有一二百沒收上來呢。這裏收完,緊跟著又是火耗,哪裏有完的呢?”

柏仲把指頭在箱蓋上篤篤噠噠輕敲著,“火耗落到這裏來,也是三四十萬,咱們的庫也快裝不下了,趕緊送戶部去。”

“落到這裏”似含隱意,鄭班頭望一眼席泠,壯著膽子朝柏仲身側邁了一步,“少說五六十萬呢。”

“五六十萬?”柏仲剪著隔壁回首望著兩人笑,“火耗火耗,誰知到它到底耗多少?年年各省都沒個定數,也就是迷迷百姓的眼。不過是補了火耗是損失,又借機貼補貼補各級的官吏罷了。”

席泠在門首站著,也默然一笑。柏仲行將過去,往他肩上拍一拍,“有的事情不要去細想它,能把差事辦好就行,越想,自己心裏越過不去,何苦來?”

後頭鄭主事吩咐差役鎖了庫房,恭送了柏仲,又與席泠往府丞內堂去。路上沈吟,“柏大人這個人,像是什麽都看得透,又是個不爭不搶的脾性,小的有些搞不懂。”

席泠反笑,“三品府尹,還要爭什麽搶什麽?再往上,北京六部或內閣,哪個地方不是刀光劍戟?何必去爭這個命?在南京城這個歡樂窩當著一府長官,賺夠了家當告老,是他的抱負。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那麽大的野心。不說別人了,河道的預算,出來了麽?”

二人進了內堂,鄭主事踅到案後稟報,展開一張圖樣子,“正要稟老爺這樁事。出來了,河道與工科那班人的意思,是可分三段、三年修完,還可在此處加設一個堰口,以緩上元幾處河道閘口的夏潮負重。算下來,倒不多,大約所需四十萬銀子。”

席泠把手相交在案上,點了點頭,“四十萬銀子的確不算多,你叫他們來府衙集議,詳細說一說。可行的話,我與戶部的聞新舟認得,我先去向他請款試一試。”

鄭班頭卷了圖樣,勉強笑一笑,“戶部不會同意的,老爺何必去白走一趟?”

“總要先試試再說。”最尾一個字直直地掉下氣去,其實他預料到結果,只是忍不住幻想。

結果一如初料,當席泠尋到戶部,將這樁事細細地說與聞新舟。聞新舟細看了一會圖樣,笑了笑,又遞回與他,眼色是飽經滄桑的漠然。

席泠只看他一眼,他穿著大紅的補服,坐在上案,儀態莊嚴而和藹,像尊財神爺。只是不是百姓的財神爺。

多餘的話席泠便不再說了,退了一步拱手,“萬望大人慎重考慮一番。”旋即他落回椅上,把圖紙重又卷起來,一並也卷起他來時的一點的幻想。

聞新舟背貼在官帽椅上,將相交的雙手貼在腹前,語氣十分和善,“實話告訴席府丞,你們這個工程就是報到工部,工部的人也得說好,沒什麽紕漏。”

“那大人……”

聞新舟稍稍擡手,截斷了他的一線希望,“但我不能答應你。是個好工程,只是不值當去做。”他笑著,擺開手請席泠吃茶,“林大人在南京時就和我說,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輕易可不誇人,我信他。可你到底是年輕了些,耗財耗力,為了千把畝田地,說實話,這樣的奏疏呈遞上去,內閣連瞧也不會瞧一眼。”

他頓一頓,稍斂了笑意,又道:“國庫的銀子,都是花在刀尖上,這沿河一帶那些人既餓不死,也淹不死,是第一要緊的事麽?你不要想我世故,北京那頭的人,必定也是這樣想。”

席泠落拓地回以一笑,“那敢問大人,什麽是第一要緊事?”

“自然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兩千多口人,死不了,無非是過得緊巴巴一點。現如今這個關頭,北邊打仗,沿海一帶又有倭寇,大家都是緊巴巴的過。苦一苦,過些年戰事平了就好了。”

這一苦,不知又是多少人賣兒賣女妻離子散,又是多少人背井離鄉的流亡?席泠睇著他那種溫和的冷漠,仿佛看見了成千上萬為官做宰之人的態度。這種態度像把鈍刀,割扯著百姓的皮膚,天長日久,整個王朝也跟著生瘡流膿。

到底值不值當,其實大家心裏都有本帳,精打細算,總是不願虧了自己。席泠來前就在心裏打了一番算盤,因此也談不上失望,更不必糾纏,兜展袖風辭將出去。

下晌歸家,外頭一派忙碌,中秋過節與婚宴前後腳,晴芳男人忙著到處置辦東西,好些家夥皆要現買,宅子角門後門進進出出的搬運。

席泠在園中過問了幾句,轉道回望露院中。甫入院門,便聞竹林蟬聲嘶鳴,藏在密匝匝的竹枝裏,四面八方細細吵嚷,織成一張天羅地網。簫娘在四面雕闌的木臺子上盤著腿兒做活計,穿著妃色的羅裙,綰色的縐紗褂子,在綠油油的林間十分惹眼。

席泠輕著步子走到她背後,朝她懷裏瞧,裙上亂堆著一件大紅金線繡龍鳳呈祥的通袖袍,她低著脖子,同針線做鬥,腮嘟嘟囔囔鼓著,仿佛在咒罵誰。

“衣裳做得不合你的意?”

冷不防出聲,嚇了簫娘一跳,仰頭一望,席泠高高地站在背後。她忙拉他坐,把衣裳的袖口扯給他看,“你瞧,這裏兩針走得有些歪了,我要拆了這一圈再縫過。”

“裁縫做得不好叫裁縫拿去改就是了。”席泠撩了袍子坐在跟前,摸一摸那衣裳,是素錦料子,不厚不薄的,九月穿正好。

“算了吧。”簫娘癟著嘴,下巴兜著一點恨,“南京城有名的鋪子,那位老師傅,聽說還給宮裏的娘娘們做過衣裳,人家忙著呢。頭先請他做的男女婚服各一套,他同五六位師傅一齊做還做了足足一個月呢,再拿去給他改,不知又是什麽時候才能改得好。”

席泠見她置著氣,笑了聲,“婚服一個多月做出來,算手腳快的了。”

“你倒幫著外人?”簫娘輕提小山眉,剜他一眼。旋即喁喁碎碎一大堆,專說那師傅的不是,“我請他時就三催四請的,那回量尺寸你也在呀,聽見我同他打了招呼,我這是喜服,做新娘子穿的。他老人家倒好,你也聽見的呀,拿著尺頭說了句:‘沒哪樣要緊,新娘子誰都做得。’你聽聽這話,理是這個理,可說出來,幾多不中聽呀!新娘子人人做得,他怎麽不做一個我瞧瞧?”

席泠樂了,胳膊肘撐在炕桌上,抵著額角笑,“你這張嘴也夠刻薄的,他是個男人,你叫他怎樣做新娘子?”

“那就別說這話!”簫娘氣鼓鼓翻眼皮,“反正我討厭他,再請他裁衣裳,我就不姓烏!要不是馮太太一力薦他,第二遭他來就趕了他出去!馮太太一直請他裁衣裳,說了他一堆好話,我瞧著,也不怎麽了不得的好,河邊有家裁縫鋪子就比他做的好,只是那家不接婚儀的活計。成親使的東西,一大家子人挑三揀四的,人家怕做不好了,耽誤了主顧的大事……”

席泠聽著她說著瑣碎的煩難,也怪,她這裏一通繁絮的抱怨,倒將他心頭那點悶郁驅解。不知怎的,他一向覺得生命是一場殘謝的經過,朝發,僅僅是為夕敗。

但她好像令他明白了,在註定要衰竭的人世裏,一切悲歡離合的意義。他攬過她的脖頸,照著那張唼唼喋喋的嘴.親了一口,綿.綿地舔一下。

簫娘驀地靜下來,睜圓眼,“做什麽?”

“沒什麽。”他松開她,反著手腕撐在涼簟上,些微往後仰著看她。俄延片刻,他倏然瀟灑地道:“就算這世上一切都叫我失望,你也永遠是我覺得它仍然值得的原因。”

簫娘將眼睜得更圓了,前前後後想一想,琢磨不明白。但“永遠”這個詞,一下就打動了她。

他很少說太遙遠的不切實際的話,更別說這種遠到沒邊的事情。她剎那笑彎了眼,“你再說一遍,‘永遠’什麽?我沒大聽明白。”

“沒什麽。”席泠有些窘迫,轉而撈起通袖袍一截大紅袖口細瞧,轉而道:“馮太太舉薦得不錯,除了那一兩針走了急了,其餘還是做得好的。別動氣,不值當,大熱的天,自己倒氣出一臉汗,人家可是掙了銀子高興一場。不著急,還有一個多月,哪裏不好慢慢改。”

簫娘發一通牢騷,心裏順暢了許多,又叫他一個沒頭沒腦的“永遠”哄得暈頭轉向,早沒了氣生。

便丟開袍子,跪起來朝他張開手,臉上淡淡憤懣變成了撒嬌,“要抱。”

她很喜歡被他抱在懷裏,偶然偷偷懷疑,她是他身上取下來的一點血肉,趁著擁抱的功夫,重新回歸他的身.體。

天熱得似火烤,席泠渾身的汗,也只好無奈地笑著,丟下那截袖口,將她摟過來,“這會又不怕熱了?”

“熱歸熱,抱還是要抱的。”她歪在他肩上,心滿意足地蹭他的耳鬢。

她沒念過書,不曉得“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①。”更不知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②。”她只把自己貼在他頸窩,讓他身上水墨香,入侵她胸口。

蹭到他汗涔涔的脖子,她又抽身,“哎唷,瞧你這身汗,就跟水裏撈起來似的。咱們上去吃晚飯,吃完你去洗澡,我讓人井裏鎮了些果子,一會打發你吃。”

不一時飯畢,簫娘吩咐外頭人燒水來,丫頭又往井裏取了鎮好的甜瓜西瓜,切了端到林中,就離院了,只剩簫娘等著席泠。

木臺子上鋪著涼簟,簫娘倒在枕上朝天上看,斜陽烈得看不見邊,毛刺刺的懸在竹梢,密密匝匝的蒼茫的葉罅裏碎金破銀,東一點西一點地落在泥土裏,滋養著春夏秋冬,四季長綠。

輾轉幾日,中秋又至,簫娘如往年一般忙著各處走人情送禮。只是送出去的東西比往年體面許多,一應都是上好的料子巾子扇絹之列。充足了臉面,歸家又暗自心痛。

各家也還禮,同樣比往年禮重許多,只是綠蟾這裏,還如從前送的一樣的東西。是兩匹好的妝花緞,兩柄泥金扇,一些燒雞燒鵝類的吃食。

丫頭一壁打點一壁與綠蟾笑議,“如今不比先前了,姑娘也不添些東西?我昨天外頭回來,見趙大人家的奶奶正在席家門首下轎,招呼著仆婦抱了無五匹妝花錦,又好些點心吃食,好幾個人拿著呢。簫娘在門上迎著,因她有客,我也不好與她打招呼。”

時節稍涼,才有一場微雨過,滿院濕漉漉的花香。綠蟾才睡了午覺起來,似有些精神,坐到案上寫中秋請客的帖,穿著月魄提花緞長衫,芳綠的裙,映著窗外鬼魅的夾竹桃,顯得羸弱不堪折。

她捂著絹子咳兩聲,笑說:“趙大人提了應天府推官,在泠官人手底下當差,自然禮重些。不是我吝嗇,只是我一向不愛在這種事上費心,簫娘她也是曉得的。她雖好錢財好體面,卻不是那起嫌貧愛富的人,她曉得我的心意就是了,我們兩家,果然計較起這些面上的禮來,反倒疏遠了。”

另個小丫頭端藥進來,跟前丫頭忙去接了,“姑娘今日睡起來,可覺好些?”

“這病也怪,天涼,我倒又不覺冷了,有了兩分精神似的。”

丫頭打發她吃藥,借著先前的話頭挑開談鋒:“姑娘說得是,且不論咱們與簫娘,就說姑爺與泠官人,自幼一處讀書長大,不比別家。昨日泠官人還往家來了,一徑到了姑爺的屋子,我聽見下頭說,是去瞧姑爺的傷。”

聞言,綠蟾擱下藥碗,迎面仰起眼,“他的傷?他傷著了?什麽時候的事情?又是在哪裏傷著的?”

“姑娘這時候才想著問,都要好全了!”丫頭遞了盅清水與她漱口,捧著白瓷小痰盂接在她下巴底下,“聽說是挨了老爺的打,為著咱們家的事,他與老爺置氣,父子倆好些時候不講話。老爺動了火,前些時叫底下小廝捆了,打得皮開肉綻的。我原也不曉得,還是那天在園子裏聽見小丫頭議論他的傷,我問了句,才曉得。姑爺不叫告訴你知道,闔家都沒來這屋裏提一嘴,只怕你聽見,病又不得好。”

綠蟾聽見說好了,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擱回肚內,覆提起筆,“老爺再生氣,也是他親爹,就是打他,終歸不會下死手。”

這話雖在理,可丫頭聽見,未免有些心涼,“姑娘不瞧瞧去?”

“好都好了,我還去瞧什麽?”

話講得意冷心冷,可熬到夜裏,綠蟾到底有些不放心。睡在枕上半日,死活睡不著。帳外銀釭微動,窗前秋雨覆敲,點點滴滴,似如舊事淒涼不堪聽。

她嘆息一聲起來,朝羅漢床上喚丫頭,“替我打個燈籠,去瞧瞧他吧。”

丫頭撐著黃綢傘,前頭打著燈籠,冒著夜雨送她往何盞屋內。恰值何盞未睡,開著窗在案上看書,瞥見院中一點微弱燭光,驀地把心提起來,眼巴巴望著那點微光行近。

到廊廡底下才看清,是綠蟾!裏頭穿著桃粉抹胸與同色的鮫綃裙,外頭罩一件醬紫素紗大氅,縹緲之態如一縷月魂降世而來。何盞忙擱下書,迎到外間拉開門,“你來了?”

驚了綠蟾一下,沒理他。丫頭收了傘,見一個傻兮兮地只顧著笑,一個面色如煙不說話。便調和一下,“姑爺不請姑娘進屋坐坐?”

“噢、對,進屋坐!”何盞忙邀,一只腳跨出門檻,待要攙她,又謹慎地蜷了手,朝屋裏擺出袖,“進屋吃茶、進屋吃茶。”

丫頭暗推了綠蟾一把,綠蟾跌了一步,叫何盞順理成章地攙住進去。丫頭朝門裏稍稍招手,把屋裏兩個伺候的小丫頭一並叫出來,悄麽聲息闔了門,遣散她們,撐開傘走入夜中。

暗黃的綢傘面上,密雨濺著纖細的水花,且憑它,幾度月隱,幾度秋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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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秦觀《鵲橋仙·纖雲弄巧》。

②唐盧照鄰《長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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