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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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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亂(四)

六月雨多, 隔幾日又落一場,劈裏啪啦碎珠落綠盤,荷翻新香。席泠繞過蓮池, 去往林戴文的書齋,靜候半日, 始見他來。

林戴文今日穿戴齊整, 戴著靖忠冠,月魄的袍子,系著玉帶。小廝在後跟隨,打著黃綢傘,抱著一只錦盒。林戴文進門時朝他吩咐, “擱到馬車上去。”

瞧這模樣,像是要出門訪貴。席泠不敢耽誤, 忙將祭文奉上,“大人前幾日叫卑職寫的祭文業已寫好, 請大人過目。”

這廂不及落座,先就翻了兩下,連連點頭, “果然文采斐然, 我亦為之哀慟, 多謝多謝。”席泠正要拱手, 林戴文卻將他的胳膊托起,“單是我謝還不夠,這原是虞老侯爺的勾當, 不過我轉托了你。走走走, 這會我正要往虞家交差, 你正好隨了我一道去。”

席泠適才醒過神來, 原來林戴文是替虞家引他。暗忖與虞家從無往來,也不過簫娘在他家後宅走動過幾回,前頭與他家小公子結下點梁子,總不至於老侯爺這回想起來秋後算賬。

林戴文見其踟躕,握帖的手反剪起來,“你既替我代了這篇祭文,我也不肯頂你的名。你隨我去,也叫老侯爺瞧瞧,我手底下都是些什麽人才,做老師的,才好為我這個學生少操心呀。”

幾日功夫,席泠就成了他“手底下”的人,真是朝夕巨改。席泠稍思,轉來轉去,不就為求他這一條門路麽?倒先別管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且應下來,“學生多謝大人。”

如是,林戴文又吩咐小廝另套了馬車,一齊冒雨走到烏衣巷虞家。才到門首,雨便止住,隨小廝裏去,見各處四通八達曲徑通幽,所行皆是蒼翠綠植,釅釅郁郁,籠煙蒙霧,似誤入蓬萊閬苑一般。

一徑到了設在竹林內的一間軒館,外頭微雨潤山石,點點滴滴琤琮輕響,裏頭敞敞亮亮陳設各式案椅。

風窗擺著把鐵力木的圈椅,老侯爺座在上頭,聞聲而起,“是戴文啊?我正臨窗聽雨呢,沒想到聽見腳步聲,一猜就曉得是你來了。”

“老師好雅興。”林戴文攙扶著,將其送到榻上。

“老了,別的不多,時辰最多。”老侯爺笑著伸出手將其點一點,穩落榻上,拈起須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①。蘇東坡的詞,我最喜歡這一闕。”

林戴文在下微微拱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②。老師自從告老,益發超脫得神仙一樣了。”

老侯爺搖搖手,朝他身後歪一眼。實則席泠才剛進門,那種遙搖山振岳的沈著氣度就奪了他的目。此刻倒要作出才瞧見的模樣,免得年輕人狂妄起來,“這位是?”

這廂忙引薦,“這位是上元縣的席縣丞,前些日老師托我寫一篇祭文,我因自感文采不濟,久久不敢落筆,倒虧得他,替我解了這個才困之境。”

說罷就將祭文呈遞。老侯爺接過倒是逐字逐句細看了一番,片刻合貼邀二人入座,上問席泠:“方才我們說起蘇東坡的詞,我看你文從字順,倒說說,你喜歡誰的句?”

席泠微微欠首,將二人謙恭脧一眼,不好越高超俗,也不好太狂妄張揚,只得折中揀一句,“後學不才,較喜歡陸游那句‘山重水覆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聞言,老侯爺果然捋著須,向林戴文笑笑,“瞧瞧,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若論這一層意思,我還倒更看重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席泠不免作揖,“多謝侯爺指點。”

再坐回去,胸中疑雲漸生,一朝進了這高門,這兩個老滑頭到底安得何心?

直到款談一二刻,門前進來一位小廝稟報:“方才老太太在後頭問起太爺,小的回太爺在會客,老太太又問是哪位客,小的道明,老太太笑說,這位席大人家中的老夫人娘兒們在後頭是見過的,很是投緣,也要請席大人去見一見。”

老侯爺乍聽,又是咂嘴又是攢眉,連連搖頭,“前頭正說話,她又鬧什麽?”

席泠只得起身,“晚生初次登門,也該去拜見尊長一番才是。”

“好、好。”老侯爺聞聲而笑,朝小廝打個手勢。

一徑隨小廝步入園中,各處煙水裊裊,也將席泠的心籠罩。初次見面,非親非故,就要到後宅拜見女尊長,就是要提攜他,也犯不著親近到如斯地步。

殊不知席泠心裏懷惑,露濃心裏卻抱喜。露濃早起就聽見今日江南巡撫要引著席泠往家來,一日茶飯不思,坐行難定,雀躍非常。

等到這時候,聞得人到了,早等不及屏風後頭窺看,在老太太跟前說了個慌,帶著丫頭尋到園中來。正行到一座嶙峋的太湖石後頭,恰就見對面竹影婆娑,籠煙罩霧間綽綽一個身影,正打竹徑上款步下來。

再熟悉不過了,與露濃千百個夢境一樣,席泠穿著那件墨黑的圓領袍,身姿翩然,行動若風。又與從前的每一次相逢一樣,瞧不清他的眉目。

待要由假山後頭踅出去,卻被丫頭一手抓住,“姑娘可想清楚,咱們原該在屏風後頭躲著見才好,這般兀突突闖出去,恐怕要叫人笑話。”

“有什麽笑話?這裏是我家。”

“就是家中,撞見不認得男人,躲還躲不及,哪還有撞上去的道理?我倒不是絆姑娘,只是要姑娘深思熟慮。”

露濃正思想,但見席泠已要繞路而去,像從前的每一次匆匆流光逝影。她盼了這樣久,哪能就此放他而去?丫頭不懂,隔著屏風,她能瞧見他,他卻看不見她,既看不見,又如何記在心上呢?

管不了這許多了,露濃抽出腕子,繞石出去。正縫席泠迎面過來,窄窄的曲徑,就成了露濃長長短短的心路,越近,她越覺恍然如夢,在她千百個夢裏,他們已碰面了千百遭。

可巧路旁有塊結了苔蘚的鵝卵石,露濃急中生智,在擦身間,踩到那石子上,如願地打個滑,也如願地,被席泠稍稍扶住。

乍驚乍喜間,露濃擡起頭,一霎跌進席泠眼中,只管把他直直望住。她想起在京師盛宴上所見過的那些仕宦公子王孫子弟,他們或是放浪形骸、或是文質彬彬,或者風度翩翩、太單調了。

她尚魂陷夢裏,席泠已疾步退開,“請恕鄙人唐突之罪。”

小廝猝不及防訕了須臾,忙引薦,“這位是我們家的小姐。”

席泠這時才覺察好似掉入個脂粉圈套,面上只得垂眼作揖,“小姐有禮。”

露濃向他一笑,曼妙福身,執扇當面,一雙眼仿佛嵌進去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她這才留意到,他與那些個王孫子弟是那麽不一樣。

他滿身的書卷味裏,撲面而來一絲跅弢不羈的邪氣,仿佛是滿紙縹緲的墨香,籠聚成了一個邪惡又致命的故事。他的行容裏,充滿華貴而摧頹的意味,眼神像臨近黃昏的一場夕陽,滿是傾落後的岑寂。

使她想起南京城那座空曠的皇城,每一塊陳舊的磚石上都仿佛印刻著千年萬年的恢弘。她多想用指端去觸碰,喚醒那些被掩埋的昌盛而神秘的傳奇。

他是她的傳奇。此刻,當她心陷在這段傳奇裏,就有些覺得自己是富貴滔天,是如此平凡。她甚至還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如策地印在他心裏,畢竟他那樣高不可攀,一定睥睨過許多許多美人。她還算得上什麽呢?

露濃回首,就成了他背後一綠塵囂,在潮得黴綠的竹間,他甚至沒再回頭看她一眼。

比及丫頭追過來,跟著她眺望片刻,搖了搖她的手,“姑娘非要見,此刻終於見了,怎的不高興?”

“他會記得我麽?”露濃驀地生出幾分蕭瑟之意,望著他消失的去路。

“姑娘說什麽胡話?這世間男人,但凡見過姑娘的,誰忘得了?”

“真的?”

“再真沒有了!”丫頭拉著她往另條路折返,一路喁喁,“那年在京,老爺生辰,撞見胡太傅家的胡大官人一回,他不是回家就向他父母打聽姑娘的事情?那胡大官人幾多風流個人物,什麽美人沒見過?見了姑娘還不同丟了魂似的?姑娘如今反倒先亂了陣腳。”說著,輕嗔一眼,“咱們這會往老太太屋裏去,躲在屏風後頭,再細瞧瞧。”

一席話令露濃提起些信心,打耳房罩屏底下鉆進前廳,躲在一則屏風後頭,傾耳聽覷。

席泠才剛見了禮,老太太上下通看一番,眼露驚喜,把拐杖輕輕振振地,“好、好一派風流人物。快快請座。”

下首坐了,五六個丫頭簇在榻側擡一眼避一眼地窺看。聽見招呼,適才亂著端茶果點心。席泠仿佛掉進個粉艷窟窿裏,有些如坐針氈,正要飲茶,聽見老太太在榻上問:“小官人今年多大的年紀啦?”

他只得將茶盅擱下,稍稍欠首,“回老夫人的話,晚生年整二十二。”

“二十二……”老太太見其言行有禮,態度不卑,愈發瞧著喜歡,免不得套起幹系來,“你那位假母時常往我家走動,與我那孫女常在一處說話。上回她來,我因閑坐無趣,也請了她來說話,她回去,有沒有與你說過?”

席泠和煦中帶著點紋絲不亂的距離感,“與我提起過,承蒙尊府關照。”

“關照談不上,我們帶著孫子孫女回南京來,也就這一二年的功夫,許多舊日朋友,都不大走動了,還虧得她肯來。只是近日不知什麽緣故,又不大見她來了,你問問她,可是家中有人得罪了她?”

“老夫人家的門楣涵養,何談得罪?只是尊府這樣的大家,想必家務瑣碎繁忙,我告訴她,不好多來打攪。她雖出身寒微沒讀過書,卻很懂道理,因此就不敢上門叨擾了。”

品這一套言辭,他不叫“母親”,也沒個尊稱,話裏話外,不似簫娘管束他,倒是他管束簫娘似的。

老太太有些疑惑,笑著點頭,“話不當這樣講,你年輕,又是男人,不曉得我們娘兒們的事情,說得來就要多說幾句。況且我那個孫女與簫娘年歲相仿,好說話些。你仍舊使她來的,我們家中也無事忙。”

言訖,老太太埋一埋松弛的眼皮,又擡起來,目光精明,“聽說簫娘與你父親終未禮成,你一個年輕男人與她個年輕媳婦住在一處,就不怕害了你的清譽?”

聞言,席泠愈發肯定,林戴文倏然待他有禮親近起來,必然是看顧著虞家的臉面,而這虞家,恐怕是打他婚姻的主意。老太太這話巧妙地設了個陷阱,既要探他與簫娘有無首尾,又要試他人品如何。

奈何事情又不明說,叫人推也不好推。席泠擡起眼,也只好把意思暗昧傳達,“老夫人見笑,既然進了我家的門,她就是我家的人。即便未成禮,也不該趕她出去,況且她無親無故,還往哪裏去?外人要說什麽,憑他們說去吧,關起門來,是我席家在過日子。”

乍聽這話,老太太漸漸斂了一半笑意,顯露出些淩厲之勢,“說得不錯,你們男人家在外頭應酬,家裏終究少不得人,放她為你操操家務,也是好事情。”

露濃在丈外的銀屏後頭聽了個清清楚楚,心下也揣摩出些意思,大驚大嚇,呆了半晌。再回神,朦朧椅上空空,席泠不知何時已辭將出去。

她忙踅出屏風,走到榻上,見老太太已換了副莊嚴面容,把拐杖在地上杵了杵,“你聽見了?他與那簫娘,分明有些說不清!我話裏問他,他連藏也不藏,竟管照實了回我!我說呢,一個年輕媳婦與個年輕男人常年在一個屋檐底下,能不出事情?自古以來,那偷嫂盜叔的事情就不少,不成想這也是個外頭光鮮裏頭爛的貨!”

唬得一班丫頭不敢出身,偷偷拉扯著避出門。露濃弱羽依依落在榻那頭,揪著扇墜下的穗子,俄延半日才搖頭,“我不信,他不是那樣的人。想必是他沒領會祖母的意思,隨口就那樣回了話,裏頭並沒有什麽隱意。”

老太太想了想,面上殘存怒氣,聲音倒是和順了些,“要是沒領會我話裏的意思,就是個蠢人,不要他也罷。可要是有那個意思呢?我的心肝,算了罷,咱們另揀人,咱們什麽身份,還愁揀不到比他好的?”

要是他與簫娘真有那個意思呢?這話仿若一根真刺了露濃一下,無血無災的疼,很細微。她垂著下頜,認真思索這個問題,要是他們真有首尾,她該如何自處呢?

倏地廊下傳來老侯爺滄桑的笑聲,“我看就這個席泠!”

瞬間解了露濃的煩惱,她不用做選擇了。尊長樂呵呵跨進門來,替她做了決定,“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不就是小孩子家那點鬧不清的幹系嘛,不值一提。”

老太太盯著他進來,薄嗔佯笑地,“是,就是男男女女小孩子家玩鬧。可那簫娘,既不是他席家的丫頭,又不是他席家的表親,往幹系上算,是他的繼母!”

“什麽繼母,危言聳聽。”露濃起身讓開,老侯爺捋著胡須坐下來,“不過就是個買回來的女人,禮未成,名分未定,算哪門子的繼母?你只拿她當個丫頭看待就是了,誰家未成婚的相公房裏沒幾個丫頭?”

說得老太太無話反駁了,怨睞一眼,“你倒看好他?”

“嗳,叫你說著了!”老侯爺覆笑,“方才在外頭,我與他說了好些話,現如今,像他如此博學有見識又不賣弄的年輕人可是難見。從前在京時,那些個王孫子弟,要不是目中無人,就是跟耍猴似的,有點本事就恨不得在你面前耍完!我瞧他這麽個寒酸的小官,在我與林戴文跟前,還這般氣度坦然,言辭有禮,又不逢迎拍馬。這樣的人才,絕不會只拘在縣衙內,遲早平步青雲。”

老太太叫個“耍猴”逗樂了,笑了兩聲,忙住了,朝露濃遞遞下巴,“你說了不算,且聽孫女的,她說好才好。”

二人雙雙落眼露濃,將她瞧得羞答答垂下臉去。席泠與簫娘的那點含混的幹系,就不是怎樣打緊了,就算他們有說不清的幹系,那又如何呢?簫娘做不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室,只有她可以。

她默了一會,紅臉跑到老太太身邊偎著,“我聽祖父祖母的。”

一點點煩難困苦頃刻煙消,老侯爺張羅著往北京去信告訴,單一邊地,就一頭定下個孫女婿。

這“孫女婿”還渾然不覺,只當將話說得如此了,虞家就是有什麽念頭也都能消了,畢竟他席泠,又不是什麽皇子王孫,不過是個沒家底的小小縣丞。

如此一想,就在馬車內笑了笑。這廂將林戴文送回烏衣巷,獨步歸家。

秦淮河滿落斜陽,晨起下的雨,這時節路上已幹透。那走了千百回的橋上游人繁往,席泠穿插其中,像一滴墨浸入餘暉滿波的河裏,翩然地洇開千絲萬縷,頃刻不見。

院門內簫娘正與晴芳說話,兩個人湊著腦袋嘀嘀咕咕地,偶然嗤笑兩聲,顯然是在議論誰家長短。席泠在門前咳嗽兩聲,晴芳驚覺,起身辭出去。

簫娘趁人沒了影,適才兩步跑到跟前,臉被半日的煙雨潤的白蒙蒙的,格外嬌嫩,“你吃過飯沒有?”

“沒有,餓了。”席泠撫撫她的腮,把眉輕擰,做除副難受模樣,又是笑著的,“吃什麽呢?”

簫娘拉著他,要他幫著端飯,溜溜端過去一樣蒸肉、一樣熏肉、一樣新下的糟鮮藕,就在院裏吃。太陽將落未落,光線發黃,落在簫娘半張臉上,晃著她的眼有些睜不開。席泠往一頭讓一讓,拉她挨過來。

吃罷飯,簫娘就混在正屋臥房裏,直至掌燈。席泠在炕桌上寫他的文章,寫完就欹在窗畔,將樹梢的月望一眼,回頭朝簫娘輕笑,“你不如就搬到這屋裏來,同我一道睡好了。”

簫娘正剪燈花,就著那把剪子抻過去,在他眼前虛晃著哢嚓一剪,咬牙切齒地,“做你的春秋大夢!我才不過來同你睡一個屋。”

“又裝樣子。”席泠一把擒住她的腕子,把剪子奪下來擱在炕桌,掣她溜著墻根到懷裏來,“你難道沒同我睡過麽?”

問得簫娘臉紅了,忙捂他的嘴,“不許說!”

“做過的事情,還怕人說?”席泠把眼在她嘴上游移,拽下她的手,湊去親了一下。

這一段南京雨水頻發,秦淮河閘口失修,不是淹了這一段就是沒了那一段,他有些忙起來,一連多日早出晚歸。簫娘正有些想念,此刻挨近,更有些心.猿.意.馬,又不好明講。

只婉媚地扇他一眼,“幾時的事情,我怎的不記得?”

“幾時?我想想,”他果然攢眉仰頭,做出副思索的模樣,“像是六日前,夜裏雷雨,有人喊了一聲。我尋過去,她拉著我不叫我走,說怕打雷,我只好守在床前,原本是規規矩矩的,忽然一道電光……”

簫娘記起來,那道電光閃得真真是及時,“嗤啦啦”一聲斜斜地由窗角霹靂閃過。她侯了半日,席泠就坐在床沿上握著她薄衾裏的手,不講話,只借著一點點月光看她。

她就趁著這道電光,噌地撲在他懷裏。席泠擡臂攬她單薄的背,在她腦後沈沈地笑了聲,“我還在想,你得等到什麽時候。”

她小小的心計被拆穿,跌了面,退出懷抱翻白眼,“真格就是嚇了一跳,你別亂想,我可端莊著呢。”

“是麽?”席泠近近睇她的眼睛,月光籠在她瞳孔上,浄泚如水。

她裝得越無辜,就顯得他越是個不.軌.之徒。他將手伸徐徐爬進衾被裏,探索到秘.密.地方。簫娘霎時就換了眼色,那一點“端莊”散了,散成些霧蒙蒙的晦澀媚.意。

暴雨落下來,蛙聲四濺,夜變得潮.熱,使人益發氣悶,手上臉上脖子上皆是不成形的一層膩.膩的汗。席泠把沾得膩.膩的手舉在她眼前,隱隱含笑,“下雨了。”

簫娘眼中的霧更濃,暗幽幽地漾著,好像微弱的波瀾底下,湧著暗潮。他帶著熱呴行近,近到鼻尖架著鼻尖,另外只幹凈的手去抓她的手,往衾裏牽引過來,在齊楚的寢衣底下攥住他自己,“下著雨,是等他麽?”

簫娘被嚇了一下,目光愈發顯得脆弱。她覺得他斯文的皮相底下藏著個沒被馴化的狼獸,每逢此溶溶夜,那對狼貪虎視的眼就暴.露無疑。

她不答,席泠就不親了,退開半寸,頑劣的笑意懸在她眼前,“你不奉承他一下,他怎麽有精神去闐個窟窿呢?”說著,就抓著她的腕子挪移起來。

她的手與他的手又有不同,操勞過那麽些家務瑣碎,卻連個老繭也沒有。他的手上則是常年握筆的繭,他早就厭煩了他的手,如今得換,他仰起下頜,朝昏暝的帳頂重重地嘆。

雨墜個不停,天外又閃了電,頃刻照亮了屋子。簫娘一下縮在他懷裏,軟.弱得不能彈動,可憐兮兮地仰目把他望著,盼著。

席泠垂下濃重的目光,兜著她落在枕上,呴濕.濡沫地親她,在洶洶的暴雨中。

從此,他們偶時歇在西廂,偶時歇在正屋裏,如此奔波,簫娘就是不肯搬到一間屋子裏。

她有她的固執,在他懷裏翻個身,躺著就輕而易舉望見窗外的月亮,“咱們到底無名無分的,暗地裏如何,別人瞧不見。若住在一個屋裏,倘或家中來個客,不防就要漏出去,叫人怎麽議論好?”

席泠袒裼著胸懷,手臂給她枕著,另一手伸過來給她掣一掣蓋在身上的他的道袍,“那就等搬了宅子,過了禮,再一個屋裏住。涼不涼?”

“不涼。”說是不涼,簫娘卻悄悄的把衣裳抽進蓋著的道袍裏,遮遮掩掩,扭扭捏捏地,系好鵝黃的抹胸,適才安心翻過來望他的側臉,“咱們什麽時候能搬家?”

席泠睞目睇她一眼,又遠遠把目光投向東墻,晦澀地笑一下,“就快了。”

到這時節,簫娘卻不急搬家了,她急的是搬家後的事情,“那,咱們成親,你怎麽向世人交代?”

“交代什麽?”大約是男人的通病,一番操勞下來,什麽潑出去,心裏就會覺得有些空。空得目光也幽寂,“從前,世人不拿眼望我,我也不望他們,如今我更不至於去看他們的眼色。我這輩子,只要給你個交代。”

簫娘咯咯在他頸窩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潤了眼。席泠察覺,下撇著目光,“怎的又要哭?”

“沒有!”簫娘拒不承認,把淚花在他脖子上蹭得幹幹凈凈,擡起來像個沒事人,“別老講我哭啊哭的,我這個人,從來不愛哭!”

席泠了解了她,在任何困苦面前,她確實不愛哭,卻在渺弱的幸福面前,她常常是淚花染眼。但他不去拆穿她,盡量維護她的體面。

簫娘沈默片刻,又無聲笑起來,心裏恨不能流光飛逝,到他娶她那天。一急起來,就免不得露了馬腳,“其實,也不必大排筵席宴請那麽些親友的,我這個人,不好熱鬧,清清靜靜的,請何小官人與綠蟾、晴芳、元太太這些人來坐坐就好了。”

“你不好熱鬧?”席泠望著房粱,老木頭上隱隱跳躍著微弱的燭光,他也隱隱笑著,“誰家操辦個席面,你都恨不能立時坐上去朝在場的人打個秋風,還不愛熱鬧?”

“胡說八道!”簫娘撅著嘴坐起來,“我那是為了銀子,可不是真心喜歡與她們湊在一處!若論起清高來,我就是頭一個!才不願意與她們紮堆一處說東家長西家短的。”

席泠將手枕在腦後,目光將她照個清清楚楚,嘴上哄她,“我說錯了,你是不染塵囂,神仙下凡。”

誇得簫娘心虛,趴向窗臺,望向月色蒙蒙的院子,樹密蟲鳴處,清宵風細細。她悠閑地撇撇嘴,“不敢當,要論神仙下凡,一個是綠蟾,一個是當屬虞露濃。”

驀地就把席泠早前的遭遇提起來,他坐起身,一臂自身後環住她,一手撐在窗臺,“我險些往了告訴你一椿事,我今日往虞家去了一趟。”

簫娘乍驚,端起腰,“你往虞家去做什麽?”

“是江南巡撫引我去的,見過了虞老侯爺,說了一番話。我辯出些意思,他家大約是想招攬我。怪道你從前總問我認不認得那位露濃小姐。”他牽著嘴角笑,有些無所謂的態度。

簫娘卻很是有所謂,“那你見過虞露濃了麽?”

“見著了。”席泠淡淡頷首。

即便他漠然如此,簫娘仍舊提著心。她想起虞露濃那讓人過目難忘的美貌,以及她溫婉的氣度談吐,就有些如鯁在喉,“那你覺得她好麽?”

“好不好與我什麽相幹呢?”

“我就要曉得嚜!”簫娘撒起嬌,把他兩片敞開的衣襟攥住,瞪著眼,“你就照直說,她美不美,是不是難得一見相貌?”

席泠無奈長籲,“美,的確是難得一見。”

簫娘松了手,蕭瑟地伏在窗畔。杏樹底下好像浮著只螢火蟲,盈盈弱弱地閃著微光。她剛剛到手的甜蜜恍如那一點浮光,飄忽渺茫,漸漸有酸楚闐在心間。

就拿一萬個她與露濃比,也比不過的。

席泠覺察她小小的失意,也伏在窗臺,在她旁邊笑了笑,“你非要問我她美不美,我又不會對你說謊,只好照實說了。”

“我又沒怨你。”簫娘咕噥一句。

這就是埋怨,只是不知該沖誰。席泠心領神會,朝那輪月亮擡擡下頜,“你瞧月宮美不美?”

“美。”

“這個虞露濃的美,對我來說就像月宮。”簫娘不明白,歪枕著臉睇他。他撫一撫她虛籠慵亂的發髻,“你學戲的,曉得無數傳奇故事裏,瓊樓仙宮的多少神仙下凡來,只為浸在這凡俗的七情六欲裏。就是這個道理,她美雖美,在我眼中,卻是空的冷的。我要的,是你這俗世的煙火,實實在在的茶飯飽暖。”

簫娘笑了,剜他一眼,“噢,照你這樣講,她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亂竄的燒火丫頭,怎麽比,也還是她比我好囖?”

“你比她好。”席泠欹在窗框,回以一個狡詐的笑,“你鉆來鉆去,不就要這一句麽?”

簫娘趁勢蹬了他一腳,嘻嘻地望回窗外。那杏樹又變成懶懶的模樣,慢悠悠地搖著葉,世間只剩了這座落魄的院宇,陳舊的屋檐底下,他們慢悠悠地說著話。

他們都以為虞家已經辨出了席泠的婉拒之意,沒大掛在心上。熟料隔得幾日,虞家常來摧喚的那位婆子又登門。

時尚未午,簫娘在竈上預備燒午飯,見婆子來,只得先去瀹茶款待。

婆子如往常一般,說是姑娘請她往家說話。幾不曾想,簫娘倒難得推脫起來,“煩媽媽回去說一聲,我這裏有些抽不開身,先是趙家二娘的生辰,請了我去;緊著又是吳家小兒滿月,他家太太托我做些包禮的絹子,我到此刻還好些未做完呢。等我這幾日忙完,再去瞧姑娘老太太。”

那婆子因在家聽說了簫娘與席泠似有些說不清,姑娘又是要請她去問話,料想請不去,不知如何挨斥責。便不容她推,只顧著勸說:“你這些沒要緊的事情且先放一放吧,我們姑娘使我來請,我若請不著,回去不知如何罰我,你就當體諒體諒老婆子一回嚜。”

簫娘端了甌瓜子來請她吃,笑著耍滑頭,“雖說是沒要緊的差事,可到底是先就應了人,這會子又說放了,哪裏好向人交代呢?您老也體諒體諒我,我就靠著這些門戶裏的奶奶太太門混口飯吃,招她們厭煩了,我往後如何處事?”

見說她不動,婆子抻直腰,將剛抓的一把瓜子冷冷拍回碟子裏,“我可把話給你捎來了,去不去麽,你自家掂量著辦。可我多句嘴,我們老太爺雖說不在朝中做官了,那也是永世的侯爺,膝下幾個兒子還在京中擔著要職。你們泠官人,如今也不過是縣丞,真叫家裏頭這些個尊主覺著你們不給臉面,惱了,如何是好?”

說到這步田地,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了。簫娘只好應下,“瞧您說的,怎的就惱啊氣的起來?您容我換身衣裳,這就與您走一遭!”

婆子便笑著點頭,在院中坐等一陣,見簫娘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來,穿的嫩綠的掩襟長衫,底下半露著鵝黃裙,一雙白綾金線鎖邊的平底鞋,鞋頭扣著如意頭的紋。

婆子誇讚兩句,心裏卻嘲她年輕愛賣弄,才把個未娶妻的漢子勾了魂去。

簫娘還不知這裏頭的事,聽席泠說虞家沒明言,他也不好明拒,只在話裏婉推了過去。只道露濃請她去,少不得同往常一般,是為打探席泠的事情。

與婆子未乘轎坐車,往秦淮河沿岸過來。近日連雨,岸上淹了些,倒不深,卻混了好些黃漿泥土的,踩得簫娘滿鞋的泥濘。

遐暨露濃房中,還未進,裏頭就有丫頭急急喊,“哎唷你那一鞋的泥,且別進來,待我尋雙鞋來你換上再進。”

從前下雨也來過幾遭,還是頭一遭聽見喊她換了鞋子進去的。她面上不好得罪,只好候著。

不一時換了雙不知誰不穿的鞋進去,巧見露濃臥房裏打簾子出來,比往日愈發笑盈盈的,“嫂子在家忙什麽,不去請,就一連好些日不往我這裏來。”

兩個榻前碰了頭,簫娘還按與婆子說的那些托詞回她。露濃聽後點頭,請她榻上坐,款待茶果。

趁她吃茶,露濃暗睇她一眼,“前些時我祖父托江南巡撫林大人寫一篇祭文,林大人脫不開身,又轉托了泠官人。泠官人寫了,與林大人一同往我家來了一趟,祖父瞧見那祭文,連讚了他好些時日。不知這事情他回去,有沒有同嫂子說起?”

簫娘急著應,不留心燙了舌,忙打著扇扇一陣,“說了說了,虧得老太爺肯關照。”

“又說這樣的客套話做什麽呢?”露濃撿起把錦繡紈扇,扇一扇,墻根底下的陽光又輕退一寸,正午了。

她招呼著丫頭擺飯,眼望窗外一樹玉蘭,褪了白花,今番正值枝繁葉茂,在窗戶上搖金,偶然折幾點碎的光斑在露濃身上,好像細碎的微弱的快樂,“說起泠官人往我們家來那天,趕上我往祖母屋裏去,正巧在園中迎面撞見他。那天下了雨,路上滑滑的,我不留神滑了下,險些跌跤,虧得叫他攙住了!”

簫娘倒是頭回聽見這樁事,睞目看她,白嫩的臉皮上嫣然粉旭,被微動的一點陽光照出細細的絨毛,像顆甜滋滋的蜜桃。

她心裏卻像嚼著杏,有些酸。

露濃沒聽見她搭訕,眼波輕橫過來,“這一碰面呀,我倒是有些明白你了。”

這話掐頭去尾的,很讓人迷糊。簫娘暗暗辨出幾分意思,裝傻充楞傻呵呵一笑,“姑娘明白什麽?”

倒把露濃問得不能出口,止住扇默了須臾,覆笑,“沒什麽,就是明白,你素日總‘泠哥兒’長‘泠哥兒’短的,見了才曉得,的確是位棟梁之材,怪道你日日就指望著他有大前程。”

仍有歧意,簫娘咂摸稍刻,搖起扇,“我不指望他還指望誰呢?我無親無故,就這麽個靠得住的人。”

“嫂子就沒想過,另嫁?”話套話的,露濃趁勢問她打算,“要我說,嫂子如此年輕,又與席家老爺未成禮過戶的,還算是頭婚。嫂子又生得不比人差,要撿個年輕的頭婚的男人,還怕撿不著?別說尋常人戶裏頭婚的年輕男人,就是身上有功名的在衙門裏當差的,也配得上。”

簫娘障扇巧笑,“喲,姑娘如此擡舉我?我出身寒微,打小就做丫頭做戲子,哪配得上那起人?我呀,什麽多餘的都不想,只想著好好守著家裏守著泠哥兒,等他出息了,我還愁什麽?”

三言兩語,四兩撥轉千斤,細細針鋒就巧妙地藏在這滿室的閑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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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②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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