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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墻東(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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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墻東(十)

天果然又下起雨來,絲絲細細,風卷梧桐葉,在空中漂浮不定,紛紛擾擾亂紅塵。

仇九晉穿著鶯色絹絲直身,紮著幅巾,腰間掛著琳瑯的玉飾與金線香袋荷包,富麗堂皇地站在這漏門篳戶前,像誤落人間的逍遙神仙,連看簫娘的眼神,也充滿對苦難的憐憫。

簫娘好容易被貧寒沖洗的恨意又騰騰升起,嘴皮子化為兩把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隔著窗臺,朝他紮去,“你問過你那金尊玉貴的老娘了?她還說我是跟小廝跑了?”

仇九晉垂垂斧批的下頜,在她面前,忽然擡不起頭來,“我都問清楚了……”

往下那些細枝末節,他吞咽兩下,好似吞了口粗砂,劃傷了他的喉嚨,聲音變得格外沙啞,“我母親原來說你跟人私奔,我不信,我以為你被拐子拐了,或是走丟了。我真是一丁點也沒想到,會叫你受這許多苦。”

“你沒想到……”簫娘不屑地笑笑,對著他,滿腹委屈與怨憎,“你不曉得你娘不喜歡我?往前在家時,她就待我百般刁難。我叫你不要走不要走,你為什麽非要走?你把我丟在你家那個豺狼窟裏,就想不到我會有什麽結果?!”

仇九晉欲要辯解,又無從辯解,空啟了唇,半晌無言。

他只能眼瞧著簫娘在窗戶裏歪著臉,淚逐寸湧在眼眶,“你娘說,世家公子,誰沒兩個貼身伺候的丫頭,可誰又願意為了個丫頭,把正經的婚姻毀了?我後來想,她這點倒講得不錯。你或許,早就想擺脫我了,只是不曉得該如何開口,索性一走了之,把我交給你娘處置。”

“我沒有。”仇九晉堅定地搖頭,她的眼淚一如從前,光是懸著就令他心酸,“小簫兒,我真的以為,我回來,你還會安然等在家裏。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假使我當初有一點預料,我絕不會走!你信不信我?”

簫娘已經不想追溯那些陰差陽錯的誤會,她只記得她是如何縮在墻角,忍者腕骨墜心之痛,流了三日血,浸濕了三層幹草,她趴在草堆上,眼睜睜看著自己消亡。

周圍是一幹下人輕飄飄的嘆息,就在那些可有可無的嘆息裏,簫娘領會了什麽是“生如螻蟻”。

仇九晉的心亦難平靜,跟前的半墻像輾轉的三年時光,他固執地橫跨,伸進胳膊去拉她的手,語氣帶著隱隱哭腔,“我曉得你吃了許多苦,如今我回來了,再不會叫你挨餓受凍受人欺淩 。求你了,你要信我……”

不可避免地,簫娘腕中那條脈搏跳了一下,但她還是漠然抽出了手,“事情說清楚,就算了,你那個娘,我招惹不起,你如今定了隔壁陶家的表小姐,那也是個火炮脾氣,我更惹不起。你別再來了,就全當沒找見我,或是我已死了。”

仇九晉知道她看似軟弱的骨頭是何等的倔強,他決定等她先消消氣,“能找到你,就是我最高興的事情,怎麽能當沒找到?我曉得你心裏怨我,我先去了,等我外頭買處宅子,再來接你。別怕,往後你就在外頭住著,不與她們打照面。”

簫娘什麽也沒答應,隔窗望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終歸走失在脫了漆的院門後。

她像一抹抱屈而死的冤魂,多年後才得知真相,這真相,真是叫她百感交集,難以言表。

唯一能說得清的,就是方才他握她的那一刻,仿佛又把她拽進了從前的漩渦。

陰雨靡靡,下晌方止,一輪金烏沖破雲翳,又懸清宵。卻說席泠繞道往銀鋪裏取那只金芙蓉分心,掌櫃拿來一瞧,打得花瓣相疊,栩栩如生。

這廂付過銀子,席泠將分心擱在懷內,往秦淮河那頭歸家。走到一僻靜長巷,只見哪裏倏地躥出來三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為首一人留一圈絡腮胡,生得虎背熊腰,堵在路上問:“你就是席泠?”

席泠雖瞧幾人來者不善,卻是大丈夫行徑,不更名不改姓,打了個拱手,“正是鄙人,敢問各位,尋鄙人為何事?”

那漢子吭吭笑兩聲,朝身後兩人招招手,“就是他了,趕緊了事,好回去領賞!”

三人紛紛竄上來,將席泠擒在墻根下,劈裏啪啦一頓拳打腳踢,專往席泠衣裳裹著瞧不見的地方招呼。

席泠驀地遭此橫禍,半聲不吭,只把胸口護住,唯恐裏頭金打的首飾落出來,叫幾人搶去。

這班人倒不是為財來,像是受人之命,專來打他這一頓。將他打得見血,方罷手,“瞧著是個讀書人,不曾想還是條硬漢,挨了這些打,哼也不哼一聲。兄弟,你不要怪我們,我們也是拿人錢財□□,你若有本事要算賬,只管找財主算賬去。”

席泠不言不語,扶墻起來,身上袍子沾了好些泥濘,連腿腳也有些趔趄,只得慢騰騰一步步往家捱。

拖拖拉拉的,歸家已見殘陽,大片落在東墻,地上鋪滿淋漓的杏葉。

簫娘在竈臺後面燒飯,哼著昆腔,姿態悠閑。很奇怪,席泠一望見,就覺得有幾分溫存,好似她一直存在於這座空落落的院宇,一直存在於他荒蕪的生命。

無意秋風起,夾著飄飄欲散的一縷瑞腦香。這是極其名貴的一味香料,席泠稍稍一想,就曉得是誰來過了。於是那幾分溫存,頃刻煙消。他連招呼也沒打,悄然扶墻往正屋裏去。

簫娘偶然擡眼瞥見,笑嘻嘻喊他:“東西拿回來了?”她隨便哪裏蹭蹭手背,跑到他面前巴巴攤開手心。

席泠便由斜襟裏掏出布包著的分心,遞到她手上,扶門跨檻而去。簫娘正讚嘆那精湛的工藝,手上掂了分量,要謝他,卻見他的背影有幾分傾斜,循下望去,那兩只腳略顯浮沈。

她捉裙追進去,繞到他面前,“你摔跤了?”

“嗯。”席泠擦過她的肩,落到桌旁,給自己倒了盅水。吃過了,見她顰額盯著他的腳看,他又忽生幾分不忍心,“不妨事,就是崴了下,明日就好。”

好在簫娘倒還剩幾分良心,擱下首飾,蹲在他面前撩他的衣擺,“我瞧瞧是哪裏,打點酒來揉一揉。”

她正要拔他的褲管子,席泠卻將腿一讓,“先吃飯,我餓了。”她擡臉望一望他,見他眼色格外冷,便識趣地出去擺飯上來。

今日添了葷腥,一樣熏鴨、一樣炒筍幹,一樣裹餡肉餃兒。打從席慕白沒了,又收了好些帛禮,又有席泠的薪俸,日子倏地好過了些。兩個屋裏對坐,半片殘陽離座幾寸,浮塵飄蕩。

席泠瞥著那些塵埃,光束裏還夾著著微弱的香料,熏得他身上隱隱作痛,連帶著嘴裏味同嚼蠟,咽下個餃,好似不經意地問起:“仇九晉,今天往家來過?”

“啊。”簫娘含著塊肉,脹得腮鼓鼓的,“你怎曉得?”

“他熏的香,很貴。”

簫娘撇撇嘴,“人家爹是應天府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隸禮部侍郎,有錢嚜。”她擱下箸兒,歪著臉窺他,“腳要不要緊呀?吃過飯,我去隔壁討些酒來給你搽一搽好了,省得明天路也走不得。”

席泠語氣淡淡,“走不得就走不得,沒哪樣要緊。”

“哪裏行?”簫娘別眼嗔他,“為著治喪,儒學你多少日子沒去了?這才去幾日,兀地又告假,你那些同僚長官,就沒點不痛快?咱們原就沒門路沒關系的,還得罪人,更加不用忙了。”

誰知席泠兀突突笑了下,“不怕的,我沒出息,你還有別的路可走。憑仇九晉的家世,不要一二年,先升縣令,後調應天府衙,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簫娘驀地有些心虛,又有些嘴硬,“他升他的官,與我什麽相幹?”

點到即止,席泠不再言語,擱下碗一瘸一拐地往臥房打簾進去。外頭叮咣收拾桌兒的響動,直響到那沒墻的廚房裏,鍋瓢碰撞,碗碟叮當。

檢算起來,煙火人間大約就是這麽個動靜,席泠一壁貪戀地豎起耳朵聽,一壁鋪陳紙筆,寫下:

桃李一朝盡,柳影無啼痕,秋風一窗隔,剪來細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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