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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墻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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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墻東(五)

隱有輕雷,雲翳遮日,雨滴碎葉聲。天驀轉涼,亂蟬且歇,正是晨起時分,小巷炊煙鼎盛。

因下雨,席慕白耽擱在家,睡起來正餓,胡亂套了件粗麻直身,滿帶泥的黑布鞋,走到門外尋簫娘。誰知簫娘已在收拾竈臺,惹得他登時起了火,“不等我就把早飯吃過了?!”

簫娘回眸瞟他一眼,不冷不淡,“往日這時候,你就該出門的,哪個曉得你今日又不出去。泠哥兒趕著往儒學裏去,自然先緊著他吃了。下剩兩個饃饃,你吃不吃?”

“怎的不緊著老子先吃呢?”席慕白眉吊得老高,走來揭鍋,果然就剩兩個半涼的饃饃,慪得他怒丟了蓋,“入你娘的淫/婦,飯也不給老子留一口!”

嘀嘀咕咕罵一陣,簫娘不理會,他在背後拿眼將她恨穿,又問:“我上回帶家來的魚呢?蒸了我吃。”

簫娘竈裏走出來,解了圍布,冷眼睨他,“早吃了。--------------銥誮”

果然撩得席慕白火躍三丈高,兩步走來掐著她的脖子往濕漉漉的地上摁。

將她摁倒後,拳頭劈裏啪啦疾風驟雨般揮下去,“好個賊做的淫/婦,你爹成日在外頭賣命,連口熱飯也混不上。你在家只把個天殺的孽障當親兒子疼著,只顧他吃喝,把你漢子拋在腦後!”

天上正落雨,拳頭合著雨點子冷墜在簫娘身上,像冰渣滓往她骨頭縫裏鉆,要把她脆弱的骨頭分解。她挨的每一下拳腳,都沾著寒酸的魚腥,這才是她萬不能忍受、卻長久在忍耐的。

她卻不哭,狠狠仰面啐了他一口,“呸、你娘的鱉王八羔子,你是去給我賣命來?少推在你娘頭上!想吃飯?窯子裏那些老婆混賬,叫他們撩開了衣裳,你只管後頭撅著腚吃去,熱乎著呢!”

席慕白最恨她這一點,如何打她也不肯服輸討饒,嘴似兩片刀刃,活要把人千刀萬剮。他口裏蠢笨,罵她不過,只得手上使力。

亂拳揮一陣,他站起來惡狠狠睨她,朝著她的腰眼踢一腳,“你等老子外頭吃過飯回來,再給你說厲害!”

言訖拿著幾個錢又往窯子裏賭錢吃酒。

簫娘帶著渾身泥濘爬起來,背上滿蹭得淋漓苔痕,捂著肚子往屋裏去,坐在裂痕的鏡前一照,唇角破血,面上斑斕。她歪著臉瞧半日,那溢著血漬的嘴角倏而一牽,寒噤噤地洩出縷笑。

當下,她就把那包塞在竈臺底下的藥粉摸了來,抖在席慕白慣常吃的陶壺裏,瀹了壺茶擱著,坐在正屋門檻上,望著雨停,眼中無淚亦無晴。

林草木鮮,屋檐上滴滴霏霏,席泠推入院門,一眼瞧見滿面淤青的簫娘。正剛好,又叫那門上絲絲點點攪亂心腸,他三兩步跨到正屋門前,望她良久,心裏驀地被誰攥緊了,有剎那的窒息。

簫娘擡起青紅交加的臉,似笑未笑,“我沒燒飯,你河邊窯子裏吃去。”

他落了條膝在她面前,手往她腫起唇角碰了碰,聲音沈沈的,壓著細微的顫抖,“席慕白打的?”

蟄疼了簫娘,她偏偏臉躲開,像是想躲開他那一縷憐憫的目光,“除了他還有哪個?我也不是吃素的,罵得他五臟氣碎!賊不要臉的貨,只會縮頭耷腦打老婆,有本事,外頭逞強去……”

席泠不言不語,斂容靜氣,起身走了,背影堅壯而沈默。簫娘怔怔啞了喉,望著他出去,好像她是被他遺棄在背後的貓,她的可憐,打動不了這位冷漠的主人。

說不上什麽滋味,她只覺腹裏又酸又疼、又恨!恨自己生來為人,卻又總在畜生的日子裏打轉,拔不出腳來。

直到冷眼望著席泠出了院門,她也負氣地站起來,捉裙踅進門內,把兩扇門闔攏,緊緊的,暫閉了雨後的風寒。

而席泠則沿著濕漉漉的青石板步入秦淮河岸,挨家挨戶的行院搜檢,始終不見席慕白。尋到天黑,終歸是在一家朝巷子裏開門的行院裏打聽見。

那席慕白正在老相好的屋子裏擺酒請幾個朋友,屋內脂粉融融,焚著香煙,髤紅圓案上殘席正鬧,幾個人正劃拳吃酒,席慕白摟著相好的摸人胸脯子,撅著嘴湊上去要親。

給那姑娘捂住了嘴,將他推開,“去你娘的,吃得醉醺醺的,又要來挨我!”姑娘使喚丫頭來收拾席面,將伏在案上的席慕白不耐煩地推一推,“今晚可要借鋪睡啊?”

屋裏點著十幾盞紗燈,燭火晃得席慕白暈頭轉向,想起還要回去與簫娘算賬,便歪歪斜斜地站起來,“不睡,今晚回家。”

姑娘也懶怠留他,使丫頭點了燈籠遞與他,送他出去,眼瞧他趔趄的背影沿巷出去,攢眉進院,闔攏院門。

席慕白提著燈籠往家走,誰知就在臨溪的巷子裏撞見個人影,兀突突靠誰家的院墻立著。他提燈一照,正是瓊枝結玉的席泠,穿著墨綠的窄袖圓領袍,身上洇著裊裊雨水汽,蒸得一張臉益發冷漠而瑰麗。

他咯咯笑起來,往席泠肩頭拍一拍,“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個雜種還曉得來接你老子?走走,你拿燈籠。”

席泠接過燈籠,憑他的手撫著自己的肩,默然往前走。席慕白渾身散著熏人的酒氣,一頭笑,一頭喁喁嘮叨,“你小子,待我向待個仇人似的,從不拿正眼瞧我,什麽冤仇,我也是你爹!我曉得,為了你娘,你打小恨我,可我有哪樣法?那時候,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不賣了她,你吃個屁!還想讀書?我瞧你這些年的聖學道理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懂個屁的孝道……”

一霎新仇舊怨隨夜風朝席泠襲來,無處排解。他仰頭望望雨洗的弦月,散著幽幽寂寂的光。低頭,則是綠蘚斑駁的木板橋,底下是兇悍的、深深的溪。

席慕白仍在振振有詞地推脫著,由他的發妻,說到兒子,總之他無半點錯,都是人對不住他。

最後講到簫娘,說得興起,手舞足蹈,“那個婆娘雖嘴犟些,倒是個過日子的料。我算著初六擺三席,就在咱們家小院,請幾個朋友來,也算賠你一個‘娘’。她待你還是好的,你說是不是?”

雨後寒寂,長風卷在巷,發出細細的嗚咽,像是誰在哭。他一扭頭,只瞧見席泠比月還涼的眼,“爹來日,千萬要往陰司裏告兒子個大逆不道。”

席慕白驀地打個抖,還沒回神,就被席泠猛地一推,跌入溪中。

這條溪瞧著能見底,卻深達半丈,白天又落了一日雨,愈發湍急。愈加席慕白吃了好些酒,渾軟無力,在水流裏好一陣亂撲騰,卻遲遲爬不起來。

水往他的耳眼口鼻裏洶湧灌入,偶然浮起的間隙中,望見席泠打著燈籠,沿岸迤行。他被沖到哪裏,他就走到哪裏,閑庭信步似的將燈籠舉在水面——

像把一點生的希望懸在瀕死的絕望上頭,把漸漸被淹沒的席慕白冷漠地照一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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