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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未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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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未死(六)

淡淡春衫楚楚腰,此是清風好時節。簫娘臉上的淤痕已消,自那日夜談,席泠默許了她帶著私欲的示好,她便將買的那匹孔雀綠絹布拿出來,為他裁新衣。

是一件窄袖圓領袍,衣襟領口鑲滾細細一圈月魄苧麻邊,正收針腳。卻看晴芳推門進來,手上拿著一只白玉小爐篆、並一小匣子香塔。

這廂擱在院內石桌上,拂裙與簫娘對坐,“這香爐跌碎了蓋,姑娘不要了,叫拿去丟。我曉得你這人,雖沒念過書,大字不識幾個,偏好這些文雅東西,拾起來給你,你擱在臥房裏玩耍吧。”

那爐篆除了沒蓋,別的倒都精致,獸耳上雕著繁脞的藤蔓,對著日頭尤顯晶瑩剔透。簫娘瞧得眉開眼笑,捧起來裏外翻看,“你們家還真是不得了,這樣好的東西,跌了個蓋,就不要啦?”

“不值錢,”晴芳障帕笑她,“瞧著是白玉的,又不是什麽好料子。這種東西,講究個四角齊全,失了蓋,也典不了錢,不然還能有你的?早叫那些婆子丫頭拾去了。來,點個香塔試試。”

香塔也不知是什麽煉的,蜜香隱隱,簫娘纖長的手扇著裊裊煙,闔著眼笑,“是水沈香,莞香,廣州府的料。”

晴芳輕提眉黛,“喲,你還懂這個呢?我也不知道哪裏的,朝我漢子要了些,他管著庫房,有些使不上的散料。”

見黃的杏散著一縷酸楚,縈絆在簫娘心甸。她淡淡一笑,過往就在不經意的一揮袖間散出來,“嗨,我到吳家前,是在仇家伺候,他們仕宦書家,最愛這些香啊墨的,不懂也學了些。”

“應天府仇通判仇大人家?”晴芳乍驚。

“南京城,還有多少姓仇的?”簫娘翻著眼皮笑,樹蔭匝在西廂窗戶上,將窗紗映成一汪綠水。

斑駁的光影裏,她的烏髻影在窗戶上笑得顫顫巍巍,“我十三歲給他們家買進府裏學戲,我們攏共八個人,後來太太嫌小戲子們搔首弄姿的帶壞家裏的爺們,就都給賣了,我就給賣到了吳家去。”

晴芳點著下頜笑嘆,“南京城就這樣大,大家兜兜轉轉的,總有些瓜葛。我們家的表姑娘就與他們家有婚約,你又是我們家的鄰居,叫表姑娘曉得,恐怕要偷偷向你打聽他們家爺們的習性如何呢。”

“他們家爺們也多,有三位公子呢,你們表姑娘定的哪個?”

“大公子仇九晉,今年二十有一,年前就定下的,表姑娘如今十六了,定的明年過門。”

簫娘的笑顏一瞬僵滯,仿佛還陷在一個烈焰焚身的火坑裏,身懷墜樓之痛,沒來得及抽身。晴芳窺一窺她發怔的臉,推一把她的胳膊,“怎的,這大公子習性不好?”

她適才有遙遠的回憶裏拔出神魂,心肺裏漲滿恨,只想把“吃喝嫖賭打老婆”之類的惡名都給他編排一遍,以洩遺恨!

可擡眼西廂,席泠將來是要入仕的,不好得罪官場中人。她便咬碎了那些舊日情仇,往肚裏咽,嫣然一笑,“將將就就、勉勉強強吧,說不上好壞的。”

晴芳安定心,“將就也罷了,你不曉得我們表姑娘那蠻橫性子,又不過是江寧縣縣丞的家室,配人家六品通判的門第,還想怎的?得,我回了,你空了往我們那裏去坐坐。”

比及人去後,簫娘仍坐在原處,懷抱著孔雀綠的圓領袍,把一張刮愁帶怨的臉埋進袍子裏,深深一吸氣,便是五月的陽光、與杏酸的味道。

仇九晉——

這是她眾多不光彩的過去裏,最想遺忘和抽剝的一段。天長日久無人提及,她以為這個名字與她的心皆已被世故塵封。

可在今日,一個日影昏昏的正午,仍然被晴芳幾句話惹得眼朦朧。

慘綠在窗,煙爐半燼,簫娘呆坐了半日,把香爐擱到西廂屋裏,就放在席泠的書案上,一並把她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此。

席泠進門就嗅見一股水沈香,見她正掣著袖口,將他的筆管子舉對窗紗,擦了又擦,用粉嫩嫩的指甲細心地拈出三兩根參差的筆毛。

他說不上什麽滋味,只覺心裏有微微異動,好像她真是他的母親,溫柔地,把她餘生的都別無選擇地押在一個籍籍無名的兒子身上。

這感覺很吊詭,他忽然生出一絲惶然,怕自己前途慘淡,令她失望。

他悄步走到書案邊,冷淡的嗓音裏,顯得有兩分不自在,“這些筆,都用了一年了,你再扯,就得禿了,我還用什麽?”

兀突突起動靜,將簫娘嚇一跳,拍著胸口瞪他,“你走路沒聲音的?我還當大晌午的鬧鬼了呢!”

言畢,她須臾轉了眼色,翻臉比翻書還快,興興接過他手上兩本書,“我兒,累不累?天見熱了,我煮了綠豆稀飯,放涼了,你坐,我給你舀來。”

席泠落了坐,趁她出去,偏著腦袋看她起皺的百疊裙在風裏翩躚,談不上像蝴蝶,頂多是只蛾子,這麽一想,他收回眼,笑了下,竊竊的,唯恐被誰聽了去。

簫娘端著粥進來時,他仍是那副淡淡的面孔,她在心裏這麽形容——就跟誰欠他百把銀子不還似的。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

她把粥擱下,又去拿來新做的袍子拍他的肩,“你站起來,我比比看,哪裏不合身,趁還有點餘料,我好改。”

她提著袍子圍著他比了一圈,眼彎成月,帶著動人心魄的薄薄光輝,“我的針線還是不差的,你摸這絹布,好透氣的呀,天熱了穿正好!你爹前日瞧見了,打量我是給他做的,白高興了半日。呸、給他做,等他哪日死了,我給他做件裝裹還差不多!真是做他娘的夢。”

窗紗透來的光罩著她變化莫測的臉色,一霎又小心翼翼地、討好地笑著,“我兒,隔壁何家還沒信?還得多時候才叫你往儒學上任?”

席泠亦在等,臉色不變不驚,“這些事情,沒你想的那樣簡單。定教諭原該是縣衙門的事情,何盞的父親是府衙門的人,要朝下頭打招呼,也要顧著下頭人臉面,倘或縣衙門裏屬意哪位親戚,恐怕還要周旋。”

“周旋……”簫娘將袍子疊放在他的箱籠裏,細語帶著憂慮,“是不是咱們沒送禮?要不,把何盞請到家中來,擺酒設宴,請他上心?”

她一轉頭,就瞧見席泠稍冷的眼色,擱下了碗,“何盞不圖你這些蠅頭小利,我也不是奉承巴結之人。若有真才實學在身,何用打這些歪算盤?”

簫娘反笑了,案上摸了他的紙扇,立在旁邊為他搖風,“我兒,你這是書念得多了,死腦筋。當今這世道,別說官場,我往前給高門大戶裏做丫頭,凡是討巧不費力的差使,都緊著那些與管事的有關系的、肯使錢的去辦。何況官場呢?難道人就不是一樣的?”

風帶出她身上的茉莉花頭油香,以及一縷嘆息,“人要懂變通,激靈點呀!你就這樣死等著機會,哪裏等得到?我問你,你現攢了多少銀子?你拿給我,我去打一壇子好酒,買些好菜,請了那何盞來吃喝,他自然就曉得上心了。”

席泠一身孤冷風骨不受世俗侵擾,好笑著剔她一眼,逗貓似的逗她,“你既要做我老娘,就全該是你操心,怎的問起我銀子來?你難道就沒攢點銀子為我籌謀?既要我出錢,又要我出力,你坐享其成,往後做你風風光光的官夫人,我在裏頭為你賣命,豈不是吃了大虧?”

“哎唷、你平日悶不做聲的,算盤打得還響呢!”簫娘搡了他的肩一把,眼皮靈俏地翻著,企圖掩飾她的心虛。

她佯裝翛然落到床上去坐,“我替你出主意、燒飯洗衣,不算出力?往後你出息了,我還要替你張羅媳婦,那麽些傷腦筋的事情,頭發絲都要多白我幾根,你倒還跟我計較起來。”

說到此節,席泠椅上旋過身來,她鼓著腮將紙扇丟在鋪上,順手將被子理一理,“況且我哪裏有錢嚜?你爹,早輸得飯也要吃不起了。要不是我省檢著,你還有稀飯吃?只把你那顆滿載詩書的腦袋紮進門前的溪裏,吃個水飽好了!”

這一抱怨,就止不住,朝窗臺上的香爐一指,“你瞧,隔壁陶家晴芳送來給我的,我哪裏舍得使用?還不都給你拿來了。我曉得,你們讀書人,就好個紙啊墨啊香啊的。人說養兒防老,哪裏曉得,就是養兒操心,才老得快哩!”

叫她渾身的世故煙火氣一熏,席泠倏覺曠野無垠的胸膛了裏填了點溫暖的什麽,似乎沒那麽空寂了。他的背欹在硌人的書案沿上片刻,似笑非笑的沈默裏,起身往墻根下翻箱籠。

簫娘似有所感,夠著眼瞧他翻,翻出亮錚錚一些散碎銀子,她的眼亦隨之錚亮起來。

雀躍的期盼中,他掂著銀子走到床前,遞給她,“請客就不必了,何盞我曉得他,他斷不是貪圖小恩小惠之人,等有信了再謝他就是。銀子你拿去家用,不要叫席慕白曉得。”

“嗳、嗳!”簫娘捧著銀子,笑得不知怎麽好,仰著臉樂呵呵地把他望著,像望她的搖錢樹、她的聚寶盆。她是鯉魚,他則是她的龍門。

他也居高臨下地觀摩她,她桃色的腮投映在他涼薄的眼底,隱約還透著一點淡淡青,仿是沈澱在彼此命運裏的淺淺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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