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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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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和清明相關的詩詞不少,可商挽琴望著霏霏淫雨,能想起的只有一句“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爺爺可是中文系的,要是知道,肯定要不樂意地嚷嚷,但不妨礙他繼續給商挽琴做上一桌好吃的。

清明是很奇妙的節氣,前一天還陽光燦爛,一覺醒來就看見雨霧的世界。這種奇妙當然有科學的解釋,但她寧肯相信是為了迎接鬼魂。她不喜歡雨水,清明除外。

商挽琴家裏不祭祖,也沒什麽族譜啊祠堂之類,清明節就是普普通通去掃個墓。這個日子並不哀傷,只鋪滿了細碎的日常:紙錢買了多少,抹布帶了幾張,記得拿個桶,紮好的金銀元寶也來點吧,紙人就不要了,怪滲人的,香燭按人頭算著拿……

呼——

商挽琴推開車窗,對著雨霧吹了口氣。沒有白氣,也對,雖然降溫,終究是春天。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從車後座翻出件外套披上。

“音音,去買花了。”媽媽叫她。

“來了!”

商挽琴邊穿衣服邊下車,小心翼翼跨過水坑,跟著家人去路邊買花。清明的花要貴一些,白色和菊花居多,不過人們也不在乎。奶奶有點計較,覺得坑人,雖然還是挑著買,卻會碎碎念:“儀式感就是一場剝去實用性和真正價值的騙局。”

一邊念,一邊買。

奶奶是想小聲的,但老年人耳朵不太好,自己覺得小聲,其實是正常說話的音量。小販們和路人們都看過來,奶奶渾然不覺,繼續邊念邊買花。

商挽琴拎著向日葵,在旁邊忍笑。父母也忍笑。沒有人會指責奶奶,也沒有人會質疑她計較花的價格、是不是忘記了和爺爺的情分;真正的觀念從來和形式無關。假如爺爺還在,大約也會這樣念,但會換成更加詩意的說法;他和奶奶挺像的。

小販們都是會做生意的,看客人只是念叨,不影響消費,也就跟著賠笑。還有人看見商挽琴抱著向日葵,覺得奇怪,就搭話:“你們去掃墓,怎麽拿著向日葵啊?”

商挽琴就說:“這是我爺爺最喜歡的花。”她不說生前,也不說以前。爺爺一直都在她心裏陪著她。

“那有點太喜慶了。”路人咂咂嘴,卻又笑著感嘆,“但老人家泉下有知,肯定還是高興。不像我家孩子,現在都記不住我喜歡什麽。”

大人們寒暄幾句,各自分開。

墓在山上。一層一層的公墓,看上去像水泥色的梯田;有些墓已經掃過了,面前擺著燃盡的香燭和貢品,有些還幹幹凈凈,還有些正在掃墓。一路都聽見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擡頭就望見硝煙在雨霧裏彌漫。

“好濃的火藥味。”

“哎喲,那兒有人貢品放著車厘子。”

“這個季節還有車厘子嗎?”

“山東產的吧,肯定不是智利的。”

商挽琴扶著奶奶,一路走得有點無聊,就去觀察別人墓前放了什麽。尤其紙人。紙人是最有意思的祭品,首先它很貴,其次它做得再精致也會觸發恐怖谷效應,看久了就覺得滲人。恐怖游戲很熱愛這一元素,比如白天正常的山村,夜晚卻發現村民都是紙人,透過門縫看過去,看見祭拜用的香燭火光搖曳,一個紙人一動不動地坐在主位上,鮮紅的嘴唇翹出僵硬的笑容,你忍耐恐懼退開,一回頭卻被笑容森然的紙人貼在臉上!

……不對,現在不是構思游戲的時候。

不過她那做的東方修仙游戲,融入了類似克蘇魯的背景,還設置了一些詭異的小游戲,如果做個反套路的鬧鬼山村故事應該……

怎麽又開始想了。

商挽琴甩甩頭。

奶奶註意到,問:“音音啊,你是不是頭疼?”

“沒有呢,奶奶。”商挽琴笑瞇瞇地說,“我就是最近總在做游戲,滿腦子游戲,腦筋都快轉不過來了。”

“還是得什麽時候做什麽事,別太累了。”奶奶拍拍她的手。

“嗯!我知道的,奶奶。”

奶奶越看她越覺得喜歡,反覆說了兩遍“我孫女真乖”,接著又想起什麽,問女兒和女婿:“小葉他們一家,也是今天來掃墓吧?”

小葉指的是七七的母親、喬逢雪的姨媽。他家老人的墓也選在這裏,兩家人有時會在墓園偶遇,那就會晚上一起吃飯。

“是啊,媽。君蘭他們來得更早,這會兒也不知道走沒走。”商老師想起什麽,“對了,逢雪應該跟他們一起吧?他爺爺生前偏心他那個親爹,連帶也不疼他,但他奶奶對他好,他應該會來。”

“那作孽的兩父子。”奶奶一撇嘴,罵了一句,“要我說,人人都不該給那老頭掃墓!”

商老師無奈:“人家的家事……”

奶奶高傲地昂起下巴:“我說得有錯嗎?志鴻,你評評理,我說錯了嗎?”

志鴻就是商挽琴的父親,奶奶的女婿。

父親斬釘截鐵地說:“媽說得對,一點兒沒錯!”

奶奶笑開了,商老師悄悄擰了丈夫的腰。商挽琴裝沒看見,但不由往右邊看了看;她記得,七七家老人的墓就在這兒附近。沒看見人,她也不失望,只想:喬逢雪是肯定不會給他生父的生父掃墓的,那都不配他叫一聲爺爺。他高中開始就自己掙學費,未成年時都不跟那邊低頭,現在怎麽可能服軟。他不報覆就不錯啦。

咦?這麽一想,他和她的爸爸還有一點點像……奇怪的聯想。

到了爺爺墓前,細碎的忙碌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思考。

這是合葬墓,空位留給奶奶。墓地是爺爺自己選的,說是要早做準備。聽說他本來想選五人墓,分別留給妻子、女兒、女婿、孫女,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被奶奶笑慘了,說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指不定人家都不打算入土呢?就像偉人一樣,將骨灰灑進大海,或者種在樹下。

商挽琴回憶著往事,不覺一直帶笑。她分到了擦拭墓碑的任務,仔仔細細地做著,擦去墓碑上的灰塵和鳥糞,勤快地清洗抹布,確保墓碑上爺爺的照片沒有一絲塵埃。照片也是爺爺早就選好的,他怕大家選一張不好看的照片,或者太嚴肅的也不行,就自己精心挑了一張。本來想用和奶奶的合照,又反應過來不吉利,終究換成了單人照。

照片上的老人拿著毛筆,在畫一副枇杷圖,側頭笑著,好像在和照片外的人說什麽。這張照片是商挽琴拍的,當時爺爺在教她畫國畫,那時她才小學,得到了一臺數碼相機作為生日禮物,新鮮極了,到處拍,恰好拍下這張,沒想到爺爺很喜歡,專門洗了好幾張,家裏擺著,錢包裏揣著,連學生來看他,他都要顯擺,說孫女聰明極啦,這麽小的孩子就能拍出這麽好的照片。沒人反駁,都順著承認,爺爺就愈發覺得這張普通的照片真的很好,以至於最後鄭重地選了它放在墓碑上。

墓碑擦幹凈了,閃閃發光。商挽琴吸了吸鼻子,放下抹布,接過母親遞來的紙錢。火堆已經燃起來,煙霧升騰,裹著灰燼飛遠。

“都記得跟他說說話啊。”平時剛強的奶奶,現在聲音非常溫柔,“我們都在心裏跟他說說話。他最喜歡熱鬧。”

商挽琴扯下黃紙,放進火堆。煙霧愈發濃郁,相互交織、扭曲,隱隱約約構成了什麽圖案,她願意相信那是爺爺的臉。

爺爺。

她在心裏說:我來看你了。

……

爺爺:

你在那邊還好嗎?

我最近很不錯,也依舊討厭吃芒果。但前段時間,溫香跑去搞扶農,好像承包了一個芒果園,一改精致女郎的形象,熱火朝天地種芒果,還給我寄了一箱。我問她是不是發瘋了,失戀分手就要歸隱田園嗎,她居然嫌棄我不懂事,說她只是終於參與了一點男友家的布局。她參與就參與吧,給我寄芒果幹什麽?我讓她下次給我寄點別的,她又嫌棄我,但轉天我就收到了櫻桃寄出的通知。

我留了幾個芒果給爸媽和奶奶,剩下的拿去了幹媽家。我記得她愛吃芒果。幹媽很高興,說這些芒果品質很好,拉我一起做了芒果千層蛋糕,又給七七打了視頻電話,給她看我們的勞動成果。七七在屏幕對面大叫說饞死她了、她好想念媽媽的手藝,逗得幹媽直笑,其實我知道七七對吃的興趣不大,天天啃健康餐就能過,她只是想讓她媽媽開心。

爺爺,你要是在的話一定也很開心,你也愛吃芒果千層蛋糕。你在那邊有吃嗎?記得不要多吃,你有高血壓和糖尿病的。

爺爺,我這一年過得很忙碌,好在終於要結束了。大學四年真快,我好像上個月才踏入校園,這會兒卻已經結束了所有的課程,即將帶著成績單和畢業證離開。

爺爺,有些事我想告訴你。還記得我和你說,我在學校談了戀愛嗎?第一年我跟你說,我好喜歡他、好開心,第二年我說,雖然有不開心的地方,可我還是很喜歡他。第三年我說,我覺得我沒有那麽喜歡他了,但我上網查過,這也許是喜歡轉變為愛的契機,所以我會繼續嘗試磨合。

現在是第四年,我分手了。導火索是我發現他騙我,我當時真的氣壞了,都氣哭了,我真想不到真會有這麽奇葩又惡劣的事。他不僅騙我,還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和其他人暧昧,被我揭穿了還理直氣壯的樣子,搞什麽,他以為他家有皇位要繼承嗎?

不過,說不定他家真有個皇位,難怪他有恃無恐。爺爺,你曾經告訴我,統治階級總傾向於把其他人當工具,而很少有人能超越自己的階級。我那時不懂事,覺得你說的都是老掉牙的黃歷,現在才知道,你說的有道理。

爺爺,有些事、有些心情,我不好意思和其他人講,連跟七七也沒講過,和媽媽、爸爸也沒講過。我講給你聽,你一定不要嘲笑我,好不好?

第一件事,其實我想過原諒我前任。大家都誇我分手很果斷、態度很堅決,相比以前哭哭啼啼、反反覆覆、怎麽都分不了手,有了很大進步。他們這麽說,我就更不好意思坦白了,可最初我真的想過原諒他。

發現他騙我的時候,他不在我身邊。我一開始憤怒極了,等氣頭過去,我發現自己竟然在給他找借口:他是不是被人拉去演戲了?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照片看起來很暧昧,其實應該沒怎麽樣吧?我給他電話,他接得慢,可終歸是接了。

等等等等。我找了好多借口。

可是沒有一個借口能說服我自己。

借口沒有用,我就開始腦補一些有的沒的。我開始回憶他的為人、他的性格,尤其想他對我的好。我想起他曾經幫我做游戲美術,沒日沒夜地畫啊改啊,人都瘦了,有一天他畫著畫著,猛一下栽在桌面,嚇了我一大跳,差點打120,結果他只是睡著了。更好笑的是,沒一會兒他醒了,還不知道自己剛剛睡過去了,我和他說,他覺得我是捉弄他,我就拿來鏡子對準他,指著他的額頭問:那你覺得你頭上的包哪兒來的?他楞了幾秒鐘,居然哼笑著說是我打的。我還爭辯呢,他突然就把頭埋在我肩上,我才反應過來他只是不好意思,不願意承認。

爺爺,他給我做的美術特別好,真的特別好。我那款游戲其實有不少缺點,中期太肝,後期的玩法比較重覆……不說這些專業的,總之,他的美術點亮了我的游戲。我能脫穎而出,他起了很大作用。可他從沒拿這件事表功,也從來不對外宣揚。有時我得意忘形,叉著腰洋洋得意說自己好厲害,一下就做出了受歡迎的游戲,他總是捧場地讚揚,抱著我飛一圈,說音音你怎麽這麽棒、你真是太厲害了。很誇張,可真的很讓人開心。他從來不掃興。

他也從沒對我發火。沒有兇過我,也沒有因為自己的事而遷怒我。反而有時候,我遇到了不順,還容易朝他發脾氣。他總是靜靜地聽著,頂多在事後笑我一點就炸,應該少吃點辣椒。

我曾經覺得,我們的相處模式和媽媽爸爸很像。爺爺你肯定知道,媽媽兇起來可兇啦,有時她自己課題進展不順利,就怪是爸爸生意做太好、讓她缺乏危機感,爸爸從不反駁,永遠都笑著說我老婆說得對,然後去廚房給她做她喜歡的點心,或者買一束她喜歡的百合花。

可也正因為想到了爸爸,想到了爸爸是如何對待媽媽的,我才真正明白過來,李憑風和爸爸不一樣。他和我們家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爸爸永遠不會騙媽媽。

小時候,爸爸還沒做生意,我跟著爸爸媽媽住在普通的單元樓裏,走樓梯的那種。我們住在六樓,我覺得好高、爬起來好累,有一次放了學回家,我不想爬樓,就站在樓下等爸爸下班。他總是更早回來,往往還拎著菜,兩手都不空,可我不懂事,偏要爸爸背。

我會說:“爸爸,背我回家,我走不動了。”

爸爸挺為難的,但架不住我央求,他會彎下腰,示意我自己爬到他背上去。我很高興,也不管爸爸累得汗水一滴滴落下。媽媽回來後知道了,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我哭著認錯,心裏卻不服氣,第二天又故意等爸爸回家,背我上樓。

爸爸問我,不怕被媽媽罵?我自以為聰明地說,只要我們都不告訴媽媽,媽媽就不會罵我。爺爺你知道的,爸爸很寵我,我小時候無法無天,以為我說什麽、我爸就是什麽。我爸當時看看我,沒答應,就笑笑,答應背我回家。我以為他是同意了,沒想到我媽一回來,我爸就和她說了。

我又被媽媽罵一頓。我那時候好生氣啊,我一邊抹眼淚,一邊指責我爸背信棄義,我爸卻哈哈大笑,扭頭跟我媽說:“你看,她還學會了個新成語,沒白挨教訓!”搞得我更生氣了。接著,我爸又來抱抱我,溫和卻嚴肅地說:“音音,爸爸不會騙媽媽,無論是什麽事,我都會告訴她。所以,今後不要耍這樣的小聰明,好嗎?答應的事就要做到。”

爸爸是個很靈活的人,這是他自己承認的。我見過爸爸在外面說謊不打草稿的樣子。可他真的沒騙過媽媽。前段時間我和他晚上散步,他偷偷買了啤酒喝,千叮萬囑讓我別告訴我媽,結果第二天,我媽一看啤酒沒了,就去問他是不是偷喝了,他一下就承認了,站那兒檢討了好久,差點沒寫保證書。我本來在做游戲,出來看見那一幕,都快笑死啦。不過媽媽說爸爸晚上偷喝了所有啤酒,可他散步時只喝了一罐,難道他半夜起來偷偷喝?爸爸真奇怪,哪兒來這麽大的酒癮。

可也是因此,我更加確定,李憑風不是爸爸。我在他身上尋找爸爸的影子,試圖把我們的關系嵌進爸媽相處的模式裏,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開始自問,我為什麽那麽喜歡他?固然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李憑風——好吧,我承認,也因為他長得很好看,特別對我胃口。爺爺啊,你是不知道,現實生活裏想找個帥哥可太難了!女生好看的不少,可我掰不彎自己,這也沒辦法。

我是不是又說遠了?讓我們說回來。

我喜歡李憑風,固然因為他很有意思、畫畫得很好、對我很好,可更多的情感,其實來自我對他的想象。我其實明白,爸媽那樣的感情太少了,我不一定能找到,可我總自欺欺人,覺得爺爺你能找到奶奶,我媽能找到我爸,我應該也能順順利利。可都是自欺欺人。

拋開容貌、才華,我想要的伴侶,一定首先是真誠的。他可以窮,可以高傲,可以別扭,可以陰晴不定……但他必須是真誠的。據說人類都是慕強的,我也不例外,只不過我理解的強大必定以真誠為前提。如果一個人甚至不敢袒露真實的自我,不敢敞開內心面對他人,甚至面對戀人都要戴著面具,這個人怎麽配稱強大?不真誠的人,哪怕富可敵國,哪怕把自己鍛煉得身手不凡,也只是個膽小鬼。

李憑風就是膽小鬼。

爺爺,我想,或許我還沒有完全忘了他。完全忘記一個人是根本不會想起他,可我依舊會想起當初,會忍不住去分析他,去揣測他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究竟是什麽樣的經歷才會造就這樣一個李憑風?僅僅是富家子弟那閑得無聊的空虛的靈魂嗎?

我沒有太多的依據可用,因為我所認識的李憑風大部分是虛構。他和他那個不知真假的名字真像,憑風,所有認識他的途徑都像風,風切實地吹過了我的身體,我擡手卻握不住任何證據。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在無數謊言裏,仍然隱藏了許多真實的細節。

我想起來一個細節:他經常在網上看車的視頻。他不看那些豪車欣賞,也不看試駕體驗或者購買體驗,他只看一種視頻,就是汽車的安全測試。那些測試很誇張,比如讓貨車和轎車對撞,比如用起重機把車吊起來從高空扔下,甚至讓車從懸崖滾落,分不清是測試還是雜技。他看著看著,忽然感嘆了一句,說他果然最喜歡沃爾沃。我問他為什麽,他指著視頻說,這些誇張的測試都是沃爾沃的,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車。

那時候我以為他不過隨口一說,畢竟他那麽窮,我又還是學生,就算買車也不會買豪車。但現在我知道他有錢,是那種沃爾沃配不上他的有錢,可他當時為什麽說最喜歡沃爾沃?如果那也是謊言,未免太細了。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他最喜歡沃爾沃,因為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車。越渴求什麽,就越缺少什麽,我想他一定很缺乏安全感,才會那麽認真地指著視頻,說他喜歡世界上最安全的車。

爺爺,我認真思考過,假如他沒有如此徹底地欺騙我,我們會不會仍在一起?假如他至少告訴我他的童年經歷,告訴我他真實的內心,將那張假笑的面具取下,讓我看見他真實的虛弱和膽怯,我會不會找到更加強有力的理由原諒他?曾經的我太想體諒他,也太想了解他了。

可惜他從沒給我這樣的機會。

我不知道。爺爺,有時我希望有假如,有時又覺得,幸好沒有假如。

爺爺,你知道嗎,喬逢雪也回來了。我原以為我把他忘得幹幹凈凈,可很快,我就想起了越來越多關於他的細節。我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從沒忘記他。網上有句話——唉,爺爺你要是聽了,肯定又要搖頭說現在的中文太矯情,可我覺得那句話還不錯,就是被濫用得有點俗。那句話說,人終究會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一生。我想,我肯定不會被困住一生,但說不定被困了好幾年。

我想跟你說說他,可想了想,好像也沒有多少能說的。我能說什麽呢?說我住院那天他忽然出現,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開始細心照顧我?說他工作很忙,走路都要拿著手機回郵件?說他掙了不少錢,買了不止一輛好車,還買了房——多半也不止那一套?說他哪怕被生父和後媽苛待,也自己闖出了一片天地,很讓人佩服?

還是應該說他身體終於好了,曾經快要把他逼死的病魔徹底遠去,現在他都會打羽毛球了,打得還很不賴?

又或者,我該說他已經變得和當初很不一樣,可忽然不高興、冷下臉,沒一會兒又強忍慌張道歉的樣子,又分明和當初一模一樣?

還有,他總跑來家裏吃飯。為了一起吃飯,竟然不辭辛苦,天天下廚。但所謂“辛苦”,可能也是我想象的,因為我很不愛做飯嘛,媽媽也不喜歡,奶奶也不喜歡。爺爺你很喜歡做飯,是不是就不以為苦,反以為樂呢?爺爺,我想你做的燒黃魚了,還有五香卷、姜母鴨、炒粉……

爺爺,你當初給奶奶做飯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告訴我吧。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喬逢雪變得很緊繃。爺爺,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淘氣,趁你午睡的時候偷偷往你臉上貼面膜嗎?那片面膜緊緊地繃在你臉上,像張雪白雪白的面具,明明五官沒變,卻一點看不見真實的人臉了。

喬逢雪就給我那樣的感覺。這絕對不是因為他皮膚白,名字裏還有個雪字,我才有這樣的聯想。

我總覺得,他在努力扮演自己,一個想象中的自己。那個他溫文爾雅、從容體貼,做什麽都很有條理,遇到什麽都不會發火,好像一切盡在掌握。

如果他是個陌生人,我覺得這樣很不錯,可他不是。他非要讓他自己不是。而他一旦脫離“陌生人”這個範疇,那副緊繃的樣子就很讓我煩躁。我總想朝他發火,讓他撕掉臉上雪白的面具,讓他拋開所有虛偽的裝飾、坦誠地面對我。

我知道這樣有點任性,可我才脫離了虛假的漩渦,真的不想再踏入另一個。

爺爺,聽到這裏,你一定知道我想說什麽了。是的,我多少猜到了,可我希望他親口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如果他堅持什麽都不說,我會就此和他保持距離。而如果他說了……

爺爺,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麽做。我甚至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但我也不想庸人自擾了。等確認了他的選擇,我再來考慮吧。

爺爺,我得走了,做游戲真是一件漫長而痛苦的事,玩游戲時樂趣無窮,可打磨游戲真讓人頭大。可即便如此,我也熱愛游戲,我想成為一名優秀的獨立游戲人,這點依然不變。

爺爺,下次我再來看你。

……

商挽琴站起來。

蹲得太久,腿都麻了。她只能邊捶腿邊走,又問家人都和爺爺說了什麽,可他們都不肯說。他們又問她說了什麽,她也不說。唯一能看見的,只有彼此紅了的眼眶。

離開時,又響起一串鞭炮聲,宛如送行。

回去的途中,幹媽打來電話,約晚上一起吃飯,說訂了本地老字號酒樓的包間。

到了晚上,酒樓裏坐滿了人。大紅燈籠裏亮著現代的燈泡,照出一張張泛著油光的臉。到處都吵吵嚷嚷的,笑聲混著飯菜的香味,熱鬧得讓人有點頭疼。

“清明節也這麽多人。”商老師嘆氣。

“每年都這麽多人呢。”奶奶笑道,“白天寄托哀思,晚上人間煙火,這才叫生活。”

爸爸豎起大拇指:“還是媽有見識!”

奉承得略浮誇,奶奶先瞪他一眼,這才又笑起來。

進了包間,另一家人已經在了。見了他們來,原本安靜的包廂也霎時熱鬧起來。尤其父親見了七七她爸,兩個酒鬼都喜上眉梢,眼神一碰就知道,又得了個喝酒的好機會。說起來,七七她爸被限制得更慘,自從七七去學醫,知道了酒精對人體的危害,就嚴令禁止他喝酒,於是他一年到頭也喝不了幾口。說是戒了,可心裏還饞。

見他倆那樣子,商老師就沒好氣,說:“掉進米缸的老鼠!”

幹媽一直在笑,招手讓商老師坐過去,又指著另一個座位對商挽琴說:“音音,你坐那兒吧。”

那個位置的旁邊,還有個人安靜地坐著。他難得沒在用手機,穿得也休閑,兩只手撐在桌上、抵著下巴,全然是大人面前的好孩子。

商挽琴坐下了。他沒說話,卻給她倒水。

她看他一眼,察覺不對,問:“你心情很糟?”

他側頭看她,表情悶悶的,片刻後才“嗯”了一聲,低聲道:“白天遇見了那幫人。”

商挽琴懂了:“醫院那兩位?”

他又“嗯”一聲。

商挽琴嘆了口氣,看他茶杯空了,便也拿過水瓶給他倒一杯,而後兩只手端起自己的杯子,鄭而重之地說:“壯士,你真不容易,便讓我敬你一杯!”

正準備豪邁地一飲而盡,發現茶水略燙,她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表情還嚴肅著。

他楞了一會兒,盯著她,噗嗤笑了。“現在心情不糟了。”他溫聲說,眼睛變得很亮。

商挽琴也對他笑笑。

等菜開始上,大人們也聊得熱火朝天,商挽琴盯著面前的花生米,猶豫好一會兒,還是清清嗓子,開口了。

“後天是個大晴天。”她說,還是盯著花生米。

“……嗯?”他沒反應過來。

她說:“我想去公園。你還記得嗎?開了很多辛夷花的地方。”

他忽然屏住呼吸。好幾秒鐘,他才輕輕地吐出那一口氣,輕得過分,生怕驚動了什麽似的。

“那,”他語氣小心翼翼,似乎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那後天我帶你去,好嗎?”

商挽琴伸出筷子,準確地挾住了那顆她覬覦多時的花生米。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花生米原本尋常,是你的選擇讓這一粒花生米變得特殊——好吧,這是她瞎說的。

將花生米送進口中,“哢嚓”咬碎,務必記得動作果決乃至兇狠,才能叫這顆可惡的花生米一擊斃命。

“好!”商挽琴莊嚴地回答。

他又怔了片刻,慢慢笑出來,又不想太明顯,就低下頭去,笑了很久,直到又有人叫他。

*

李憑風坐在飛機上,疲憊地看著窗外。

飛了很久。過去十來個小時,回來又十來個小時,匆匆不停,就算是私人飛機也讓人覺得難以忍受。但這點難受遠遠不如心理咨詢的難受,他當時簡直要發狂,想隨便拿起什麽東西把那個號稱全球頂尖的心理醫生的辦公室砸個稀碎。

他忍住了。他當然能忍住,不然太難看了,何況他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那個心理醫生確實不錯,無論他說什麽,她的神態都沒怎麽變化,仿佛他講述的東西都不值一提。他盡量堅持了下來,只在最後對方給出結論時,他才差點又一次失控。

那個醫生告訴他,她解決不了他的問題,因為心理學從來不是幫助一個人去控制另一個人的學科。

他簡直是狂怒地質問,怎麽可能解決不了,他只是要女友回心轉意,又不是違法犯罪!心理學不是有辦法嗎,像那個什麽……煤氣燈效應?

心理醫生表示,他描述的東西就是違法犯罪。

“而且,我恐怕我必須提示一點,愛是兩個人的意願。”

言下之意,一廂情願沒用。

他忍了又忍,最後露出一個假笑,問醫生那她到底能提供什麽回答,才不至於太配不上她那高於行業平均十多倍的時薪。

醫生只給了他一個建議:

——除了真誠,別無他法。

醫生建議他告訴女友所有的事,事無巨細,核心只有一個,就是真誠。

他假笑著道謝,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然後上車,上飛機,起飛。

現在他快到了。終於快到了。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做出決定,到底要不要遵守那個醫生的建議。

——真誠。

他支著頭,翹著腿,又煩躁地換了一邊。

——真誠。

就不能花錢解決嗎?好吧,他知道不能,他嘗試過了。

——真誠。

終於,在飛機轟鳴著落地時,他下定了決心。

“行,我會試試看。”

他一口喝光了水晶杯裏琥珀色的酒液,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下飛機,將冗餘的工作留給沈默的雇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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