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在A區多待了幾天，回到提洛斯時已是慶典當天，村子裏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煙花升騰而起，在半空中綻開絢爛的光芒。

鐘子陽自然是不在家的，路易斯在空蕩蕩的客廳裏站了一會兒，從行李中翻出鐘子陽點名要的曲奇，往村子裏走去。

雖然路易斯早有預料，但當他瞧見朝自己迎上來的醉鬼時，還是不由得皺了眉。

他看著滿身酒氣的青年，冷聲道：“怎麽回事？”

劉嬸既無奈又想笑：“剛才大家一塊慶祝，他喝了幾杯，跟著就變成這樣了。”

路過的村民湊過來看了一眼，樂呵呵地笑他：“小陽的酒量也太差了吧哈哈哈！”

鐘子陽聽見了，直起身子來朝對方喊：“我……我酒量不差！我還能喝……”

他話還沒說完，腳下不穩，一頭栽進路易斯懷裏，四周頓時一片大笑。

鐘子陽正想是誰在擋他的路，一擡頭就看見那張冷冰冰的臉，他認出了對方，隨即伸出雙手在路易斯身上翻來翻去：“曲奇……嗝，我的曲奇呢？”

難為他醉成這樣還記得曲奇。路易斯把手中的小罐子塞到他懷裏：“這兒。”

鐘子陽心滿意足，抱著曲奇罐子靠在路易斯肩上，傻笑著打酒嗝，惹得四下又是一通哄笑。

路易斯擰著眉，將人一把橫抱起來：“我把他帶回去。”

“哎哎好，”劉嬸連聲道，“我待會把醒酒湯熬好了，再給你送過去。”

“不用，尼婭會做，你好好過節。”

劉嬸往身後看了一眼，慶典正是高潮時分，她只好點點頭，囑咐道：“天黑路滑，回去小心些。”

“嗯。”

路易斯萬萬沒想到，喝醉的鐘子陽還是個不安分的主。

他一直在路易斯懷裏挪來挪去，東蹭西蹭的，好像哪個姿勢都不舒服，外套更是被他抓得滿是皺痕。直到走上山坡，被冷風一吹，他似乎才稍稍清醒過來，抓著路易斯胸前的衣服：“這次……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有事耽擱了。”

路易斯把他放到床上，鐘子陽卻依舊扯著他不放，小聲抱怨道：“我原本……嗝……原本還想和你一起看煙花的……”

“抱歉，下次陪你看。”

“劉嬸說，一年才有一次，”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下次就要等到明年了。”

路易斯沈默片刻，低聲道：“那就明年看。”

“真的？”鐘子陽擡頭望向他，雙眼極亮，得寸進尺道，“那後年，大後年呢？也跟我一起看嗎？”

路易斯低低地“嗯”了一聲。

得了承諾的鐘子陽滿心喜滋滋，扔開曲奇罐子，張開懷抱撲到路易斯身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坐到了他的懷裏，笑得比之前還要傻。

路易斯終於意識到，鐘子陽其實根本就沒醒過酒。

他本是個生人勿近的性子，半輩子都沒抱過什麽人，雖然鐘子陽平日裏也會窩在他身邊，但從來沒有親近到這個地步。路易斯渾身僵硬，竟有些手足無措，他想要將鐘子陽拉開，不料懷裏的小醉鬼偏偏變本加厲，用柔軟的臉頰親昵地在他鬢邊輕蹭，嘴上胡言亂語，一會兒叫路易斯的名字，一會兒又要吃糖。

“現在不能吃。”路易斯催促尼婭趕緊把醒酒湯做好，單手按在鐘子陽的後腦勺上，在軟發上揉了幾把。

安撫起了作用，鐘子陽終於安靜下來，靠在他的肩上，小聲嘟囔：“路易斯……喜歡……”

“……”路易斯側過頭，一時啞然。

鐘子陽那張泛著酡紅的臉近在咫尺，他半闔著雙眼，呼吸間都是帶著甜膩味道的酒氣，雙唇微微張開，深粉色的唇面上泛著淡淡水光。

荷爾蒙在不知不覺間急速擴散，蠱惑了路易斯的神智，鬼使神差般，他親了上去。

鐘子陽對現下的狀況毫無意識，還以為自己終於如願以償，本能地在路易斯唇上又舔又咬，半天嘗不出什麽甜味來，不服輸地伸出舌頭探進路易斯的口中，誤打誤撞地加深了這個吻。

兩人毫無章法的親吻一直持續到尼婭的敲門聲響起，路易斯倏地清醒，猛地退開些許，垂眸看向鐘子陽，眼中閃過驚愕和不知所措。

機械臂平穩地從門外移進來，將碗放在床頭櫃上：“路易斯，醒酒湯。”

“嗯。”路易斯深吸一口氣，攏起大衣擋住腿間鼓鼓囊囊的一團，才把鐘子陽搖醒。

鐘子陽迷迷糊糊間被灌了一碗這輩子以來最難喝的湯藥，苦得他差點想哭，好在眼淚還沒下來，嘴裏就被塞了一顆糖，好歹安慰了他脆弱的心靈。

他第二天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鐘子陽花了好大力氣才從床上翻身坐起，捂著疼得快要炸開的腦袋，試圖回想昨晚的一切，包括那個突如其來的吻。

他有些錯愕地擡手輕觸唇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溫熱，難以忽略的細微刺痛告訴他，記憶是真實的。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鐘子陽霎時間紅了耳根，他抱著被子重新躺倒在床上，心底的興奮和激動洶湧不已，他剛想翻滾幾圈，大腿便壓到了一包硬物。

“什麽東西……”他捂著陣陣鈍痛的大腿，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袋子——一包剔透的橘子糖，他辛苦了好幾天的成果，打算送給路易斯的節日禮物。

鐘子陽看著它楞了一會兒，忽然翻身下床，赤著腳往外跑去：“尼婭！！”

“在。”尼婭的聲音從走廊飄進來。

“嗯？你怎麽待在外面？”

尼婭昨晚偷看一些不該看的畫面，所以收到了路易斯的警告，從此不能再自由進出鐘子陽的房間，監控也被限制了，還不能跟鐘子陽訴苦，只能回答道：“外面空氣比較好。”

鐘子陽：“？？？”

你們AI管家好奇怪的。

“好吧，”他聳了聳肩，“路易斯在哪？”

“他在書房，”尼婭興許是去瞄了一眼，緊接著道，“你最好晚一點再去找他，他正在……”

“謝謝啦！”

鐘子陽一句話沒聽進去，只想著把禮物送給路易斯，拔腿直奔書房。

厚重的木門半掩著，路易斯的聲音隱約響起，似乎在跟別人交談。鐘子陽在門口一個急停，沒敢貿然進去，湊在門縫處往裏瞄了一眼。

書房內氣氛凝重，路易斯面無表情地坐在書桌後，面前是一道投影在半空的光屏，上面出現的是一張鐘子陽從未見過的臉，精致漂亮，但蒼白陰郁，光看第一眼，鐘子陽下意識就不喜歡他。

“我不是不相信你，路易斯，”那人聲音沙啞，帶著電流的刺啦聲，“我只是有些奇怪，為什麽會到了現在才出問題？”

“他本來就是這款型號的第一個仿生人，他的成長是未知數，”路易斯攤開文件，交叉握起雙手放在桌上，“報告你看過，確實出了問題。”

那人瞇起雙眸，似是想從他臉上看出端倪，良久才道：“三個月太久了。”

“如果你想要一份不那麽完美的數據的話，我無所謂。”

蘭斯咬咬牙，是對阿波羅一號最熟悉的人，假如他堅持要把觀察期延長三個月，那絕不能少一天，只是自己實在等了太久……

“好吧，”蘭斯稍作衡量，最終還是選擇妥協，“你確定只有三個月？”

“時間一到，我自然會把他帶回去。”

蘭斯吐出一口氣，往椅背一靠，輕笑道：“我還以為你舍不得它呢。”

“我舍不得我的所有作品，”路易斯淡淡道，“但他們都有該去的地方。”

“那你知道我會讓他去哪嗎？”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路易斯垂下眼眸，手指微微蜷起。

蘭斯偏偏要跟他作對似的，神采飛揚地道：“我會先給它做一個檢查，讀取它的記憶，然後剖開它的身體……”

“我沒興趣，”路易斯打斷他，“你要檢查，還是解剖，跟我無關。”

他話音剛落，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巨響，路易斯心下一驚，猛地擡頭，恰好撞上鐘子陽驚愕的雙眼。

鐘子陽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捏緊手中的糖袋子，當機立斷，轉頭飛快往樓下跑去。

目睹全程的尼婭：“oops……”

蘭斯揚起眉：“路易斯，怎麽了？”

路易斯收回目光，藏在桌底下的手緊緊握成拳，語氣淡漠：“沒什麽，我該工作了。”

“行吧，有事再聯系。”

他關上屏幕，嘩啦一下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地沖出門口。

鐘子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待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出了村子，身處濃重白霧之間，根本不知東南西北。他實在是走不動，便隨意找了一堵斷墻，跌坐在墻角下。鐘子陽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咽喉鼻腔全都泛著血腥味，胸口撕裂般疼痛，猶如溺水一樣難受。

他突然想起自己降生的那天。

鐘子陽對死亡沒有什麽概念，也不知道自己的壽命有多長，他曾好奇問過路易斯，但後者並未給出確切的答案。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註定只能活一年……不，現在是一年零三個月。他什麽都來不及做，一生在眨眼間呼嘯而過，想象的未來還沒開始，就已經走向結束。

還是以那種方式。

解剖兩個字帶著利刃，只是想一想，便覺得全身上下處處發痛。從路易斯口中說出來，更是令他覺得骨頭都在疼，心臟一陣酸脹，憤怒和難過宛如滅頂的潮水般將他淹沒。

鐘子陽看著手中的橘子糖抽了抽鼻子，想把它扔了，卻又舍不得，猶豫許久，依舊將它緊緊捏在手中。

他臉上倏地一涼，擡頭一看，豆大的雨滴落下來，越發有往暴雨發展的趨勢。斷墻邊空蕩蕩的，鐘子陽不得不重新找地方避雨，他扶著墻站起來，隨意找了個方向又走了一段，總算找到一間空無一人的屋子。

鐘子陽原本還有些猶豫，結果他前腳踏進門口，後腳大雨便嘩啦一下傾盆而下，他無可奈何，只能走進屋內。

屋子很小，但還算整潔，就是空氣裏好像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習慣了以後，倒也不算難以接受。再往裏走，其實還有一道門，鎖得牢牢的，鐘子陽看打不開便放棄了，隨意找了個比較幹凈的地方坐下，抱膝蜷成一團。

路易斯也許正在找自己，他想，也是，自己這麽重要的實驗品，丟了可沒法跟那個人交代。

鐘子陽其實還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回提洛斯，他完全能趁這次機會逃走，手上這袋橘子糖足夠支撐他逃到別的村子裏，改名換姓，沒人會知道他是仿生人，他可以用人類的身份活到自然休眠為止。

可他也知道，自己舍不得劉嬸，舍不得熱情的村民，還有一點……舍不得路易斯。

好吧，鐘子陽承認，比一點還要多好多。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鐘子陽想得頭腦發脹，他抵不過上湧的困意，決定靠著墻小憩一陣，等到雨停了再說。

他剛睡著沒過多久，屋內那道鐵門轟然而開，露出一道看不見底的階梯。兩個戴著口罩的人走出來，停在鐘子陽身旁。

“沒想到還真能碰見送上門的，”其中一人嬉笑道，“新來那款玩意兒用來催眠還挺不錯，除了味道大了點。”

“再讓那邊改進一下吧。”另一人蹲**，往鐘子陽嘴裏塞了顆藥，捏著他的下巴左右看了幾眼，“帶回去做個檢查，看著眼生，說不定是個新款。”

他倆一人一邊將鐘子陽架起往前走了幾步，先說話的人瞧見他手裏的糖袋子，用力把它扯出來看了看：“這什麽東西？糖？”

“別管了，趕緊回去，還得寫報告。”

“也是。”

他把那袋橘子糖隨手扔到角落，和同伴一起把鐘子陽帶進門內，鐵門落鎖，屋子裏重歸寂靜。

鐘子陽感覺自己一直渾渾噩噩的，意識模糊的時間比清醒的更多，只知道有人一直拉著他做各種各樣的檢查，末了就給他塞一顆糖，長得跟以前的一樣，味道卻是怪怪的。他以為是路易斯，剛開始種種賣慘哀求，無一得到回應，到後來他實在生氣，說什麽也不肯再吃那顆糖，抱怨對方故意用這麽難吃的糖來敷衍自己不止，還要逼自己做這麽多破檢查。

那人聽了以後，好像笑了一下，對他說：“這樣吧，你每天吃三顆，檢查就不做了，怎麽樣？”

鐘子陽昏昏沈沈，哪有多少思考能力，只是聽上去覺得是個不錯的買賣，吃三顆怪味糖總好過沒日沒夜地做檢查，便應下了對方的要求。他心裏還有些委屈，自己明明都任其擺布了，卻還要被這麽虐待，路易斯還真是一點情面都不講。

不過對方確實言而有信，自那天起便再也沒再折騰鐘子陽。後來，三顆糖逐漸減少成兩顆，後來又成了一顆，再後來，一顆也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少天以後，鐘子陽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他不在家，也不在研究室。鐘子陽被關在一個鐵籠子裏，舉目漆黑，處處彌漫著濃厚的血腥味，外頭傳來一陣比一陣淒慘的尖叫，耳膜被刺激得發痛。

他……是在哪？

鐘子陽有些茫然，扶著墻要站起來，然而雙腿酸軟無力，跌坐在地。他楞楞地坐了一會兒，用盡全身力氣翻過身，手腳並用地往欄桿處爬去。

走廊燈光昏暗，無論是對面還是隔壁，都是漆黑一片的鐵籠子。一個怪模怪樣的機器人遠遠走來，手上尖刀鋒利無比，鐘子陽僅和它對視一眼，便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他快瘋了，這究竟是什麽鬼地方？！他記得自己明明只是找了個地方休息，然後被路易斯找到接了回去，不停地做各種各樣的檢查，還有幾次手術……鐘子陽忽然想起哄騙自己吃糖的那人，聽語氣分明不是路易斯。

那他這幾天吃的糖都是什麽？

鐘子陽已是滿背冷汗，可惜如今摳喉嚨也來不及了。

遠處傳來開門聲，有人好像拖拽著什麽東西走進來，鐵鏈落地，有重物被甩到了地面上。

“這個真不經折騰。”一個聲音道。

“科研型都這樣，除了腦子別的都沒什麽用。”

“下次幹脆只研究腦子不就好啦？”

“大腦解剖太麻煩，你願意你幹。”另一人道，“接下來應該是……”

“我記得我記得，要給新來的做納爾遜測試！”

腳步聲逐漸接近，兩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站在鐵門前。稍矮的一個開了門，走到不斷往後縮的鐘子陽前蹲下，語氣裏滿是笑意：“你醒啦？還想吃糖嗎？”

鐘子陽幾乎是被強行按在椅子上的，他臉色蒼白，雙唇顫抖，滿眼恐懼地望著眼前兩人。稍微高一點那人把納爾遜測試的頭盔放到鐘子陽頭上，警告道：“這次給我認真做，別再耍花招。”

另一人吊兒郎當地靠在床邊，笑嘻嘻地恐嚇他：“不聽話的話，會被解剖哦。”

鐘子陽一聽見某個詞便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在椅子上縮成一團，連連點頭，唯恐下一秒就要被拉到手術臺上被開膛破肚。

畫面亮起，耳邊傳來熟悉的機械女聲，鐘子陽已經做過無數次測試，前面的題目都幾乎會背了，可他不敢隨意跳過，每一個都認認真真地看完後再選，又不敢選得太慢，害怕被那兩人以為自己想拖延時間。

他來不及思考暴露真實水平會有什麽後果，只是一條接一條地往下做，絲毫沒有留意題目的數量早已超過人類的基準線，更沒聽到外界的一切聲響。做到最後鐘子陽都快吐了，可依舊不敢停下來。

耳機裏驀然響起滴的一聲，有人在扯他的頭盔，鐘子陽嚇得不輕，手忙腳亂地想要把頭盔往下拉，帶著哭腔口齒不清地道：“我，我真的是在認真做的……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不要解剖我……”

他終究敵不過對方，頭盔被摔到地上，一個溫熱的懷抱穩穩將他接住。

“陽陽，對不起，”路易斯緊緊摟著他，有些笨拙地撥開他濕透的額發，“是我的錯，對不起。”

鐘子陽聽不見路易斯的聲音，也看不見實驗室裏的滿地鮮血，固執地在驚恐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自己的哀求。

“陽陽，陽陽！你看著我，我是路易斯！”路易斯捧起他的臉，“不會有人解剖你的，相信我，別怕。”

鐘子陽呆呆地望著他，喉嚨裏發出幾個氣音，路易斯來不及聽清，他便已經昏了過去。

“先生，這兩個人怎麽辦？”劉歆甩去刀上的血，站在不遠處道。

路易斯捂住鐘子陽的耳朵，冷聲道：“剖了，設備上的資料拷下來，裏頭的放走。”

“好的。”

他把鐘子陽抱起來，輕輕在額間落在一吻：“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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