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樂說得雲淡風輕，鐘子陽卻感覺心臟像是被揪住一般隱隱發疼，下意識地把他的手攥得更緊。

那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淩，社會上對仿生人的敵意處處皆是，這種狀況並不少見。鐘子陽現在倒希望，蕭樂說的不過是一個夢罷了。

“後來呢？”

“他們走了，我又看見一個人。”

鐘子陽的心又吊了起來：“還有？”

蕭樂點頭：“嗯。”

直覺告訴鐘子陽，這位青年和蕭樂的關系非比尋常，頓時緊張起來：“然後呢？”

蕭樂覆述了一遍，下意識地把某些細節省略了，可剩餘的已經足夠讓鐘子陽感到一頭霧水。

“我好像對他笑了。”蕭樂擡起手，輕輕觸碰自己的嘴角，這次殘留下來的感覺，似乎要比上次清晰得多，便道，“像這樣。”

他緩慢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帶著幾分寵溺的味道，有如春風化雪，堅冰消融。

鐘子陽呆楞地看著他，心裏既酸澀又歡喜。

他想，那個人該有多好，才能讓蕭樂露出這種笑容。

鐘子陽內心羨慕得不行，正要追問，卻聽見蕭樂道：“之後，他親了我。”

鐘子陽：“……”

他現在不僅羨慕 ，還有點酸。不，應該是非常酸，即便這是個夢。

蕭樂卻一臉不解：“可是，你剛剛不是說，只有情侶之間才會親吻嗎？”

“是這麽說沒錯。”鐘子陽吐出一口濁氣，幹巴巴地說，“那我猜，他跟你應該是情侶關系吧。”

蕭樂反而更疑惑了：“所以，我和你以前是情侶？”

鐘子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擡起頭：“不是，等等？！你確定那個人是我？”

“雖然看不清臉，”蕭樂非常肯定，“但一定是你。”

蕭樂相信自己的直覺，畢竟整個世界上，只有鐘子陽一個人能同時擁有帶著蜜桃香的甜味，和柔軟且毛絨絨的褐色短發。

再者，對他來說，世界上也僅此一個能被他稱為小太陽的人。

鐘子陽的心情頓時雨過天晴，一點也不酸了，甚至還有到隔壁運動場跑上三十圈的沖動。

蕭樂這個夢，四舍五入就是自己和他親了呀。

他壓抑不住瘋狂上揚的嘴角，只能低下頭掩飾。

蕭樂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陽陽，怎麽了？”

“沒事沒事。”鐘子陽心裏爽夠了，直起腰來，“蕭樂，你覺得這是夢，還是真的記憶？”

“說實話，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是真的。”

“為什麽？”

“因為，”蕭樂看向鐘子陽，“我也想把世界上獨一份的喜歡送給你。”

青年在夢裏的笑容一直縈繞在蕭樂的腦海裏，與對方肆意嬉笑的暢快揮之不去，有一個瞬間，他體會到心靈相通是何等美妙。假如只有鐘子陽一個人在等候，那該多煎熬。

蕭樂改變主意了，如今的他不僅想要學會什麽叫做喜歡，還要把它完完整整送到鐘子陽手裏。

那本該屬於他。

鐘子陽呆呆地望著蕭樂，心臟漏跳了好幾拍，比剛才還要洶湧的甜意從心底湧出，將他淹沒。

“那真是一份最好的禮物了。”他笑得眉眼彎起，勾住蕭樂的尾指，“我等你，蕭樂。”

再次和馬斯特見面時，蕭樂把隧道裏的夢告訴了他。馬斯特聽罷，並不驚訝，溫和地告訴他們：“別緊張，這是正常的狀況。”

鐘子陽和杜寧啟面面相覷，他們可從沒見過這種“正常”情況。

他們私底下用信息討論許久，也沒能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杜寧啟實在沒忍住，主動開口問道：“老師，我查了很多相關資料，也沒有找不到相應的案例。能不能請您告訴我們，這種情況究竟是怎麽回事？”

“寧啟，你要知道，資料並不能包括所有案例。”馬斯特和藹地道，“而且我猜，你只看了專業材料，對嗎？”

杜寧啟點頭：“是的，老師。”

馬斯特了然道：“難怪。其實從一開頭，你們就陷入了一種固定思維，完全弄錯了這件事的方向。”

杜寧啟和鐘子陽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老師，您的意思是？”

“寧啟，假如你把資料的查閱範圍定到二十年以前，也許你很快就能找到正確答案。”杜寧啟擡手就要登錄網站搜索，馬斯特出言攔住他，“不用急在一時，寧啟，你很快就能知道了。至於那些材料，現在已經所剩無幾，我家倒是還有不少。有空的話，你可以來看看。”

“好的，老師。”

杜寧啟輕輕抿唇，放下手環。鐘子陽垂下眼眸，神情若有所思。

車子緩緩停下，馬斯特起身下車，站在別墅前朝他們招手：“來吧，孩子們。”

別墅看上去並不起眼，內裏卻別有洞天，完全就是一個隱秘的研究室，設備比起研究中心毫不遜色。馬斯特徑直走到右邊的房間前，打開房門：“蕭樂，你先進去吧。”

蕭樂往前走了兩步，一直低頭思索的鐘子陽突然伸手拉住他：“蕭樂！”

他回頭，鐘子陽遲疑片刻，只道：“進去以後，要聽馬斯特先生的話。”

蕭樂輕輕點頭，擡手在鐘子陽的發頂揉了一把，闊步走進門內。

馬斯特從另一邊的架子中翻出一份資料，遞給杜寧啟和鐘子陽：“我知道你們有很多問題，在我們出來之前，你們可以嘗試在這份資料裏面，找到想要的答案。”

“老師……？！”

杜寧啟想叫住他，馬斯特卻微笑著擺了擺手，緩步走進門內。

鐘子陽無奈聳肩：“算了，我們先看看吧。”

杜寧啟打開資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份檢查報告，大體上看，數據結構和蕭樂那份非常相似，同樣的，在數據庫裏也找不到相應的仿生人型號。鐘子陽將它翻到末頁，最下方赫然寫著一行小字。

“受檢者：馬斯特?尤金”

杜寧啟愕然地盯著它，有些混亂：“這是老師的檢查報告？可，可是老師怎麽可能會是仿生人？！”

鐘子陽也十分驚詫，楞楞地看著檢查報告。它像是一條關鍵的鉤子，把散落在腦海的細小線索一個接一個地串起來，逐漸形成一條完整的線。

為什麽蕭樂的報告無法找到相應的型號，為什麽他的納爾遜測試成績剛開始能那麽糟糕，為什麽他的記憶變化如此特殊截然不同，一切終於豁然開朗。

因為他和馬斯特一樣，根本就不是仿生人。

鐘子陽手裏的資料，就是一份屬於人類的檢查報告。

這種體檢方法伴隨著第四代仿生人的面世而出現，通用時間並不長。在大部分人眼裏，它和機器檢查並無區別，更別提其中某些完全把仿生人當作工具擺弄的項目。迄今為止，根本沒有人想過要把這種方法用到人類身上去。

正如馬斯特所說，他們一早就陷入了固定思維當中，再加上納爾遜測試的誤導。當看到這份陌生的數據時，他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它來自一個從未面世的仿生人型號。

杜寧啟深呼吸幾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點開蕭樂的檢查報告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但是蕭樂的納爾遜測試確實連合格線都沒能達到，這又是怎麽回事？”

鐘子陽同樣在垂眸沈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資料的一角，卻忽然感覺有些不對。他低頭看去，檢查報告之後，竟然還有一頁，它緊緊黏在前一頁上，導致鐘子陽一時沒有發現。

它像是從已經絕版的紙質雜志中裁下來的，整一頁花花綠綠，亂七八糟，劃分成數個大小不一的方格，登載著一些不痛不癢的瑣碎新聞、笑話和廣告，只有最末的一篇報道，被人圈了起來。

它像是被遺棄在角落的塵埃，毫不起眼，甚至連標題都沒有，但內容卻讓鐘子陽和杜寧啟心下大驚。

報道稱，由於長時間的災害和輻射，世界上有一小部分人出現了一種後遺癥。據研究報告顯示，該後遺癥具有遺傳性，雖然患者有康覆的概率，但因為專家稀少，治療格外困難且昂貴。

“這種後遺癥的癥狀具體包括但不限於智力、精神、情感等多方面的障礙。”鐘子陽的聲音有些顫抖，“嚴重者，可能會造成情感缺失，無法感受喜怒哀樂……”

報道的末尾，把他們稱之為“上帝創造的仿生人”。

“所以他們根本無法通過納爾遜測試。”杜寧啟喃喃道，“可是這麽大的缺陷，我竟然從來沒聽納爾遜的團隊提起過。”

鐘子陽咬緊下唇，緊緊握起拳頭：“他們當然不會提起，這關乎到公司的聲譽，你沒發現嗎？這份報道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過納爾遜。”

他們恐怕是連提都不敢提。難怪馬斯特會告訴他們，這些資料所剩無幾，九成是被刪除或者毀去了。

鐘子陽低頭往雜志的其他部分掃了一眼，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他將它舉起來，變換角度端詳半晌，突然道：“我好像看過這份雜志。”

杜寧啟擡頭看他：“什麽時候？”

“很久以前，在蘭斯的辦公室裏，我無意間在他的桌上看到的，剛好打開的就是這一頁。”鐘子陽盡力回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一篇文章好像也被圈起來了。”

杜寧啟皺眉：“他沒跟你說什麽？”

“沒有，他很快就把它收起來了。”鐘子陽很後悔當時沒有多看幾眼，“但看樣子，蘭斯也很在意這份報道。”

杜寧啟猜測：“難道說……他也認識患有這種病的人？”

“我不確定他是站在哪一邊的。”鐘子陽卻表示異議，“如果他是真的在意，以他的作風，一定會搜羅專家，成立團隊給他認識的那個人治病才是。”

然而，蘭斯從接手博茨的那天起，就一直放任納爾遜團隊封鎖消息。如今網路上已經尋不到任何關於這種病的信息，只有他們眼前這份紙質資料，告訴他們，它是存在過的。而那些無法通過納爾遜測試的人，也是真實存在的。

在這二十年間，能治療他們的人不知還剩下多少，沒有人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一群人。他們作為人類，不被納爾遜測試承認，能力也不足以與仿生人相比。與其說是上帝創造的仿生人，倒不如說，是一群被上帝所遺棄的人類。

他的蕭樂，竟屬於其中一員。

鐘子陽一想起這件事，就心疼得要命。

杜寧啟不愧是專業的科研人員，他很快就理清思緒，把整份資料重新翻了一次，轉頭又拿出了蕭樂的檢查報告，邊看邊道：“原來如此，我懂了。”

鐘子陽看向他：“什麽？”

“我知道蕭樂的記憶是怎麽回事了。”杜寧啟的手指在光屏上輕點，“現在有一種技術，可以和催眠相結合，對人的記憶進行清除或者篡改，他大概率是接受過這種手術。不過從他的情況來說，給他做手術的人並沒有徹底清除他的記憶，我猜，他是自願的。”

手術……鐘子陽咀嚼著這個字眼，問道：“這種手術現在已經普及了？”

杜寧啟搖頭：“當然沒有，目前只用於軍方和警方。”

鐘子陽心裏忽然浮現出一個名字，思忖半晌，正想開口，身後陡然響起喀啦一聲，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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