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子陽聯系上杜寧啟的時候，他的聲音卻似乎透著一股疲憊。

鐘子陽非常焦急，剛接通便迫不及待地和杜寧啟簡述了一遍剛才的情況。畢竟事發突然，杜寧啟不得不將剛才碰見的糟心事暫時拋於腦後，催促鐘子陽和蕭樂盡快趕到研究中心來。

好在杜寧啟的實驗室離環球大廈不過半個小時的路程，待到達時，蕭樂也恰好醒了。見他的臉色比之前轉好許多，鐘子陽心頭的大石算是放下了一半。

鐘子陽先一步走下飛船，朝蕭樂伸出手：“好些了？”

蕭樂點了點頭，搭著他的手借力跳到地上，緊接著也沒有松開。鐘子陽對蕭樂的擔心占了上風，根本沒留意，任由他拉著，走向白色建築的大門。

杜寧啟已等候良久，帶著兩人快步往裏走：“儀器已經準備好了，我需要先給他做一個全身檢查，子陽，你之前是不是沒做過？”

“……沒有。”鐘子陽抿起唇，他是純粹不想給蕭樂做，這種檢查主要用於確定仿生人的型號和使用情況，某些項目的過程和檢查工具無異。反正他把蕭樂撿回家，又不是讓對方幹活的，追究那些事情做什麽？

“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麽，子陽，但是他的型號對後續的檢查很重要。”杜寧啟輕聲道，“放心，一些不必要的項目，我會省掉的。”

鐘子陽略微放下心，低低地“嗯”了一聲。

杜寧啟繼續道：“還有，根據你剛剛說的情況，我大膽猜測，蕭樂可能由於某個誘因已經想起來部分記憶。”

鐘子陽一路上都沒來得及深想，這會兒被杜寧啟提點，頓時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

“如果確實如此，他剩下的記憶也可以通過同樣的方法刺激恢覆，當然，具體情況要視之後的檢查結果而定。”

“啊，那實在是……太好了，對吧，蕭樂？”

鐘子陽笑了笑，仰頭看向蕭樂，後者卻是一聲不吭。

杜寧啟上前打開工作室的大門，說：“蕭樂，跟我進來吧。”

鐘子陽輕拍蕭樂的背，笑道：“去吧。”

蕭樂擡手，把指尖放在他的唇角上，把那個笑給按了回去，說：“等我出來。”

他跟著杜寧啟走進工作室，大門緩緩關上。

蕭樂環視四周，這裏比鐘子陽家裏那個私人工作室起碼大了一倍，儀器也更多樣覆雜，後面還有一個巨大的空間，被幕布擋得嚴嚴實實。杜寧啟把他帶到一張躺椅上坐下，走到旁邊的光屏輕點鍵盤。

蕭樂望著懸在頭頂上的器械，突然開口道：“我真的有可能全部想起來嗎？”

“假如順利的話，今晚肯定能有所進展。”杜寧啟溫和地道，“別緊張，躺下吧。”

鐘子陽從大門關上那刻起，便斂起了大半笑容，坐在沙發上，雙手撐著額頭，緊緊閉著雙眸。

他今晚得知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如同一團亂麻塞在鐘子陽的腦海裏，光是蘭斯的那番話，就已經讓他難以消化。

如果真像蘭斯所說，蕭樂的記憶中真的藏著路易斯的研究資料，在路易斯已經去世的情況下，蕭樂無疑成為一個行走的寶藏，無論怎麽想，對蕭樂來說都非常危險。

再者，創造蕭樂的人能把資料都放在他身上，一定有所目的，反正……總不會是讓蕭樂當個人肉漂流瓶。待蕭樂完全想起來以後，說不定就得離開鐘子陽家。

一想到這件事，鐘子陽便莫名地打心底覺得難受。找回記憶本該是一件值得替蕭樂高興的事，但如今，鐘子陽實在不太高興。

他揉了把臉，指尖碰到自己的唇，上面似乎還殘留著蕭樂的溫度，樓梯間裏的吻頓時湧現在腦中。

鐘子陽有些耳熱，它來得倉促突然，可是感覺不賴。

他其實也意識到，自己對蕭樂的感情已經有些模糊不清，雖然對容貌和聰慧的欣賞仍舊占了大部分。他從撿回蕭樂那天起，便對蕭樂有一種想要親近的沖動，說不清理由，仿佛是自然而然的。因為這股沖動，他對來歷不明的蕭樂毫無戒心，甚至不自覺地產生依賴，本來只在尼婭面前表露的行為神態，已經完全地敞開在蕭樂面前。

可迄今未止，即便得知蕭樂可能是一個隱形炸彈以後，他仍不覺得對方會對自己不利，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全身心信任，用鐘子陽的專業語言開個玩笑說，像是一條刻在他的身體裏的程序。

鐘子陽輕按自己的唇瓣，回想當時的一切，印象最深刻莫過於蕭樂的模樣。鐘子陽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蕭樂，他像是一個尋得失物的孩子，又像一個終於求得良藥的病人，急迫與隱藏在表情下的喜悅讓他徹底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掙脫了共情能力的桎梏以後，感情終於擁有了熾熱的溫度。就連鐘子陽的名字，從他口中吐出來，似乎都帶上微燙的熱意。

雖然鐘子陽也想不通，為什麽蕭樂會在那種情況下喊自己的名字，就好像他們本就認識一樣，難不成他倆還有些他記不得的過往？

鐘子陽想到與蕭樂相處時偶爾冒出的熟悉感，莫名感覺還真有可能，一下靠在沙發上，開始神游天外。待杜寧啟出來的時候，鐘子陽已經給自己和蕭樂構思了十幾個故事，喜劇悲劇，各種版本應有盡有，修一修就能出版成書了。

杜寧啟是獨自一人走出來的，鐘子陽跳起來往他身後張望：“蕭樂呢？怎麽樣？”

“他等下會出來。”杜寧啟眉頭微蹙，語氣嚴肅，“子陽，情況和我想象中相差太遠，我需要跟你單獨談談。”

鐘子陽心中咯噔一下，有些不安地點了點頭：“好。”

杜寧啟把他帶到旁邊的一間會議室，打開演示用的光屏。鐘子陽正襟危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事實上心裏緊張得快炸了。

光屏上彈出一張數據表，杜寧啟指著它說：“這是蕭樂的檢查結果。”

鐘子陽對它很熟悉。一般來說，同一個型號的仿生人，它們的數據表會大致相同，可眼前的這張表，鐘子陽卻根本找不到任何與之匹配的印象。

“我已經跟所有登記在庫的仿生人型號對比過，很顯然，蕭樂不屬於任何一種。”杜寧啟輕聲宣告結果，“我覺得，他有可能是一款還沒面世的仿生人。”

鐘子陽腦中莫名冒出一個名字：“阿波羅一型……”

“那是什麽？”

“沒有沒有，隨口說的。”鐘子陽打了個哈哈，“你繼續吧。”

杜寧啟在屏幕上輕輕一點，畫面跳轉至第二張報告：“我出於保險起見，給蕭樂重新做了一次納爾遜測試。”

鐘子陽瞪大雙眼看著報告上的數字，難掩驚訝：“三十道題？”

一個月前，蕭樂明明才做了八道。

“也許是今晚受到刺激的原因，也不能排除他一直在學習。”杜寧啟頓了頓，“他有可能開始產生感情了。”

鐘子陽目不轉睛地盯著光屏。一個學習產生感情的仿生人，意味著他將會逐漸擺脫固化冰冷的程序，擁有人性，他不再是服務於人類的工具，而是成為了一個嶄新的生命。

這場誕生，就是奇跡。

杜寧啟：“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而且他的表現最多也只算是初露苗頭。這種變化的原因暫時還不明了，可能是跟他的記憶有關。”

鐘子陽：“哦對，他的記憶怎麽樣？是不是有辦法恢覆了？”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也是最奇怪的地方。”杜寧啟嘆了口氣，坐到鐘子陽的對面，說，“今晚的事情確實刺激他恢覆了部分記憶，我用儀器看過，全都是一些雜亂無章的零星片段，不，應該說是模糊的畫面，甚至無法分辨真假，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

鐘子陽對這方面真的一知半解，只能楞楞地看著杜寧啟，等他繼續往下說。

“我們創造的記憶基本上都是一整段的。打個比方，把一段記憶比喻成一個裝著無數文件的壓縮包，植入記憶就是把這個壓縮包放入仿生人的數據庫裏，失去記憶的原因可能是把壓縮包刪除或者隱藏。那麽即使要恢覆，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恢覆一個壓縮包，也就是一整段記憶。”

杜寧啟耐心地道：“可是蕭樂這種狀況，就等於是把整個壓縮包拆開，每一個包裏只恢覆了一兩個文件，對一個仿生人來說，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子陽，你明白嗎？”

杜寧啟已經說得足夠直白，鐘子陽自然不可能聽不懂。雖然他剛才確實不太開心，但這種情況不是他想看到的。

鐘子陽擰起雙眉：“所以，蕭樂的記憶真的沒辦法恢覆了？”

“也不一定，有一個人可能會有辦法。”杜寧啟緩緩說出一個名字，“馬斯特?尤金，我的老師。”

馬斯特年事已高，把自己的職位扔給杜寧啟，回家頤養天年去了。鐘子陽擔心他不願意再度出山，好在杜寧啟願意幫忙幫到底，主動攬下了聯系老先生這件事。

蕭樂興許是從鐘子陽的神情中看出端倪，坐上飛船沒多久，便道：“我的情況，很棘手？”

鐘子陽一楞，語氣輕松地說：“還好啦，別擔心。”

蕭樂看著窗外，肯定地道：“杜寧啟也沒有辦法。”

“他的老師會有的，而且還有很多專家，不止諾亞城，還有城外，甚至整個世界。”

蕭樂不吭聲，鐘子陽從口袋中摸出一顆橙色糖果放到他手心：“你就當是一場尋寶游戲，記憶就是藏在終點的寶藏，它需要耐心。”

蕭樂轉過來靜靜地看著他。鐘子陽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淺棕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藏著星辰，他舉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信誓旦旦地說：“放心吧，神奇陽陽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的。”

蕭樂合起手心，把那顆糖握緊，低聲道：“嗯。”

鐘子陽想了想，說：“你今晚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他見蕭樂抿唇，連忙道，“不想說的話不說也……”

蕭樂：“大火，和你。”

鐘子陽楞了楞，磕磕碰碰地問道：“那……為什麽要，要親我？”

他問完不敢看蕭樂，一直低頭盯著自己的指尖，結果蕭樂沈思半天，最終卻冒出一句：“我不知道。”

鐘子陽：“…………”

他有些生氣，可又不能怪蕭樂，心裏十分憋屈。飛船恰好停下，鐘子陽留下一句“當我沒說”，然後逃一般跳了下去。

蕭樂跟在他身後，神情無辜又茫然。他是真的說不出個一二三來，當時完全是本能地抱著鐘子陽親下去的。唯一清晰的是，那股洶湧而來的感情在他心裏留下的痕跡。

蕭樂垂下眼眸，輕輕摩挲指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能擁有那麽覆雜的情緒。

可惜的是，他如今像是一片暴風雨過後風平浪靜的海面，再想不起來一丁點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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