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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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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青垣縣可能從來沒有起過這麽大的風,到處都是盤旋的力量,最先遭罪的是花草樹木,它們這輩子都想不到,自己會在夏季最茂盛的時候支離破碎,空中到處是殘缺的花瓣和樹葉,以及被連根拔起的青草等,此情此景,比得上天氣最惡劣的塞外荒漠,哪裏還有半點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影子。

各處屋舍全部關門閉戶,街頭不見一個人影,所有人都在抱怨怎的突然變了天。

應家老宅的後院裏,長發翻飛的邱晚來站在那口井前,半瞇著眼睛,幾枚毒性未知的短箭夾在指間,鎮定地看著沖進來的應凡生。

賀春花穩穩地蹲在她身旁,黑色的長毛迎風擺動,不怒而威。

磨牙和滾滾稍微狼狽一點,滾滾死命抱著磨牙的腿,磨牙用力抱著旁邊涼棚的柱子,這才稍微穩住了身子,不至於被這陣巨大的怪風吹翻過去。

兵分兩路,夜宴需要人去,應家的“井”也得照顧著,尤其這幾天還是它犯病的時候,更加疏忽不得。出發前,桃夭還特別跟賀春花說,放你在這裏,就是要你斷他的後路,雖然我們都不知這個洞到底是什麽底細,但起碼能肯定他身上所有力量的來源都在這裏。萬一我們在夜宴上有紕漏,被他逃掉的話,無論是為了保命還是報覆,他一定會想法子讓自己變得更強悍,所以你得守在這裏,萬一有什麽變化,以你的能力,至少能抵擋一時半刻吧。

面對她的安排,賀春花卻是懶懶道,十個我在這裏又如何,你們都說那個洞誰都補不上,只要它還在,不是應凡生也會是別人,收拾應凡生不算什麽,把這個洞收拾了才是正事。

誰不知道這才是正事呢,可應家花了一千年都做不到的事,就算換了他們也難以在三兩天找出對策啊。所以桃夭只拍了拍它的貓頭,笑道,實在不行,你現個原形,然後一屁股坐上去,說不定就給它封上了。

賀春花翻了個白眼。

不管怎樣,有貓馗與鈴星大人在,稍可放心。至於拿不動刀扛不起劍的磨牙和滾滾……他們照顧好自己就算幫大忙了,萬一中的萬一,他們誰都收拾不了應凡生,就讓他念經煩死他吧,說不定也是個解決的思路。

此刻,應凡生打量著這幾個擋在他面前的不速之客,一句話也沒有說,只邁步朝那已是黑氣翻騰的井口走去。

他離井口越近,那黑氣便翻湧得更厲害,並發出一陣哢哢的聲音,肉眼可見的裂紋,從堆砌了幾百年的青磚上慢慢爬出。

嗖!

一支短箭紮到他的膝蓋上。

應凡生身子一歪,單膝跪在地上。

“劇毒。”邱晚來冷看著他,“你束手就擒,我還能給你解藥。”

應凡生的臉色更難看了,白中透出慘淡的青黑,畢竟還是凡胎肉身,毒藥似乎依然會起作用。

“你還沒有罪大惡極,現在停下來還能活命!”桃夭從門口沖進來,大聲道,“你一個一百多斤的大人,甘心被這些連重量都沒有的齷齪玩意兒玩弄嗎?”

慢她一步進來的司狂瀾,看著眼前情景,冷冷對他道:“應凡生,錯在邪物不在你,何至於要同我們拼命?你應家的本事是用在這上頭的嗎!”他特意在他的名字上加重了語氣。

應凡生歪了歪腦袋,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卻在這瞬間皺了皺眉頭。

柳公子低聲道:“小心些,我怕你們叫不回他。”

羅先與賀白沒有作聲,只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應凡生慢慢起身,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拔掉毒箭,擡起了腳,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桃夭心下一沈。

又一支毒箭紮在他另一個膝蓋上,這次他跌得更重,爬起來也更快,並沒有要停止的意思。而詭異的是,隨著他前進的心越來越堅定,毒箭在他膝蓋上留下的傷口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邱晚來心下一怒,解下掛在腰間那細細的烏金鐵鏈沖了上去。以她的本事,不出片刻就能將他綁成個粽子,臭小子,竟連毒藥都不怕。

“你是人!別讓他碰到你!”桃夭大喊。

但還是遲了一步,在邱晚來拿鐵鏈鎖他時,他趁勢抓住了她的手。

一股帶著寒意的灼痛從她手下傳出,正吃驚時,對方卻突然松開了手——一只九首巨貓及時咬住了他的半邊身子,一甩頭,一半的他上了半空,留在貓嘴裏的另一半被不屑地吐出來。

知道貓馗的力氣大,可也沒想到一口就咬成了兩截……

“這樣的實力,你們五個人都收拾不了?”賀春花瞟了他們一眼。

話音未落,一分為二的應凡生竟又在怪風中合為一體,仿佛剛才那一擊對他只是個笑話。

賀春花吃了一驚。

“分成多少塊兒紮多少毒箭都沒用。”桃夭看著他繼續向前的背影,“因為我們對付的一直不是他,是霸占他身體的玩意兒。那個洞應該早就不想只當一個被限制了自由的狩獵者了。”她看著那口井,皺眉道,“它需要一個真正‘出來’的方法。”

“不能讓他再靠近那個地方!”司狂瀾拿過邱晚來手中的鐵鏈,快步上前,準確套住了應凡生的脖子,用力往後一拉。

應凡生仰倒在地。

柳公子一個箭步沖上去,捏訣使出一個定身咒,一道弧光從應凡生頭頂閃到腳下,令他動彈不得。

而就在眾人稍許松一口氣時,只聽到應凡生一陣怪笑,脖子上的鐵鏈瞬間碎成了鐵粉,柳公子的咒也失了作用。他輕輕松松地站了起來,如勝利者一般朝井口走去。

他不是妖怪,卻比妖怪難對付一萬倍,桃夭的腦子飛快地想著還有什麽法子可以用。

“應家有兒初長成,凡心凡人守眾生。”

一道白光從桃夭袖口裏落下,烏龜趴在地上,慢吞吞地朝他爬過去。

他停住了。

“應凡生,你家不在那裏啊。”烏龜看著他的臉,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你阿爹給你洗澡的地方,教你走路說話的地方,都不在那裏呀。”

他看著爬過來的烏龜,雙手微微有些顫抖。

後院裏的白光越來越亮,而烏龜每往前爬一截,身體就大一圈,無數蒲公英狀的光團從它的背上飛出來,在半空中盤旋成了一個又一個半透明的人形,男女老少,面容清晰。

如此場面,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兩個人形輕輕飄落到應凡生面前,一個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一個是體態健碩的年輕男子。

應凡生楞楞地看著他們,黑如深淵的眼睛裏似有奇怪的光閃過。

他們面帶笑容,卻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一個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頭,一個鼓勵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不可能有任何感覺的,連實體都沒有的家夥。

他眼睛裏的黑暗漸漸縮小,露出了久違的正常的眸子。

“阿爹……火牛……”他伸手去抓他們,眼淚奪眶而出,“你們好久沒回來了,我做夢都在想你們!”

他們依然微笑著看他,然後漸漸淡去,又化回小小的光團,回到了烏龜的背上。

他踉蹌著去追,沒站穩,跌倒在地。

“既還記得他們的臉,為何還要往那深淵去?”烏龜問他,“別去了,你姓應,你一生都與它為敵,怎能輸在這裏?”

他擡起頭,怔怔看著它,搖頭:“我不想輸,我只是想找一個答案。”

“什麽答案?”它問。

“我們為陌生人獻出一切的意義。”他看著他們每一個人,“我盡力了,但我找不到。”他慢慢站起來,眼中滿是失望。

他一步一步地倒退,眼中的黑色又開始蠢蠢欲動。

“你阿爹把你撿回來時,你也是他的陌生人。”桃夭看著他的眼睛,“應凡生,因為有像你們家這樣的人存在,這個世界才沒有變得更糟糕。”

他楞住,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身體也劇烈顫抖起來,但是,他終還是怪笑起來:“我要回去了。”

可轉眼間他又皺起眉頭,痛苦道:“我已經被困住了,它一定會帶我走的。”

“該走了,該走了!”

“不……等等。”

“走!走!走!”

“不行……不行……”

“你是我的啊!”

“不對!我不是你的……我是應凡生,不是你的!”

一時間,各種矛盾的表情在他臉上輪番出現,被撕裂的靈魂在語無倫次的對話裏做著最後的博弈。

最後,他用力摳住井口,回過頭,用僅剩的一絲理智對他們大吼:“把我帶回來!快!!”

帶回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一個辦法才能真正把他帶回來。

在場的,都是見慣生死的人,殺伐決斷從不拖泥帶水,然而只在這一刻,機不可失的理智與微妙糾結的情感,在每個人心裏對撞。

然而,一切都只有剎那的暫停。

一柄利劍剖開夜色,紅色的光在它身後落成一道耀眼的軌跡,正中應凡生心口。

司狂瀾的劍,快過桃夭的藥。

她側目看了看司狂瀾,他比任何時候都沈靜,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很隨手的事。

她默默將手裏的藥放回了布囊。

另一邊,應凡生靠著井口滑坐下來,臉上竟是如釋重負的模樣。他費力地擡起手臂,拿手指在那塊傷疤上,一筆一筆寫著字……可惜,還是沒有力氣寫完。

他看了烏龜一眼,說:“我救你,是因為你被困在網裏。我也是。”

烏龜迎著他最後的視線,看見的,卻是多年前,那個急吼吼地要把他從網裏放出來的小孩子。

應凡生慢慢垂下頭,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一片灰燼揚起,如亂雪紛飛,地上再無他的蹤跡。

司狂瀾收劍回鞘,眾人皆面色凝重。

保住了幾十條性命的安危,十幾年懸案亦真相大白,犯人伏法……明明是個好結局。但,為何心頭還是擰作一團,不得舒展。

磨牙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然而,還來不及念出下文,後院裏便是一聲巨響,只見那井上青磚突然炸開,火焰般的黑氣從露出來的洞中憤怒沖出,帶著一種絕望咆哮的姿態。

滾滾一聲叫喚,居然整個身子都離了地,被無形之力拽著朝洞口而去,幸而被磨牙一把抱住。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只手抱著狐貍,一只手抱著桃夭,整個人幾乎被扯著橫飛了起來。

驟然加劇的怪風,似要將所有人卷起來,吞進它沖破了封印的嘴裏。地面也在此刻異常地搖晃起來,仿佛有一個藏在下頭的大家夥在蓄力亂拱,只等時機一到便沖破束縛,為所欲為。

怪風中的力量太過強悍,桃夭一手拽著磨牙,司狂瀾及時拖住她的手,柳公子又使出全身力氣拖住司狂瀾,這才勉強立住。另一頭,賀春花將狴犴司那三人護在身後,貓爪死死摳在地上,都還是被那股怪力拖著往前挪了好幾步。

更麻煩的是,受影響的好像不光是他們。

院墻外頭隱隱傳來尖叫,幾個小孩子像狂風裏的樹葉一樣從墻上被“吹”了進來。

然後是兩只貓,三只狗,還有一群咯咯亂叫的雞,也被卷在半空中飛了進來。

外頭的動靜越來越大,看樣子這個失去了應凡生的洞,已經憤怒到要把整個青垣縣的活物都拽進來。

司狂瀾抱住一個孩子,桃夭搶過一個,賀春花的尾巴卷住一個,磨牙抱住兩條狗,滾滾抓住一只雞,其他人也是盡量護住這些無辜的家夥。可這樣下去,又能保住多少,等全青垣縣的活物都湧過來時,他們自己恐怕都危險了。

現在他們終於能完全理解,為何應家花了一千年的時間都補不上這個洞了。它的力量超過了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認知。

柳公子皺眉,對司狂瀾和桃夭喊:“我要放手了,你們自己先穩住!”

“你要做什麽?”桃夭警覺道。

“你我什麽身份,怎能被這鬼東西玩得團團轉?”柳公子咬牙道,“我下去看看。”

“不行!你忘了那些被它拽過來的活物最後都變成什麽樣了?”桃夭厲聲道,“現在根本不知它的底細,如果你也無法對抗那種力量呢?你要變成比應凡生還可怕的存在嗎?”

“可再這麽下去,我們早晚要被拖進去!”

“還是我去吧。”司狂瀾將桃夭交到柳公子手裏,提起插在地上的劍,“有它在,那個洞或許奈何不了我。”

桃夭一把拽住他:“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危急時刻,一團巨大的白光騰空而起,好像完全不受怪力的影響,不疾不徐地朝洞口飛去。

眾人一楞,那空中之物不是烏龜是誰?只是它現在的身量好像又變大了,連模樣都跟之前不同了,虎眼鱷口,額頭上還生出了一對龍角,四肢上的鱗片虹光閃爍,看上去雖十分古怪醜陋,卻自帶幾分威嚴尊貴,只是它馱在背上的那些光團依舊閃亮,數量還越來越多的樣子。

轟一聲巨響。

烏龜落地,剛好趴在洞口之上,將它蓋得嚴嚴實實。

怪風驟停,失了牽扯之力的眾人頓時跌在地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貓狗掙脫出去,轉眼跑得無影無蹤。

桃夭擡頭,只見烏龜的背上長出了一個半透明的長方形玩意兒,白光耀眼之間,又有無數人形在其中閃動。

“我的同族喜馱盛名之人事,只求早日化龍登天。”烏龜沖桃夭咧嘴一笑,“我因生來樣貌特殊,自小不被族群青睞,也沒有什麽化龍的奢望,故而多年來孤身游走四方,逍遙山水。可是身為赑屃,還是本性難移,我們生來的意義,就是盡可能長久地‘記住’,而我的天性,偏就是只愛記那草芥之名。”

桃夭呸掉嘴裏的土,爬起來打量著它:“草芥之名?”

“嗯。戍守邊關半生的軍士,為救溺水小童而亡的樵夫,默默在鄉野貧苦之地懸壺濟世一生的大夫,寒來暑往挑著擔子往各處叫賣的小販,盯著毒日頭修屋建橋的工匠,葬身火海的潛火兵,用千年時間守一個洞的術士……那些所有盡力活完了自己的一生,但既沒有金山銀山也沒有蟒袍加身,甚至都不會被多少人知道並記住的,草芥之輩。”它如是道,“我發現,每當我在這些逝去的凡人墳前喊出它們的名字時,我的身上就會多一團光,很小,但很亮。我活了太長的時間,已經數不清我身上馱著多少這樣的光了。其實我並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麽,也許只是我的力量讓它們的名字以這種方式留了下來,也許跟我都沒有什麽關系,那只是他們留在世上的一點惦念,或是曾經來過這世間的一點痕跡。”它眨了眨眼睛,“我管它們叫芥靈。”

“芥靈……你好像創造了一種連我都沒聽過的妖怪。”桃夭的視線落在它的四肢上,皺眉,“你的腳……”

它的腳,開始有了石化之像。

“哦,剛才那個情況,我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它輕松道,“雖然我一直很貪戀自由自在的日子,沒想過要那麽快變回本相,畢竟一旦做了這個選擇,我就再也不能到處跑了,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說,日覆一日地馱著我的碑,停留在漫長的時間裏。”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司狂瀾仍是最理智的一個,問它:“你確定你能封住它?”

“現在不是封住了嗎?”它笑了一聲,“我也是試試,畢竟我真實的體重真的很嚇人,而且,我覺得我身上還有額外的重量。說不定正是因為有它們,才鎮住了這個不老實的破洞。”

他們擡頭,它背上的“碑”依然光華耀眼,因為它的存在,那些曾活在不同時間裏的人們,他們的臉孔,笑容,眼淚,還有對這個世界的愛與牽掛,都永遠留在了這只妖怪的背上,哪怕世間所有人都忘記了他們的名字,它還記得。

桃夭蹲到它面前:“不後悔?”

“多給我點時間去選擇,我可能會後悔的。”烏龜認真道,“可你們都要被吞了,我哪還有多餘的時間。”

桃夭不禁搖頭一笑:“我做夢都沒想過,有朝一日居然會被有求於我的妖怪救下來。這下好了,我的面子又沒有了。”

“我不會說出去的。也沒有機會說出去。”它耷眼看了看,自己的四條腿已經成了四根粗壯無比的石柱,“不過還是要提醒你們,我現在只覺得身子下面依然有一股不甘心的力量在亂竄,我能鎮住它多久,不好說。”

“放心,既然我知道了,自然不會放過它。”桃夭伸出手,往它的前腳上拍了一下,“但規矩還是規矩。”

“那是自然,我從不賴賬。”它又笑笑,“只是你以後要小心,拿我做藥可別崩了病人的牙。”

桃夭笑著拍拍它的腦袋,又問一句:“叫了你這麽久的烏龜,你有自己的名字嗎?”

它想了想,說:“既然他叫我緩緩,那我就叫緩緩吧。”

“那就多謝了,緩緩。”

“不客氣。”

“以後我得了閑,會來看你。”

“別空手,帶點包子來。”

“行……”

院子裏,漸漸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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