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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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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時間在船上總是又快又慢的,不覺間,又開到了秋天的尾巴。

他們又回到了煙州。

前些日子收到楚老板捎來的信,他說已返家,去年讓他們兄弟倆撲個空委實不好意思,正好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是他生辰,準備在家中擺個酒席慶祝,請他們兄弟倆務必來參加,他很是期待與他們的重逢。

正好有時間,兄長拍板,這個月再不接任何生意,回煙州休整十天再出發,也好讓家在煙州的船員們提前回去探個親,大家無不歡喜。

船到煙州,他們倆要去赴壽宴,其他船員歸家探望,只得蔡鯉鯉一個孤家寡人,她倒是不介意,還說正好由她留下來守船,讓大家好好玩耍去。

她一直都是這樣,從不讓自己成為任何人的麻煩。

兄長本也讚同她留下,但下了船後又一回頭,見她在蕭瑟的秋風裏笑嘻嘻站在船邊沖他們揮手的樣子,卻突然改了主意,讓他回去把她喊上,一起去楚家吃壽宴。

蔡鯉鯉有點受寵若驚,但比起留在船上擦欄桿,她當然願意跟著兄弟倆去湊熱鬧,在海上飄得久了,雖然大家夥兒聚在船上的日子也算有趣,但離開岸上的煙火氣久了,難免也會懷念。

到了楚家,楚老板一見到提著壽禮的他們,高興得連聲說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老臉激動得通紅,說話都不利落了。

進屋落座,他們環顧四周,心想當“趕海客”果然是個賺大錢的行當,看楚家宅子的規模與裝潢擺設,莫說煙州,便是放在皇城之中也算得上大戶人家了,難怪那些人寧可舍了命都不舍得放棄這一行呢。

不過辛苦也是真辛苦,看看楚老板的模樣就知道了,也不過是幾年不見罷了,老頭瘦了一圈,原本還能見著幾根黑發的頭頂已然雪白一片,連眼眶都不爭氣地凹了下去,皮膚又黑又糙,整個人跟被榨了一遍似的,不止幹瘦,精氣神也大不如前。

“錢是賺不完的,人卻是會老會死的。”兄長將楚老板打量一番,“還不肯回陸上安享晚年?”

“我倒是想啊,卻難得很。”楚老板苦笑著搖頭,舉起杯子,“喝茶,都是上等的茶葉。”

他不懂茶,喝了一口,唇齒間確實一片甘香,他咂咂嘴道:“您老已經很有錢了,房子這麽好,煙州能勝過您的不多吧。既是家傳祖業,也該傳下去了。再這麽奔波下去,您老都要黑瘦成人幹兒了。”

“哈哈,兩位還是這麽替人著想。”楚老板笑道,又嘆了口氣,“早就想做個養花種草的閑人,腳踏實地,夜夜好夢。可惜家中只一獨子,生得又晚,雖已帶著他跑了些時日,終究是年輕不夠火候,還得我照應著。咱們這一行無非就是從苦與險裏討生活,我熬慣了,也不怕再多熬幾年,待到他能獨當一面時,再說吧。”

兄長呷了一口茶,問:“今日既是楚老板大壽,怎不見令郎蹤影?”

楚老板尷尬地笑笑:“那孩子貪玩,說是要給我備一份大禮,今兒一早就不見人了。估摸著一會兒也該回來了。”

兄長又四下看了看:“今日府上該十分熱鬧才是,賓客們還沒到場?”

從他們進了宅子,沿途看到的只有幾個小廝,並沒有想象中高朋滿座的場面,要不是堂屋裏簡單貼了個壽字,真是一點過生辰的氣氛都沒有。

“今日的貴賓只有你們。”楚老板解釋道,“我聽旁人說過,這人越上年歲,過生辰越不宜大操大辦,說是怕驚動了閻王爺,提前將人帶走。”

這回是蔡鯉鯉忍不住笑出來,又覺得沒禮數,趕緊憋了回去。

楚老板自然看到她的表情,笑言:“你們年輕人自然是沒有聽過這種說法,其實我也不太信的,不過人老了,難免也怕死了,忌諱一下也無妨。再說,我本就不喜歡家中嘈雜,又想到上次未能與你們相見,索性以壽宴之名邀你們來敘敘舊。”他頓了頓,看看蔡鯉鯉,問兄長:“還未請教這位姑娘是……”

他們猜楚老板想問的是這位姑娘是人還是別的……畢竟他知道兄弟倆跟自己不是同類,能帶在身邊一起來赴宴的,大概率也不是尋常人吧。

“她姓蔡,是我雇來的船員,在煙州無親無故的,便一道帶來了,楚老板不介意吧?”兄長回他。

楚老板將蔡鯉鯉打量一番,有些詫異地對兄長道:“倒沒想到你會雇個姑娘,雖是少見,但必然有你的道理。”旋即又對蔡鯉鯉笑道:“來者便是客,多一個蔡姑娘也多兩分熱鬧。”

蔡鯉鯉臉一紅,忙向楚老板行個禮:“方才是我沒規矩了,楚老板莫見怪。”

“不打緊不打緊,一會兒多吃點東西,回船上才有力氣做事。”楚老板笑笑,讓小廝喚來一個管事模樣的老頭,問他,“宴席可備好了?”

老頭道:“回老爺,都備好了,隨時可以入席。”

“呃……少爺可回了?”

“回了,已經在那邊候著了。”

一聽這話,楚老爺臉色微微一變,皺眉道:“這孩子越發沒教養了,都不來先見見貴客!”

兄弟倆沒作聲,有錢有事業的父親養個不太靠譜的紈絝兒子也非稀罕事。

楚老板起身:“幾位請吧,薄酒小菜不要嫌棄才是。”

肯定不會嫌棄啊!比起在海上那些單調的飲食,楚老板的壽宴肯定會是他們近幾年來吃得最豐盛的一餐。

壽宴擺在後院的涼亭裏,三面環水,煙州的深秋並無多少涼意,坐在亭中不冷不熱正合宜。雖已過了賞荷的季節,好在碧水之上仍有荷葉翠綠,一眼看去也是清淡雅致,賞心悅目。

蔡鯉鯉很興奮,對著一桌佳肴幾乎流下口水來,還連連誇讚這裏景色真美,她許久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荷葉了。

與她相比,兄弟倆倒是不太喜歡坐在這裏用餐。鬥木出自深海,天生不喜陸上之水,江河湖池包括雨水在內,皆不喜。他們平日裏幾乎不喝水,也不喝酒喝湯,剛剛的幾口茶不過做做樣子,當然也不是不能喝,這陸上水沾染一些倒無妨,唯獨忌諱被濕透全身,必現原形,所以他們平日裏總會下意識避開陸上有水之地。但楚老板已然將一切都準備停當,總不好讓人臨時換場地,只好將就坐著,只盼早點吃完離開。

緊挨著楚老板坐下的楚公子,頭回見面,對他們也甚是有禮,還是個頗健談的人,說常聽父親說起他們的英勇過往,十分佩服,可惜那時父親還不許他同行,無緣親見甚是可惜。一番寒暄下來,他們發現楚公子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少不更事,人也長得還算精神,長身瘦臉,眉目清俊,只是左臉上的一道傷疤一直延到下頜,難免讓人猜測也是個不太安分的年輕人,身上的緞袍一看便價值不菲,就是尺寸稍大了些,襯得他更為瘦削。

楚老板連連責怪兒子不懂事,沒有一早就來拜見貴客,說是責怪,語氣裏卻沒有半分惱怒,還有點惹不起但又必須說他一說的假裝的強硬。

“好好,是我不對,您老就別生氣了。”楚公子臉上堆滿歉意,又對他們道,“今天忙著給父親準備壽禮,是我怠慢了貴客,還請不要介意。”

“自然是不會的。不知楚公子為令尊大人準備了什麽好東西?”兄長笑問。

“絕對是十分寶貴且有意義的壽禮。”楚公子彎腰從桌下取出個一尺見方的雕花銅盒,看成色像個老物件兒。

楚老板一見此物,臉上的喜色便淡了一層,問:“你一早不見人,就為了這盒子?”他怎麽說也是見識過無數好東西的人,這貌不驚人還陳舊的盒子,怎麽看都與寶貴無關,除非裏頭的東西出人意料。

“可不就為了它!”楚公子是開心得很,還有幾分得意,把盒子往父親面前一放,故作神秘道,“現在這盒子裏沒東西,一會兒我讓您老打開時再打開,保證是您老這輩子最難忘的壽禮!”

楚老板皺眉:“你這孩子……莫非又從那些江湖藝人那兒學來什麽無聊的戲法,一會兒我打開這箱子,騰一下飛出一只鴿子還是跳出一只兔子?”

蔡鯉鯉撲哧一笑,接嘴道:“也可能是一個壽桃呢?”

兄長瞪她一眼,她趕緊閉了嘴。

他倒是好奇得很,就算是江湖藝人的把戲他也十分期待,畢竟多數時間在海上,變戲法這種好玩的事沒見過幾回。

“爹……”楚公子委屈地拉長了語調,“保證不是鴿子兔子魚!”說著又朝眾人得意一笑,“一會兒大家就知道我多有心意了!”

“一天天沒個正經的。”楚老板搖搖頭,舉起杯子,“來,大家幹杯,你們能來,我特別高興。”

“難得楚老板還能記得我們。”兄長舉杯一笑,“只是我等酒量淺薄,只此一杯,祝楚老板福壽綿長。”

“一杯足夠。”楚老板看著他們,眼神有些飄忽,“我是記得你們甚少飲酒的,能做到多年如一日這般節制,實屬難得。”

“我也祝您身體康泰,早日夢想成真!”他也舉杯。

蔡鯉鯉趕緊加入,舉著杯子小聲說:“我可以陪楚老板多喝兩杯的……他這個酒一聞就好貴!”

兄長又是狠狠一眼,她趕緊埋頭不再提酒的事。

“我也祝您老人家夢想成真!來來,大家喝!”楚公子帶頭一飲而盡。

一杯落肚,他只覺一股熱氣從心口緩緩躥到喉嚨,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香甜之氣,蔡鯉鯉說得不錯,這個酒應該很貴,還好喝,若不是怕兄長嘮叨,他還想再喝一兩杯的。

見他們的杯子空了,楚老板楞了片刻。

“爹,發什麽楞呢?喝呀。”楚公子碰了碰楚老板,“您這是高興得連酒都忘喝了嗎?”

楚老板這才回過神來,趕忙喝了下去,握杯子的手微微有點發抖。

“兩位這些年在海上奔波,可有什麽獵奇的事講來聽聽?”楚公子一邊夾菜一邊問,“我雖然隨父親出過幾次海,但覺無甚新鮮。”

“海上生活素來枯燥,來來去去都是些不獵奇的事。”兄長淡淡道,“令尊大人在海上的日子比我兄弟倆多多了,公子不如多問問自己父親。”

他覺得兄長跟自己應該是差不多的想法,可能是之前聽楚老板對兒子不成氣候的描述,如今又聽到這位公子爺把海上那些拿命來博的日子用新鮮不新鮮來形容,心裏多少是不舒坦的。反正他不喜歡這位公子爺。

一旁的蔡鯉鯉只顧埋頭大吃,不參加任何話題。

“我說多了,他又是不愛聽了。”楚老板看了兒子一眼,又忙著給兄弟倆碗裏夾了幾筷子好菜,“多吃點。”

“那是您老沒說到我想聽的。”楚公子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酒,“比如為何只有咱家的船能穿風破浪,再糟糕的境地也能平安往返。”

兄長伸向碗裏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他心頭也是咯噔一下。

楚老板胡亂塞了幾口菜,支吾著道:“都說過是運氣好了……吃飯吃飯,哪兒來那麽多話!”

楚公子卻不罷休,偏要問:“也不能回回運氣都好吧?爹,我聽說咱家的船比別人家的多出了一塊木頭。”

“什麽木頭……你聽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閑話……”楚老板的嘴裏都要被菜塞滿了,大概只能這樣才能解釋為何他的口齒越來越不清楚。

“是事實不是閑話。”楚公子越發認真起來,“我還聽說咱家船上那塊多出來的木頭,其實不是木頭。”

兄長不作聲,吃了一口菜。

“不是木頭是什麽!”楚老板費勁地咽下食物,“你今天怎麽這麽多話!就不能安靜地吃頓飯?”

當爹的全然沒有一丁點為人父的威嚴,明明一臉不悅了,說出去的話卻沒一個字能撐起他的威信。

楚公子往他爹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道:“說那是妖怪的屍體!只要有了那個東西在船上,莫說兇風惡浪,就是海裏的海怪妖魔也不敢靠近。”說罷,他也不等楚老板回應,立刻扭頭問兄長,“二位可也聽說過這個寶物?”

蔡鯉鯉最老實,插嘴道:“有這種東西?我可從沒聽過呢。”

兄長一笑,放下筷子:“楚公子怕是聽了些以訛傳訛的話,楚老板能多年平安往返,靠的不是運氣,是他的勤勉與經驗,還有一份常為人著想的心意,有這樣的船主,船員們自然也比別家的齊心,這哪是一塊木頭能辦到的。”

楚公子一笑:“那您二位能平安無事,莫非也是靠的這些?”

“我們經驗尚淺,比不得楚老板,確實是靠運氣。”兄長直視對方的眼睛,笑,“吃飽了,我看我們該告辭了。”

“啊?這都沒吃多少嘛,是菜不合口味?”楚公子雖然笑容滿面,眼神裏的犀利卻再藏不住,或者是不想再藏了。

他心頭突然爬上一絲不好的預感,只想立刻離開這裏。

“確實不太合口味,埋沒你們一番心意了。下回我們做東,請你們來吃。”兄長一拱手,“告辭。”

“啊?我還沒吃完……”蔡鯉鯉依依不舍地放下碗。

“這樣啊……”楚公子也只得站起來,抱歉道,“早知如此,我便著人備點海中蛟肉了,那必然合二位口味?”

他腦子裏嗡一聲響,倒不是怕楚老板把他們兄弟倆的秘密告訴給自己兒子,而是楚公子的神情太讓人不安了。

兄長冷笑一聲:“那就不必了,下次再見不知何年何月,楚公子的好意我們心領了。走吧。”他退開一步,又看了楚老板一眼,什麽都沒說,只招呼他們兩人離開。

真是一頓奇怪的壽宴……

他朝父子二人拱一拱手,正要隨兄長離開,腦子裏又是嗡的一聲,然後嗡嗡聲便不絕於耳,同時一股灼熱在腹中炸開,扭著五臟六腑亂跑,異常的疼痛隨之而來,扯得他瞬間看不清也聽不清了。

“既然來了,怎可輕易離開。”

有人的聲音從很遠處傳來,模模糊糊的,像扣在甕裏發出來似的。

他渾身上下時熱時冷,整個人漸漸天旋地轉,伸手亂摸一通,想抓住什麽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卻什麽都沒抓住,冷不丁背上還遭了一記重擊,可能是一拳,也可能是一腳,一瞬間身體已然完全不聽使喚,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他與兄長雙雙落入池水之中,眨眼間,翻騰的水中冒出兩只巨大的怪獸,有氣無力地飄在淩亂四散的荷葉中。

楚老板一直坐在原位,身子抖成篩糠,卻連一眼都不肯往池子那頭看。

蔡鯉鯉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看著池子中的大家夥,全身的力氣都沒了,壓根兒站不起來。

只有楚公子最是氣定神閑,他走到楚老板身旁,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楚老板,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場面,不看看?”

“不不……你做你的便是……我不想看……”楚老板連連搖頭,有些語無倫次。

楚公子一笑,順手拿起那個銅盒,走到池邊,對著銅盒念了幾句聽不明的咒語,只見那盒蓋啪一聲彈開,又在他口中綿延不斷的咒語中灑出一片詭異的紅光,在空中旋繞成兩條繩索似的形狀,刷一下探入水中將那兩只怪獸縛住,又輕而易舉地將它們拽出來,往盒子這邊飛來。而令人震驚的是離盒子越近,那怪獸的身形便越小,最後落入盒中時,儼然是剛剛合適,仿佛給它們量身定做的容器一般。

“成了。”楚公子停止他的咒語,垂眼看了看盒子裏的戰利品,欣喜若狂間,他仍不忘將盒子往楚老板面前一送,笑道,“要不我說楚老板聰明穩重呢,演戲演得真是到位。虧得有你在,不然我哪能抓到這難得的寶物,還是兩只。”

楚老板卻將腦袋扭到一旁,不知是不敢看還是不忍看,只顫聲說:“咱們講好了的,我幫你演戲,成事之後你要將我兒子救回來!”

“我從不食言。你兒子的病,只有我能治。”“楚公子”拍拍心口保證,又將盒子中的兩兄弟打量一番,連聲讚道,“妙哉妙哉,兩只鬥木!試問我那些狗屁的師兄們哪個有我厲害!這可是連師父都沒做到的事。”

他仰天大笑。

此時,蔡鯉鯉還保持著同樣的表情和同樣的姿勢,石化在地上。

他笑夠了,低頭一瞧這個被嚇得魂魄全無的女子,眼中盡是譏誚之色,走過去蹲下來,擡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完了,都結束了,該回魂了。”

蔡鯉鯉一口氣深吸下去又吐出來,反覆幾次才回過神,下意識地捂住心口,只覺心跳如雷,喃喃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他們是……是……”

“是妖怪,貨真價實的妖怪。”他同情地看著她,“姑娘,你也是命大,跟這樣兩只妖孽在一起居然沒有被吃掉。”

“妖怪……妖怪?!”她似乎還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怎麽會是妖怪呢……”

“怎麽不會是妖怪。”他嘖嘖幾聲,“姑娘,你怕是不知這世間處處險惡,妖怪無數。”

她怔怔地望著這個男人充滿優越感的臉:“可他們沒有害我。”

“他們要害你,可不會提前跟你說。人跟妖怪在一起,總會吃虧的。”他眉頭一皺,站起身,又冷笑著看了盒子裏一眼,啪一聲合上了蓋子,一道紅光從盒子上一閃而過,除了他,誰都休想打開。

那一聲響,讓蔡鯉鯉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楚老板一言不發,垂著腦袋,許久才悶悶道:“蔡姑娘,你走吧。此事本與你無關,只是離開後,勿要與任何人提起。”

蔡鯉鯉發了好一陣子呆,等力氣回來了,她才緩緩爬起來,蒼白著臉問他:“那……請問大師你要拿他們如何處置?”

他嘴角一揚:“這妖怪活著時算個禍害,死了倒有大用處,能救不少人的命。我也算是做了一樁善事。”

“哦……”她遲鈍地點點頭,“幸好有大師你出手,不然我早晚會有危險的,對吧。”

“那是自然。”

“多謝大師。”她躬身向他道謝,“那我先走了。你們放心,這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講。”

“去吧。”他揮揮手,笑笑,“嚇破膽的小女子。”

她挪動著僵硬的雙腳,跌跌撞撞跑出了涼亭。

楚老板還是一動不動坐在那兒,仿佛焊在椅子上了一樣。

他見老頭那副樣子,搖搖頭,把銅盒放在桌上,坐下來看著還剩大半的佳肴美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楚老板,我那降妖符化了水之後,是甜的,不難喝啊,而且對人類沒有絲毫影響,只會讓妖怪沒有還手之力。你如今這喪氣的模樣,活像你也是個妖怪似的。”

“我還不如個妖怪……”楚老板還是不肯擡頭,還將身子盡可能地縮起來,又老了十歲一般。

“你這麽想便是鉆牛角尖了。”他喝掉半杯酒,“你我能夠相識,是莫大的緣分。你帶你兒子四處奔波求醫,可有哪個大夫給了你半分希望?只有我能幫你扭轉乾坤,當初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過,只要我能救你兒子,你什麽都舍得做。我也並未太為難你,不過是要你牽線搭橋,讓我收了這兩只妖怪罷了。你想想你家公子,他還那麽年輕,又是你楚家唯一血脈,如今他有救了,你不高興反而如此沮喪,這不對嘛。”

楚老板沈默良久,突然擡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若你沒有看見那塊木頭……若我沒有說他們兄弟的事……”

“向前看啊楚老板,你很快就會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了。”他喝光杯中酒,有幾分看不起這老頭的意思,“雖是各取所需,但這筆買賣怎麽都是你賺了。畢竟你這把年紀,白頭人送黑頭人的話,真的是太難過了。”

聽他這麽講,楚老板漸漸捏緊了拳頭,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你說到做到才是。”

“來,喝杯酒定定神,好酒不該浪費。”他又給楚老板倒了一杯,遞到老頭面前,“喝吧,今日大事已成,明兒我便去制藥救令郎,不出七日,大病可愈。”

楚老板猶豫片刻,終是接過酒,顫著手喝了下去。不想做也做了,後悔無用,內疚無用,但願他們兄弟倆能體諒一個老父親要救孩子的苦心吧。

涼亭之中,一人志得意滿,一人愁眉苦臉。

酒壺快要見底時,他滿足地打了個酒嗝,看看天色,說:“回吧。”

楚老板沈著臉,正要起身,卻冷不丁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走廊的另一端匆匆而來,不是那蔡鯉鯉又是誰……她手裏還拎著一個木桶,面色緊張,卻不知又是發生了何事。

見狀,他二人不約而同站起來,疑惑地看著這個本該逃命去的女人。但見她越跑越快,手卻是很穩,拎的木桶裏也不知裝的是什麽,沿途一點都沒有拋灑出來,她也沒有說話,直奔他二人而來。

眼見著還有幾步之遙,風向一轉,他們突然迎風嗅到了一絲不太對勁的氣味。

“蔡姑娘,你這是……”

楚老板話沒說完,只見蔡鯉鯉雙手一甩,兜頭一大桶黃白之物沖他倆潑將而來,一系列動作簡直行雲流水,不給他們任何躲閃的機會。

恐怕他們這輩子都沒有遭過這般“濃重”的襲擊,怕是只恨剛才吃了太多珍饈佳肴,想不吐出來都不行。

趁此機會,蔡鯉鯉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沖上去抱起銅盒就跑。別的本事沒有,她就是跑得快,不出意外的話,從涼亭跑出楚家,只要兩口氣就夠了。

無論如何,他們得活著。

可是,意外還是出了……

她還沒有跑出走廊,整個人便失了重心,飛撲出去,銅盒也摔脫了手,盒蓋與身子分了家。她趴在地上,只覺得右腿有點麻,回頭一看,一把匕首深深紮在上頭,流出來的血卻是烏黑色的。

狼狽不堪的“楚公子”咬牙切齒地朝她這邊走來,口中說的卻是:“找死!”

壞了……蔡鯉鯉都不覺得疼,只覺得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危急之時,卻見那銅盒在地上滾了幾番,兩道淡藍光華自盒中飛出,落地便成兩頭虎頭龍身的巨獸,口中噴著白氣,目露兇光。

“楚公子”見狀,猛地剎住了要去弄死蔡鯉鯉的心,口中念了幾句什麽,卻又發現不對頭,暗罵了一聲:“竟不中用了!”旋即立刻倒退好幾步,只勉強做了個迎敵的姿勢,心頭卻如擂鼓一般,臉上都緊張得滲出汗來,混著那些汙物流淌而下,慘不忍睹。

楚老板更是早就站不住了,一把子跪在地上,眼裏竟然流出淚來,沖著兩只巨獸直磕頭:“我兒子不行了……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我只有他這麽一個兒子……我快五十才得了這麽一個兒子……求你們了……”

巨獸壓根兒不把他們兩人放在眼中,其中一只上前叼住蔡鯉鯉,小心往自己後背上一甩,另一只則站在原地,冷冷看了楚老板一眼,旋即雙雙騰空而起,轉眼便沒入了暮色之中。

煙州的秋天,從沒有像今夜這麽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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