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閑人一個，什麽都不用幹，一回到院子，洛冰河讓他吃，他的確有些餓了，便吃了。洛冰河讓他睡，他覺得自己也的確困了，便也由著洛冰河給他脫了鞋扶到床上躺下。

閉著眼迷迷糊糊間，總感覺好像少了點什麽。

少了什麽來著……

是什麽……

是……是……

茍言！

沈清秋眼一睜，登時清醒了兩分。

那只醜狗怎麽不見了？

他一把拉住說要去把木清芳抓來的洛冰河，斜了一眼問道：“你之前放在這裏，說是要拿來膈應膈應我的那只醜東西呢？”

洛冰河問：“茍言？”

沈清秋點點頭。

洛冰河道：“他說是想回家娶媳婦，便放他走了。”

娶媳婦？那麽醜的東西也能娶到媳婦？

沈清秋光是想想就覺得腮幫子疼，被瘆得慌。

洛冰河彎身把沈清秋的手塞進被子裏，又在他唇上碰了碰，輕聲道：“先睡，弟子去去就回。”

沈清秋伸手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蓋住下半張臉，閉著眼含含糊糊嗯了兩聲。

門被輕手輕腳地搭上，沈清秋默默把整張臉縮進被子裏，一口氣憋得臉色通紅才探出頭呼氣。

這一覺也沒睡多久，大概是在馬車上無聊至極睡得多了，回到魔宮後雖然身體疲累，但也沒瞇很長時間。

沈清秋一睜眼便看到床邊杵著兩個人，洛冰河說去去就回果然沒怎麽耽擱，而如今被抓來的木清芳正隔著錦被觀察沈清秋的肚子。

雖然之前耳朵出問題的時候就已經和木清芳碰過面，而且恐怕那時他就已經把他和洛冰河兩人關系猜得七七八八，但當時自己神思動蕩，整個人都不太清醒，根本沒考慮那麽多。如今四下清明，自己還怪異地挺著個大肚子，而且都不用想裏面的種是誰的，這怎麽看都尷尬難堪，於是本來無甚表情的沈清秋，把臉扳得更死了。

洛冰河見沈清秋醒了，便扶著他靠在床頭，低聲問道：“餓了嗎？要是餓的話就先吃了飯再看。”

沈清秋心道，你都把人抓到床頭了，還指望他能安生吃飯嗎？

他頗為無言地瞅了洛冰河一眼，搖了搖頭。

木清芳靠近了些，道：“沈師兄，我能看看你的肚子嗎？”

沈清秋擡頭看他，只見他目光坦蕩，並沒有其他意思，反觀自己，倒是渾身上下的不自在，這麽一對比，自己反而顯得扭捏了。

思及此，他索性心一橫，直接掀了一半被子露出肚腹，道：“看。”

這時節說不冷是假的，洛冰河趕緊拿了件厚衣裳蓋住沈清秋的上半身，朝著木清芳催促道：“快點。”

木清芳沒有再遲疑，直接坐在床沿，伸手在沈清秋肚子上摸了又摸，探了又探，還仔細查看了他的脈搏和靈力，這一來二去，一盞茶的時間都過去了。

沈清秋是覺得一個認識的人在自己肚子上動來動去的感受不是一般的詭異，所以這一盞茶的時間讓他感到分外漫長。

而洛冰河大概是因為無法忍受沈清秋被別人摸來摸去，所以眼神格外陰鷙，漆黑的眼瞳直盯著木清芳的手，沈清秋覺得若是這眼神有實質的攻擊性的話，木清芳的手可能早就保不住了。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在洛冰河第十次冷聲催促下，木清芳才慢吞吞收回手，而洛冰河立馬躬身把被子一拉，一直圍到了下巴，把沈清秋捂得嚴嚴實實的。

木清芳被洛冰河從床沿擠開，便也不湊在那裏了，只站著對沈清秋道：“也虧得你這具身體靈力強悍，這孩子隨著你奔波來去還沒什麽事，實在難得。”

聞言沈清秋禁不住偷偷松了口氣，一直以來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孩子會有什麽缺陷，而且還是自己親手造成的，這始終是他心裏的一個疙瘩。他不想他沈清秋的孩子生下來就不如別人，飽嘗白眼和屈辱的不甘由他受過就夠了，這個孩子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相比於沈清秋對於孩子情況的認真，洛冰河顯然更在意沈清秋的這具身體為什麽會懷上孩子。

之前沈清秋身體驟然變小的那個階段，木清芳就大致猜測了一下種種原因，在沈清秋身體覆原後，本以為不會再有問題，誰知道猝不及防來了這麽大一個意外。

木清芳簡略地說了一下種植露華芝的過程，除了洛冰河難以收集到足夠純凈的血液導致如今的問題外，也許還有什麽別的原因，他便讓洛冰河仔細想一想。

洛冰河坐在沈清秋旁邊，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手指，半晌出神地喃喃道：“……難道是那一半靈力？”

木清芳搗騰藥箱的手一頓，問道：“什麽靈力？”

洛冰河沈默了。

沈清秋面無表情地揪了一下他手背，道：“說。”

洛冰河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手，無奈坦白道：“是，我灌了我一半的靈力進去。”

沈清秋指尖一動，想不到這小畜生做到了這種地步。

木清芳：“……你太亂來了。”

洛冰河道：“當時也是沒有辦法，露華芝幾乎全被種毀，師尊留下的血有限，我只能用靈力護住那些血不斷地去溫養肉芝，等它長成那天，已經流掉了五成靈力。”

木清芳的眼神有些微妙，問道：“你這樣做當時身體真的沒問題嗎？”

“……”洛冰河：“至少現在沒問題。”

沈清秋覺得他們仿佛在打啞謎，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讓他分外不悅，這小畜生又狡猾得很，說不定一個謊話就把他誆過去了，所以他目標明確，直接跳過洛冰河，問了木清芳。

木清芳誠實道：“洛冰河是人魔混血，靈力和魔力兼修，雖互不幹涉但也相互維持，他舍掉一半靈力，必然會造成魔氣反噬，你覺得說沒事真的可能嗎？”

“……”沈清秋抿著唇不說話，在洛冰河又偷偷摸摸在被子下牽他的手的時候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洛冰河看起來萬分想把木清芳轟出去，但事情沒搞清楚之前他也不好這麽做，只能轉移話題：“所以說這個孩子是怎麽回事？”

木清芳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為你的靈力與肉芝本身存蓄的靈力相撞，改變了這具身體本該有的靈力狀況，這一改變使得你們兩個的靈力膠著契合，露華芝又是靈物，生有靈性，才締造出你們共同的血脈。”

原來是這樣嗎……

想不到洛冰河種下了如此因果，讓兩人留下再也斬不斷的牽絆。

洛冰河也難得怔楞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繼續問道：“那這個孩子要怎麽生下來？”

這也是沈清秋關心又擔心的問題，當即豎直了耳朵。

木清芳簡潔道：“剖腹。”

“剖腹……”洛冰河和沈清秋都忍不住重覆了一遍這兩個字。

不曾想洛冰河突然爆發，蹭的一下站起，揪著木清芳的領子怒道：“不行！”

木清芳道：“那你告訴我要怎麽生？”

“我……”洛冰河一時語塞，暴躁之下大力推開木清芳，坐回床邊扣緊沈清秋的手，狠聲道：“反正就是不行！我不同意！”

沈清秋手都被捏的發疼，可見他用了多大力。

木清芳道：“放心，我覺對能保證沈師兄和孩子兩人的安全。”

沈清秋把洛冰河的手掙開了些，反手將他的手握住，問木清芳：“你保證？”

木清芳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篤定道：“我保證。”

沈清秋“嘖”了一聲，道：“成吧。”

“師尊！”洛冰河不可置信地大聲道：“你就這樣相信他？！”

沈清秋見他狂躁的樣子忍不住直皺眉，擡手照著他腦袋就是一巴掌，喝道：“你冷靜一下行不行！”

洛冰河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一收，皺眉將頭撇過一邊。

沈清秋知道洛冰河擔心什麽，但木清芳這個人從來不拖大，他說有把握那必定是十拿九穩的。

木清芳剛剛交代完就出去了，留著二人在這奇怪的氣氛中僵持。

沈清秋放輕了語氣，道：“木清芳的醫術絕對信得過，你別這麽提心吊膽成不成？”

洛冰河咬牙道：“可是……”

“哪來那麽多可是。”沈清秋不耐煩地打斷他：“不就往肚子上開條縫嘛，再說了，到時我要是頂不住了不還有你嗎？”

洛冰河沈默良久，最後洩憤似的鉆進被子，撩開沈清秋衣服在他肚皮上用力嘬了一口。

沈清秋肚子一癢，擡手扯著他的頭發笑罵道：“瘋狗！”

之後的日子裏沈清秋過上了真正安逸的養胎生活，有了木清芳的一番話，他心裏安定不少，整天吃吃喝喝睡睡，閑到發黴。

在洛冰河的命令之下，這院子很少有人能進，這裏不再有仆役，什麽事洛冰河都親力親為。

沈清秋看著轉來轉去的洛冰河，心裏難得生了一點點不忍：“小畜生，你累不累的？”

之前洛冰河隨著他在外面蹉跎了好些時間，魔界的事務必定堆積不少，如今還整天圍著沈清秋打轉，也虧得他沒忙暈過去。

洛冰河又跑過來給他捏捏腫脹的小腿，笑道：“照顧師尊要不假手於人，弟子甘之如飴。”

沈清秋睨他一眼，道：“別整天花言巧語。”

洛冰河道：“肺腑之言，不是花言巧語。”

沈清秋踹他一腳，道：“得得得，快滾吧你。”

於是洛冰河又滾去給他做飯了。

這樣的日子還是挺舒坦的，當然，除了讓沈清秋萬分頭疼的、洛冰河過分的小心翼翼外。

起初，洛冰河只是包攬了沈清秋所有的衣食起居，外加每天大部分時間的形影不離，這些絕對在沈清秋的忍受範圍內，因為本就是洛冰河該做的。

可是隨著沈清秋的月份又大了些，連上個茅房都要偷偷摸摸，因為洛冰河壓根就不讓他一個人去茅房。

他道：“師尊，萬一你突然生……”

沈清秋甩手就給了他一爆栗，怒不可遏道：“生！我往哪生！”

更甚至有天夜裏，沈清秋突然醒來想喝口水，看到身旁直直坐著的人時嚇得心臟直蹦。

他以為洛冰河又犯病了，擡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想把他打醒。

“……”靜了一瞬，洛冰河頂著個巴掌印緩緩道：“師尊……我只是睡不著而已。”

沈清秋手心一痛。

……打錯了？

想了想，沒打錯，誰讓這小畜生大半夜坐床上嚇他。

沈清秋擰著眉頭道：“想什麽呢睡不著？”

洛冰河道：“我緊張……”

……

沈清秋半晌無言，都懶得罵他了，最後果斷躺下睡覺。

差不多臨產的時候，洛冰河整個人就像炸毛的公雞，幾乎把宮裏的人都罵了個遍，暴躁程度可見一斑。

沈清秋被他弄得也心煩，把人按在椅子上氣道：“你給我消停一點！”

洛冰河就勢摟著沈清秋的肚子蹭了蹭，低嘆道：“抱歉師尊，弟子只是……太緊張了。”

沈清秋道：“我都不緊張，你緊張什麽？”

洛冰河苦笑道：“弟子也不知道，我該怎麽辦啊師尊。”

沈清秋扯著他的頭發把他的臉拖離自己肚子，道：“我怎麽知道要怎麽辦。”

洛冰河把沈清秋翻了個身，讓他側坐在自己腿上，臉湊近道：“師尊你親親我吧，親親我就好了。”

沈清秋按開他近在咫尺的臉，木然道：“死開。”

不過洛冰河怎麽可能輕易放棄，他誘哄沈清秋的方法多的是。

一通死纏爛打下來，沈清秋終是敵不過，不情不願地貼上了洛冰河的唇。

後來沈清秋和洛冰河一起給孩子選名字，他們把魔宮裏的書都翻爛了，沈清秋沒有一個滿意的。

洛冰河只好又派人去人界弄了一堆書回來，兩人翻閱商討後，孩子的名字終於被確定下來，叫久時。

“兩情久長時”的久時。

是洛冰河翻出來的，他非將原詩刪刪減減，用執著肯定的語氣說了出來。

終於到了生產的那天，沈清秋冷汗岑岑，孩子在肚子裏鬧得兇狠，痛得他直想撞墻，嚇得洛冰河大吼著讓人把木清芳拖了過來。

一陣痛過去，沈清秋躺在床上，看著木清芳準備各種東西。

木清芳抽空望了他一眼，道：“沈師兄，你緊不緊張？”

沈清秋忽然就想到洛冰河各種緊張過頭的行為，心裏嘲笑的時候不免覺得滑稽。

他搖搖頭道：“不緊張。”

門外洛冰河正指揮一幹人忙得熱火朝天，鬧哄哄的，沈清秋眨了眨流到眼裏的汗水，心想，大概是有人都替他緊張完了。

又一陣疼痛襲來，沈清秋忍不住皺眉悶哼一聲，下一瞬手就被裹進另一雙手裏。

洛冰河滿頭大汗地進來，那些緊張藏都藏不住：“師尊。”

沈清秋痛得抽氣，罵道：“你緊張個屁啊！”

洛冰河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無措地握緊他的手。

木清芳正好接過下人熬好的湯藥，試了試，溫度正好，他一把塞到洛冰河手裏，道：“餵他喝下去，藥效起了就馬上取出孩子。”

洛冰河趕緊半扶起沈清秋，讓他把藥喝了。

沈清秋耳朵嗡嗡響，喉嚨裏是止不住的悶哼，他十分懷疑那層薄薄的肚皮會被孩子踹破。

那碗藥有麻醉作用，且起效極快，沒多久，沈清秋的世界裏便安靜下來，他能感覺到孩子在動，卻沒有那麽敏感的疼痛了。

意識朦朧間，他看見洛冰河下意識去擋木清芳的刀子，最後木清芳又說道幾句，他才萬分不甘地松了手，轉頭又將沈清秋的手握了握，輕輕說幾句話，或是替他擦擦額上的汗。

沈清秋想嘲笑他緊張過頭，可洛冰河靠近望著他的眼瞳裏滿是擔憂和惶恐。他嘴角極輕微地動了動，最後用盡力氣回握那只始終不肯放開的手。

刀片劃開肚腹的感覺很清晰，能聽到血液汩汩流動，但他依舊沒怎麽感覺到疼，倒是洛冰河蒼白的臉色和緊抿的嘴唇，仿佛更疼得厲害。

皮肉被劃破，血在翻湧，孩子……在動……

沈清秋渾身力氣似乎都被抽幹了，唯有肚子血肉上的聲音不斷延續這點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洛冰河一直在他耳邊呢喃著，但他不太能聽見，只隱約看見洛冰河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似乎忍耐到極限的額角的青筋。

哈……這小畜生……

“呃……”

孩子驟然脫離他身體的感覺拉扯著他的神經，還有藥物都止不住的一瞬尖銳疼痛傳來，他眼前一黑，生生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只感覺肚子上疼痛欲裂，傷口應該已經縫合好了，不過也不知道要養多久。沈清秋微微睜眼，木清芳小心地往他唇上沾了點水，低聲道：“恭喜了。”

沈清秋疼得有氣無力，問道：“孩子呢？”

木清芳伸手往他右邊動了動，一團溫軟便蹭上了沈清秋的臉頰。

沈清秋一楞，後知後覺那是自己的孩子。

木清芳道：“是個漂亮的男嬰。”

“是我的……孩子？”沈清秋閉著眼蹭了蹭兒子的小臉，輕聲喃道，久違的難以置信。

木清芳道：“是。還有，洛冰河在你的左邊，孩子一出來不知道是喜的還是嚇的，和你一同暈過去了。那手死拽著你拉都拉不開，索性就把他一道搬到了床上。”

沈清秋費力轉頭，果然看到洛冰河緊皺著眉頭昏睡，臉上毫無血色。

他動動手，兩人的手依舊緊緊牽著，怎麽都分不開。

沈清秋覺得好笑，這畜生怕是驚過了頭，這麽多天的精神緊繃，兒子都沒來得及仔細看一眼就昏過去了。

他向左一歪頭，就能蹭到洛冰河的額頭，向右一轉，便能碰到兒子的臉。

心中奇異的感覺四下流淌，淌得沈清秋渾身熨帖。

真的太多事都變了，沈清秋所不知道的，沒有觸碰過的，它們帶來不太好的開端，卻又給了個不太壞的結果。

仇恨曾給洛冰河和沈清秋劃開截然相反的道路，又漲出暗流洶湧，把兩人越推越遠。直到死亡平息波濤，露出掩埋在泥沙下懵懂但熾熱的剖白，才在退潮的荒原上開遍了暖陽。

是終於有一人回了頭，在生死之間奔走追逐，用瘋狂換來另一人的轉身。

洛冰河跨越生死來擁抱沈清秋，從撲火飛蛾變成纏綿繭中的蛺蝶，兩人同樣被綁縛著，卻不願掙脫。

他們恨過，痛過，背負著淚和愛越過山海，在滿目瘡痍裏相擁，在物是人非中相守，終於心甘情願的，停在原地。

為己所縛，困守成囚。

就算是牢籠，也如飴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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