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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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蜃樓》
番外篇·海市蜃樓
楔子
海天一線，暮風扶日。
萬丈霞光之中，隱隱浮出一座城池，瓊樓玉宇，宛若九天仙境。
江晼晚躺在船板上，迷迷糊糊睜眼，看見那瓊樓玉宇之中，忽然出現了一點星光。星光在視線中變大，慢慢顯現出人的輪廓，依稀是個少年模樣。
少年飛身跳下，落入茫茫大海。
仙人……下凡？
巨浪翻湧過來，江晼晚失去了意識。
第一章
江晼晚清醒時，身旁跪坐著一個玉色衣衫的少年，面容清俊，眉眼如畫，肌膚宛若冰雪琉璃，不似凡人。
“你……你是那個下凡的仙人？”像是想起什麽，江晼晚驀地跳起來，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仙人，你快用仙法治好我的病，最好長命百歲——不對不對，你先告訴我曲塵的下落……”
少年有些緊張：“我、我不是仙人……”
“不是？”江晼晚眼中的光一剎那暗了下來。
“你想找仙人？”少年問。
“是，也不是。”江晼晚看他一眼，“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江晼晚出身掌管船運的江家，算得上是滔天富貴捧出來的千金小姐，可惜命不太好，自小便身患痼疾，被諸多名醫斷言活不過二十五歲。
無奈之下，她的父親江覆只能張榜尋求奇人異士，若有能救其女者，酬萬金。
一位名叫曲塵的少年俠客揭了榜。
他懷抱長劍，沖躲在簾後偷看的江晼晚挑眉一笑：“傳說藥王歸隱於海外，若我能尋到他，不要萬金之財，只要江姑娘嫁我為妻。”
“他說他喜歡我，要娶我，其實我也不懂，他不過是在我家屋頂喝酒睡覺的時候見了我幾次，怎麽就喜歡上了呢？”至今回想，江晼晚的眸子裏都閃爍著動人光彩，“難道是因為我送過他一壺酒？”
江覆只有這一個女兒，為了她連家業都舍得，何況曲塵少年英俊，也堪匹配，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於是，曲塵背著劍，意氣風發地上路了，去尋找傳說中隱於海外的藥王。
這一走，便杳無音訊，生死不知。
有人說，他早已葬身於茫茫大海，餵了魚蝦；也有人說，他終於抵達海外仙境，卻忘了歸途 ……
可這些傳聞，江晼晚都不信。
春日屋頂上笑容明亮的少年，她隔窗望一眼，便動了心。
她還記得他長劍折花時的意氣風發，記得他近在咫尺的灼灼目光，記得他臨行前的叮囑與承諾……那樣重諾的人，又怎麽會輕易丟下她？
她找到機會，留下一封書信，從家裏跑出來，跟著商隊，穿過蒼茫大漠，尋至海邊的一個漁村裏，隨漁民一同出海。
她的運氣一如既往的差，頭一回出海，就遇上了風浪，若非身畔少年相救，只怕早已葬身魚腹。
“你一定要找到他嗎？”少年忽然問。
江晼晚堅定地點了點頭。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少年眸子裏閃過一絲異色。
江晼晚望向遠方，海風將碎發掠至耳後：“那也一樣。”
她忽然轉過頭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少年遲疑了一下，神情閃爍，“我好像失憶了，不記得自己叫什麽，也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
“這樣啊……”江晼晚皺眉思考了一會兒，目光飄向海上升起的那輪明月，“我先前見到的，應該是海市蜃樓，不如你就叫……樓小蜃？”
少年對上她落了星光的眸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你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肯定也沒去處，先跟著我好了。”
少年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鮮活的背影，眼底滿是歡喜。
江晼晚領著他回了暫時落腳的漁村，才入村，地面突然一陣震動，一夥強盜闖了進來。
當先是一匹白駱駝，上面坐著一個身穿赤色衣裙的女子，皮膚暗黃，一臉兇相，鸛骨有些高，眉毛極濃。
赤月。
強盜們的頭領，占據著附近荒漠中的一座荒城，人稱“荒城鬼主”，行事狠辣，喜怒無常。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直接攔住了江晼晚。
“江家大小姐？”赤月上下打量一番，揮了揮手，“帶回去！”
江晼晚立馬松開樓小蜃，將他推到一旁。
“等等！”赤月突然目光一轉，盯著樓小蜃，像是發現了什麽寶物，頗有興趣，“好久沒碰上這麽俊的少年郎了，給我一並帶回去！”
江晼晚：“……”
-
第二章
漫天黃塵，一座廢棄的城池。
斷臂殘垣，枯骨半掩，像是巨大的墳墓。
傳說七年前，這裏本是一個熱鬧的集市，來往商客和鄰近城鎮的居民都在此貿易互通。
某天晚上，突然起了一陣妖風，來勢兇猛，房屋拔地而起，地面下陷，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夜之間，繁華成廢土，在場之人幾乎無一生還。
後來，就只留下妖物現世的詭秘傳聞，無人再敢輕易靠近。
“你爹倒是疼你，千兩黃金買你的下落，不知道如果我要整個江家，他肯不肯。”昏暗的地洞內，赤月將紙筆扔到江晼晚面前，“給他寫封信，讓他親自來贖人。”
隨著她的動作，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玉娃娃突然從她袖中掉落，懶懶翻了個身，像是沒睡醒。
看見此物，江晼晚瞬間變得十分激動：“酒靈怎麽會在你這裏？你見過曲塵？”
赤月神情微變：“他手上的酒靈，是你送的？”
江晼晚急急道：“你真的見過他？他現在在哪裏？你把他怎麽樣了？”
“今天還真是意外之喜……”赤月勾了勾唇，彎腰將酒靈拾起，“他不肯留在這裏陪我，被我扔到海裏餵魚了。”
“他死了……”江晼晚如遭雷擊。
樓小蜃扶住她，目光也專註在那個酒靈上。
赤月驀地拔刀，去挑樓小蜃的下巴：“他欠下的債，就由你的新情郎代替好了。”
江晼晚終於回神，牢牢護住樓小蜃：“不許動他！否則我讓你一分贖金也拿不到！”
看著擋在眼前的纖瘦身軀，樓小蜃明凈的眸子裏起了一絲波瀾。
“由不得你！”赤月冷笑一聲，手中刀狠狠拍在江晼晚腹部，正要去抓樓小蜃，卻突然被一股氣流震開。
少年周身水汽環繞，整個人透明得有些詭異，雙眸散出妖艷的紅光，像是沾染了血色。
“妖、妖怪……”守在旁邊的強盜們嚇得白了臉。
未等眾人反應，樓小蜃已拽住江晼晚，指尖聚出一團水霧，揚手揮出。牢門瞬間四分五裂，周遭一陣抖動，土石碎落，他拉著她，飛快逃離。
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赤月眼中浮起一絲詭異的神色。
-
塵沙撲面，逃出老遠，樓小蜃才停下來，轉頭看見江晼晚的神情，像是意識到什麽，松開了她的手。
“你……是妖怪？”江晼晚看著眼前容顏如畫的少年，有些難以置信，雖說已經見過酒靈這等不尋常的東西，但那到底只是個小娃娃，比不得眼前的沖擊力大。
樓小蜃小心翼翼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江晼晚笑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怕你害我麽？”
她的眉眼近在咫尺，清晰得能看清睫羽，樓小蜃不由一怔。
“你出來，就只是為了找曲塵嗎？”他忽然問。
他問得奇怪，江晼晚楞了楞。
“這裏這麽危險，你又病著……”
江晼晚微微一笑，眼中有哀傷一閃而過：“生死有命，越是計較，越活不長久，我不想再拖累別人了。倘若我真的死在外面，我爹不用眼睜睜看著，或許能少傷心一點。”
“再說，反正都活不長了，為什麽還要把自己困在方寸之地？我想看看長河落日、海上明月……”她的聲音低下去，“最重要的，想在死之前找到曲塵……”
樓小蜃沈默片刻，又問：“剛剛那個酒靈，是你的？”
江晼晚點頭：“它是我在渭水邊偶然發現的，據說是難得的寶物，能通人性，曲塵臨走時，我把它當成信物送給了他，若它能保佑曲塵平安就好了……”
樓小蜃看著她，眼神微微一變，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開口。
第三章
夜色蒼茫，漁火星星。
半空中突然狂風大作，暗沈的一團橫掃而過，火光盡數熄滅，詭異的冰冷貼上肌膚，毒蛇一般。
一陣騷亂，數聲慘叫驀地劃破夜幕，響徹雲霄。
-
海上生明月。
“曲塵！”
江晼晚從睡夢中驚醒，擡頭便見樓小蜃拖了一艘漁船過來。
海水湧上足踝，她欣喜地跑過去：“借到了？”
樓小蜃點點頭：“他們不肯借，我就幫他們打了一簍魚。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早上再出發吧。”
江晼晚始終覺得曲塵沒有死，堅持要再出海，樓小蜃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拗不過她，只好趁夜幫她去找船。
海風拂面，潮水起起伏伏，兩人並肩而坐，仰頭望向遠方，輕聲說著話。
樓小蜃忽然道：“晼晚，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騙了你，會怎麽辦？”
“怎麽會？”江晼晚偏頭，看著他明凈的眸子，“你不會騙人的，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如果呢？”
江晼晚笑了：“那也沒關系，你救過我，而且我都快要死了，騙就騙了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跟你認識很久了，第一眼看見就覺得。”長發拂過面頰，兩人之間隔著水色月光，她的眸子裏映出少年純澈容顏，“我們以前見過嗎？”
樓小蜃呼吸一滯，定定望著她，欲言又止。
“快！別讓他們跑了！”
淩亂的腳步聲驟然響起，打破安寧，許多漁民舉著火把圍堵過來。
赤月也在其中，依舊騎著白駱駝，精神卻比往日好了許多，添了幾分媚色。
數名兇悍男子手持鐵鏈，守在她兩側。
“七年前，就是這妖物殺人飲血，毀了整座城！今夜慘死的村民，也是他所為！”
赤月揚刀一指，眾人紛紛面露憤慨，欲上前，可又些懼怕，相互推攮。
就在今晚，漁村十幾人暴斃，死狀極其可怕，血氣被吸幹，整個屍體幾乎只剩下一層皮。
七年前荒城那場變故，赤月是唯一的幸存者，雖然這幾年她落草為寇，但大多都是對外來客下手，鮮少傷人命，比起殘忍暴虐的妖怪來說，要良善得多，村民們自然更願意站在她這邊。
赤月一聲令下，人影紛紛閃身而上。
粗重的鐵鏈拋至半空，似長蛇舞動，交錯成網，兜頭罩下。
樓小蜃將尚還一臉茫然的江晼晚推到身後，右手往前一劃，水汽迸開，奇異的香味隨風四散，恰如醇酒，鐵鏈久久無法落下，叮當作響。
眾人原本還對赤月的話有所懷疑，看見這般情形，登時深信不疑，沸騰起來。
“妖怪，還我爹命來！”
“殺了這妖物！”
“……”
場面一片混亂，赤月眼一瞇，忽然拔出腰畔長刀，疾風瞬影般掠至樓小蜃身後，架住江晼晚。
樓小蜃立刻分神，轉身想救人，鐵鏈迅疾落下，將他網住。
-
曉光自海平面那端迸射而出，鋪滿天一角，紅日緩緩浮出，絢爛奪目。
樓小蜃被鎖在船頭，面朝日光，皮膚幾近透明。
“你們放開他！他沒有殺人！”江晼晚拼命掙紮，向赤月道：“只要你放了他，要多少贖金我都答應！”
“我現在不想要這些了。”赤月勾唇一笑，湊到她面前，“我想要酒靈。”
“你不是已經拿到了？”
“誰說酒靈只有一個？你難道沒有聽過傳聞，找齊一定數量的酒靈，可以開啟上古之陣？”赤月擡頭，看向樓小蜃，“酒靈入世，有緣者得之。他身上，也有酒靈的氣息。”
江晼晚呆住。
“實話告訴你，曲塵不是我殺的，我手裏的酒靈也不是他那一個，他從我這裏逃走，帶著你給他的酒靈出海了，再也沒有回來。”其他人早已被揮退，船頭只剩下他們三個，赤月將嗓音壓得極低，“而他，剛好從海外來，倘若我猜得沒錯，是他殺了曲塵，拿走了曲塵手上的酒靈。”
朝陽越來越盛，碎金般的暖光鍍上鬢發衣衫，江晼晚卻只覺冰冷。
樓小蜃看著她，艱難地動了動唇：“我沒有……沒有殺他……”
江晼晚心底微微發寒：“這麽說，你見過曲塵？”
-
第四章
鐵鏈劇烈震動，隱隱散出黑氣，游絲般環繞全身，樓小蜃痛苦仰頭，雙眼徹底變成血紅色，仿佛隨時要掙開束縛，肆意殺戮。
海風驟起，浪潮洶湧，船身不停晃動。
驀地，纜繩斷開，船隨海浪迅速蕩遠。
狂風獵獵，亂發飛舞，樓小蜃始終沒能掙開鐵鏈，周身環繞的黑氣卻越來越濃。
“小蜃……”江晼晚瞪大眼看著他，下意識就想上前。
赤月捏住她的肩，勾起唇角：“不用白費力氣了，乖乖將酒靈交出來，再告訴我曲塵的下落，我便放了你們。”
樓小蜃沒有回話，仍在奮力掙紮。
赤月扔開江晼晚，猛地貼到他身上，手指從他脖頸處慢慢往下移，頓在心口：“你是不是……把酒靈吞了，所以才有現在的修為？”
“若再不說，我可就要挖開你的心來看看了。”她輕輕吐著氣，手指幻化出尖銳的黑色利爪。
眼看利爪即將穿透血肉，一葉扁舟突然乘水而來，舟上一襲白衣，高遠出塵。
赤月立馬收了利爪，恢覆成尋常模樣。
“你是誰？”
白衣姑娘淺淺一笑，容色傾城，烏發上斜簪花枝，在日光的映襯下散著瑩瑩光芒，不知出自何種樹木。
她沒有回赤月，意味深長地瞥了樓小蜃一眼。
見到她，樓小蜃眸中閃過一絲驚恐，安靜了許多。
白衣姑娘拂了下衣袖，鎖鏈應風而斷，樓小蜃狼狽跌落，被她送上小舟。
她行至江晼晚面前，步履輕盈，眼底含著笑意：“你要找的人，我知道下落，你可有膽量隨我去見他？”
雪白裙袂似水飄揚，江晼晚仰頭，原本因一連串變故而混亂不已的心緒莫名安定下來。
“你知道他在哪裏？”她起身，蒼白的臉上浮開一個笑，“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有什麽好怕的？”
白衣姑娘眼底笑意愈深，將她送過去，陡然轉身，長發被風掠起。
她看向赤月，面上是洞察世事的淡然：“你以為，借個凡人的軀殼，我就認不出你來了？”
赤月立馬變了神色，眼中騰起殺意。
“七年前，你殺戮無數，犯下滔天罪孽，我廢你妖骨，想不到竟被你逃脫。這一次，恐怕你沒那麽好的運氣了。”
烏雲游移至上方，投下暗沈的影，赤月臉上突然浮現出黑色紋路，面目變得猙獰可怖。
她嘶聲道：“青時，你為什麽不好好守著你的長忘谷，非要陰魂不散，追著我不放？”
傳聞海外有仙谷，名為長忘。
長忘，顧名思義，進入谷中的人會慢慢忘掉前塵往事，停留時間越長，便忘得越幹凈。
長忘谷外頭，是一片繁盛的迷谷重林，能讓闖入其中的人迷失方向，故而，鮮少有人能順利到達谷內。
赤月本是迷谷重林中一只小小的貍妖，偶然尋得機會，偷偷跟著谷主青時出海上岸，踏入凡人的領地。為了提升修為，它殺人飲血，甚至不惜將繁華集市變成一座荒城。
這樣瘋狂的舉動終於讓青時察覺。那一夜，狂風大作，屍骨遍地，青時勃然大怒，與貍妖苦戰至天明，終廢其妖骨。
她以為貍妖已除，卻不料它留存了一口氣，藏入地底。
貍妖如今的軀殼是那一場殺戮中唯一的幸存者，她在荒城中占地為王，並不知黑暗深處蟄伏著未死的妖物。
直至曲塵到來。
少年俠客，意氣風發，最看不得欺淩百姓的強盜，何況這強盜還貪圖男色，欺到了自己頭上。
於是，三尺青鋒出鞘，為民除害。
赤月重傷，蟄伏的妖物終於等到機會，占了她的軀殼。
因為顧忌青時，再加上修為未曾恢覆，她不敢輕舉妄動，哪怕前一夜按捺不住殺害漁民，也是借著樓小蜃的名。
可惜，還是沒能蒙混過去。
腳下甲板一點一點裂開，她張嘴，露出尖利的牙齒，猛地往前一撲。
青時側身避開，指尖一彈，水珠飛至赤月面門上方，迅速擴大，將她攏住。
海浪高高濺起，模糊了視線，這邊打鬥劇烈，無人註意到，側旁的小舟隨波遠去，漸漸失了蹤影。
-
第五章
迷蒙的霧氣越來越重，小舟似一葉蘆葦，飄搖不定。
江晼晚張望一圈，皺起眉頭：“你要帶我去哪裏？”
樓小蜃捂著心口，眸中血色若隱若現：“你不是想見曲塵嗎？我帶你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裏？”江晼晚撐住船板，身子往前一傾，“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
樓小蜃看著她，心口的疼痛越發劇烈，眸色亦變得混沌，神思仿佛要被人攫取。
“你出來，就只是為了找曲塵嗎？”他艱難開口。
又是這個問題，江晼晚楞了楞，不明白他為何一直執著於此。
樓小蜃伸手去碰她的臉，神情哀傷：“你真的只記掛著他……”
肌膚相觸，江晼晚愕然，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他對自己的情意。
可是……
還未等她反應，他已放開她，擡手撥開霧氣。
層層迷霧分向兩邊，海水一路蔓延，盡頭是大片大片的林木，墨色枝幹，枝頭綴滿紅色花朵，散著清瑩光澤，宛如雲霞肆意鋪染。
水面倒映出遙遠天穹與華麗色彩，被漂浮的扁舟攪亂，波光細碎。
他伸手去扶她：“到了。”
江晼晚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任由他牽著自己下船，步入林中。
林木重重，花朵似螢火飛舞，編織出瑰麗之境。
江晼晚目不暇接，恍恍惚惚走著，在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圈，所見景象仍相差無幾後，終於清醒過來。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見曲塵，為什麽走來走去還在這林子裏？”
握著她的手一緊，樓小蜃偏頭看她：“你不喜歡這裏嗎？”
“這裏很美，我也很喜歡，可我得先找到曲塵。”江晼晚試圖掙開他的手。
樓小蜃的眼神暗了暗：“這裏就是迷谷重林，除非佩戴迷谷花，否則誰也走不出去。”
江晼晚想到青時頭上簪的花枝，立馬踮腳去折旁邊一株迷谷樹的花。
然而，那樹木像是有靈識一般，往後一挪，避開了她的攀折。
她轉而去折別株，結果也是一樣。
她不由急了，飛快去夠近處的。
樓小蜃立在原地，看著她奔來走去，半晌，開口道：“沒有用的，迷谷樹有靈性，除非它們自願，否則，很難折到花枝。”
江晼晚停下步子，轉過身來。
當日海市蜃樓的情形在眼前浮現，她突然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急急道：“你是從這裏出去的，肯定知道怎麽辦，你告訴我好不好？”
“晼晚，我們留在這裏吧。”樓小蜃握住她的手，眼中含了乞求，“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長命百歲的。”
江晼晚一僵：“你先帶我去見曲塵。”
“他就那麽好，你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樓小蜃眼中泛起哀傷，血色再次閃現。
江晼晚沈默片刻，擡眼，神情堅定：“對，他是我的心上人，同我的性命一樣重要，沒有人能比得過。”
“那我呢？你跟我在一起，分明也很開心。”
江晼晚咬了咬牙，把心一橫：“你跟他不一樣，雖然我並不討厭你，可也沒有男女之情。”
樓小蜃握緊拳頭，忽然又問：“如果我和他，只能活一個呢？”
江晼晚楞住，隨後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想讓我見他？”她的眼神一點一點冷下去，“還是……他出什麽事了？”
“你還是選擇他……”樓小蜃眼中掀起滔天血色，像是在極力隱忍什麽。
江晼晚被他驚到，往後退了一步。
林木掩映中隱約有人影漸近，青時一襲白衣，斜簪迷谷花枝，翩然而來。
樓小蜃立馬拽住江晼晚，想要逃離。
青時隨手一揮，風動花簇，迷谷樹迅速聚到一起，攔住去路。
“念你成形不易，隨我回谷吧，莫要一錯再錯。”
樓小蜃緊緊捏住江晼晚的手腕，臉上滿是不甘心：“我只是想跟她在一起。”
“人妖殊途，你又何必執迷不悟？”青時看著他，輕輕嘆息。
樓小蜃猛地出手，水汽如薄刃斜斜飛出，趁青時回手之際，他拽著江晼晚迅速往後掠。
青時白衣輕拂，不過兩招，便將江晼晚救下。
樓小蜃只得暫時放手，消失在花林深處。
“他身上黑氣未消，看來那貍妖對他施的法仍有影響，難怪會變得這麽暴戾。”青時沒有去追，皺眉道。
江晼晚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他……到底是誰？我以前是不是認識他？”
青時從袖中取出一物，玲瓏剔透，是赤月手裏那個酒靈。
“你可還認識此物？”
江晼晚臉上添了一絲笑意：“認得，我以前也有一個，後來送給曲塵了。”
彼時天高雲淡，她將心愛之物鄭重交到他手中，送他遠行，卻不料竟是一別渺茫。
“我先帶你去見他吧。”青時擡手，折下一支迷谷花，簪在她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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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路穿林而過，遠遠便見瓊樓玉宇，高閣飛檐。
青時在離谷口不遠的地方止步，攔住繼續往前的江晼晚：“你可要想清楚，進入長忘谷的人，可是會忘記前塵往事的。”
江晼晚立馬頓足，隨即想到什麽，忙問：“曲塵是不是忘記以前的事了？”
見她變了臉色，青時忍不住笑道：“放心，他沒把你忘掉。”說著從取出一粒藥丸，遞給她，“吞了它，就什麽都不會忘了。”
“謝謝。”江晼晚接過藥丸，剛想吞下，又被攔住。
青時笑盈盈看著她：“真的不想試試嗎？可有不少人千辛萬苦來到這裏，只求忘記前塵往事，重新開始呢。”
江晼晚搖了搖頭，笑得坦然：“我這一生本來就短，若是再把以前的事全都忘掉，那還剩下什麽？”
青時沒再多言，帶著她踏入谷中。
花木扶疏，屋舍樓宇錯落有序，每一個人都悠閑自在，神色安然，真正的太平無爭。
前塵往事盡消，傷心痛苦怨恨皆不記得，自然也就少了許多俗世煩惱。
江晼晚跟著青時到了她府中的後花園，花木移開，露出櫻樹下一個被花枝裹住的人。
“曲塵！”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俠客，靜靜眠於花間，像是再也不會醒來。
“曲塵……”江晼晚撫上他清俊面龐，突然便濕了眼眶。
“他怎麽了？”她喚不醒他，擡頭問。
青時攤開手，目光落在掌心玲瓏乖巧的酒靈上：“你可知酒靈的來源？”
“傳說，它們是上古時酒神傳人耗費心血所釀之物，集天地靈氣，至情至性，後散落於世間。”她頓了頓，看向昏迷的曲塵，“世人皆言，酒靈乃難得的寶物，卻不知，酒靈飲血，可成妖。”
江晼晚猛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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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重林內，一條清溪蜿蜒而過。
樓小蜃坐在清溪旁邊，十指用力扣入碎石中，狼狽而痛苦，水面映出他扭曲的臉。
他不明白，為什麽江晼晚不喜歡他，難道就因為他不是凡人？
他已經記不太清，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她產生依戀之情的，酒靈雖集天地靈氣，卻大多懵懂，心性純真，像他這樣的實在少數。
那一年，渭水之上，春水湯湯，它從河中躍出，懵懵懂懂落入她懷中，被她小心翼翼捧起，眉眼彎彎。
此後日覆一日，它陪著身邊的小姑娘，看她笑顏燦爛聽她輕聲細語，漸漸地，便入了心。
因她歡喜而歡喜，因她憂愁而憂愁。
它以為歲月久長，卻不料，她突然喜歡上了別人。
那個背著長劍的少年。
她甚至沒有猶豫，就將它送給了他。
山高水遠，它一點一點離她遠去，有些難過，卻無人能懂。
誰會在意一個物件的悲喜？
後來，曲塵歷經艱險，到達迷谷重林，在林中迷失了方向。他耗盡氣力，倒在溪澗邊，胸前的傷口裂開，鮮血淋漓，是同赤月打鬥時受的傷。
濃烈的血腥味讓讓被他牢牢揣在懷裏的它變得異常敏感，幾乎是下意識地，它嘗了一口溢過來的腥甜液體。欲念迅速滋長，它再也沒能控制住，消耗著他的氣血，一點一點變幻成人形。
而那些原本屬於曲塵的感情，也如同潮水一般湧入它腦海，屋檐邊爬梯上來的少女，伸手遞出的一壺酒，還有那雙明亮清澈的眸子……
恍恍惚惚間，仿佛都讓它走馬觀花經歷過一遭，在心底埋下偏執的種子。
再後來，青時出現，救下奄奄一息的曲塵，讓它隨她回長忘谷，將一切還給曲塵。
可它如何甘心？於是趁著青時不註意，逃了出去。
碧海蒼茫，它終於又見到了她。
-
第七章
“它因曲塵的氣血而成妖，承襲了曲塵的感情，所以對你的執念極深，再加上貍妖的影響，已然偏執成魔。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你能勸他回頭。”
在青時的指引下，江晼晚找到了樓小蜃。
隔著潺潺清溪，她緩緩開口，不似往日輕松：“青谷主說，你能救曲塵。”
“你希望我救他？”樓小蜃看著她，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難過，“我救了他，就會變成原來的樣子。”
江晼晚避開他的目光：“可你本來就該是那樣，難道要用曲塵的命成全你？”
“你當真……一點都不喜歡我？”樓小蜃仍不甘心。
許多舊事在眼前浮現，江晼晚忽然有些不忍，嘗試著向他解釋：“我喜歡你，但那跟我對曲塵的感情不一樣，就像喜愛一個精致的泥偶，一支好看的發簪，你明白嗎？”
樓小蜃的情緒瞬間變得不穩定起來，身上黑氣若隱若現。
江晼晚想起青時的囑托，只得道：“只要你肯救曲塵，我答應，以後絕不離開你。”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青谷主說，有辦法讓你不變回原來的樣子。”
聽到這一句，樓小蜃擡眼，終於平靜下來。
“當真？”
江晼晚點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若我騙你，就讓我立時死去。”
-
最終，樓小蜃還是跟著江晼晚回了長忘谷，由青時施法，將他奪走的氣血還給曲塵。
十指輕舞如蝶，花葉隨氣勁飄飛，樓小蜃身上的黑氣散去，身體也越來越透明，仿佛隨時要風化成煙。
琥珀般的眸子恢覆了初見時的明澈，他望向江晼晚，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其實在騙我……”
他和曲塵，只能擇一。
江晼晚臉色發白，雙唇動了動：“小蜃……”
他恍惚笑著，眼中泛開清湛水光：“我不怪你，你好好活著……”
透明的身體漸漸化為酒氣，一點一點在眼前消散，江晼晚怔怔落下淚來，想起海上初見，想起荒城裏他護著自己一路奔逃，想起那一晚的海潮與明月……
驀地，她摸出一柄匕首，在腕上用力一劃。
血色散開，他的身體重新開始凝聚，面目也恢覆清晰。
“我不騙你。”她沖他彎出一個笑，無力軟倒，“我原本就活不長久，倒不如成全你……”
她別過頭去，最後看了一眼尚未清醒的曲塵，眷戀極深，手艱難伸出，卻終究沒能觸及。
“晼晚！”樓小蜃慌張抱住她，卻怎麽都喚不醒她。
“如何，該清醒了吧？”青時款款行至他面前：“她壽數有限，姻緣也早定，這些都與你無關。你的偏執，只會害了她。”
他怔怔擡頭，一時如被冷水澆頭。
是啊，她對他有喜愛，卻無深情，由始至終，他都只是個過客罷了。
“剛才我是故意沒攔她。”青時看著他，眼中有淡淡的悲憫，“人間悲歡離合，不讓你嘗夠，你又怎會徹底心甘？”
說是靈性之物，到底不過孩童心性，簡單得近乎偏執。
樓小蜃怔怔望著江晼晚毫無生機的面龐，良久，開口道：“我不強求了，求你救救她。”
青時懶懶道：“我救不了她，即便救了她，過不了多久她還是會死。”
樓小蜃登時變了臉色。
青時又道：“其實，她的藥一直在她身邊，酒靈成妖之前的眼淚……可治百病。”
兜兜轉轉，終究又回到了原點。
半晌，樓小蜃放開江晼晚，道：“能不能請你把她的這段記憶抹去？”
青時笑了：“有些事，不記得也罷。”
在她繼續施法之前，樓小蜃忽然問：“其實，我根本打不過你，你從一開始就可以強行抓我回來，為什麽卻總是手下留情？”
“因為……”青時難得露出懷緬神色，目光落向遙遠天際，“我同釀你們出來的那人算是舊識，她若還在這世間，興許哪天會來尋你們……”
陽光從枝葉間漏下來，映出掌心晶瑩剔透的一團。
樹下並肩而眠的人，長夢將醒。
-
尾聲
半月後，海岸上。
江晼晚撿了一個五彩斑斕的貝殼，笑著跑到曲塵面前：“好看嗎？”
曲塵微微一笑：“沒有你好看。”
江晼晚被風吹紅了臉：“騙人！”
她腳下不穩，倒在了他懷裏，越過他的肩，看到不遠處的小舟旁立著一個白衣姑娘，頭簪花枝，似曾相識的模樣。一個玲瓏剔透的玉娃娃抱住她的手指，懵懵懂懂，可愛得緊。
江晼晚拉著曲塵跑過去：“姑娘，請問你這個玉娃娃是從何而來？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是弄丟了。”
白衣姑娘擡眼，神色淡淡：“有些東西，丟了便是丟了，要不回來。”
江晼晚噎了噎，可又找不到話反駁。
曲塵握了握她的手，上前道：“那敢問姑娘，這玉娃娃賣嗎？”
白衣姑娘沒有再答話，微微一笑，乘舟遠去。
曲塵還想說什麽，江晼晚突然擡頭，指著海面上方，激動道：“曲塵，海市蜃樓！”
海天澄澈，雲霧渺渺，一座城池浮於半空，瓊樓玉宇，宛若九天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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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海市蜃樓
楔子
海天一線，暮風扶日。
萬丈霞光之中，隱隱浮出一座城池，瓊樓玉宇，宛若九天仙境。
江晼晚躺在船板上，迷迷糊糊睜眼，看見那瓊樓玉宇之中，忽然出現了一點星光。星光在視線中變大，慢慢顯現出人的輪廓，依稀是個少年模樣。
少年飛身跳下，落入茫茫大海。
仙人……下凡？
巨浪翻湧過來，江晼晚失去了意識。
第一章
江晼晚清醒時，身旁跪坐著一個玉色衣衫的少年，面容清俊，眉眼如畫，肌膚宛若冰雪琉璃，不似凡人。
“你……你是那個下凡的仙人？”像是想起什麽，江晼晚驀地跳起來，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仙人，你快用仙法治好我的病，最好長命百歲——不對不對，你先告訴我曲塵的下落……”
少年有些緊張：“我、我不是仙人……”
“不是？”江晼晚眼中的光一剎那暗了下來。
“你想找仙人？”少年問。
“是，也不是。”江晼晚看他一眼，“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江晼晚出身掌管船運的江家，算得上是滔天富貴捧出來的千金小姐，可惜命不太好，自小便身患痼疾，被諸多名醫斷言活不過二十五歲。
無奈之下，她的父親江覆只能張榜尋求奇人異士，若有能救其女者，酬萬金。
一位名叫曲塵的少年俠客揭了榜。
他懷抱長劍，沖躲在簾後偷看的江晼晚挑眉一笑：“傳說藥王歸隱於海外，若我能尋到他，不要萬金之財，只要江姑娘嫁我為妻。”
“他說他喜歡我，要娶我，其實我也不懂，他不過是在我家屋頂喝酒睡覺的時候見了我幾次，怎麽就喜歡上了呢？”至今回想，江晼晚的眸子裏都閃爍著動人光彩，“難道是因為我送過他一壺酒？”
江覆只有這一個女兒，為了她連家業都舍得，何況曲塵少年英俊，也堪匹配，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於是，曲塵背著劍，意氣風發地上路了，去尋找傳說中隱於海外的藥王。
這一走，便杳無音訊，生死不知。
有人說，他早已葬身於茫茫大海，餵了魚蝦；也有人說，他終於抵達海外仙境，卻忘了歸途 ……
可這些傳聞，江晼晚都不信。
春日屋頂上笑容明亮的少年，她隔窗望一眼，便動了心。
她還記得他長劍折花時的意氣風發，記得他近在咫尺的灼灼目光，記得他臨行前的叮囑與承諾……那樣重諾的人，又怎麽會輕易丟下她？
她找到機會，留下一封書信，從家裏跑出來，跟著商隊，穿過蒼茫大漠，尋至海邊的一個漁村裏，隨漁民一同出海。
她的運氣一如既往的差，頭一回出海，就遇上了風浪，若非身畔少年相救，只怕早已葬身魚腹。
“你一定要找到他嗎？”少年忽然問。
江晼晚堅定地點了點頭。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少年眸子裏閃過一絲異色。
江晼晚望向遠方，海風將碎發掠至耳後：“那也一樣。”
她忽然轉過頭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少年遲疑了一下，神情閃爍，“我好像失憶了，不記得自己叫什麽，也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
“這樣啊……”江晼晚皺眉思考了一會兒，目光飄向海上升起的那輪明月，“我先前見到的，應該是海市蜃樓，不如你就叫……樓小蜃？”
少年對上她落了星光的眸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你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肯定也沒去處，先跟著我好了。”
少年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鮮活的背影，眼底滿是歡喜。
江晼晚領著他回了暫時落腳的漁村，才入村，地面突然一陣震動，一夥強盜闖了進來。
當先是一匹白駱駝，上面坐著一個身穿赤色衣裙的女子，皮膚暗黃，一臉兇相，鸛骨有些高，眉毛極濃。
赤月。
強盜們的頭領，占據著附近荒漠中的一座荒城，人稱“荒城鬼主”，行事狠辣，喜怒無常。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直接攔住了江晼晚。
“江家大小姐？”赤月上下打量一番，揮了揮手，“帶回去！”
江晼晚立馬松開樓小蜃，將他推到一旁。
“等等！”赤月突然目光一轉，盯著樓小蜃，像是發現了什麽寶物，頗有興趣，“好久沒碰上這麽俊的少年郎了，給我一並帶回去！”
江晼晚：“……”
-
第二章
漫天黃塵，一座廢棄的城池。
斷臂殘垣，枯骨半掩，像是巨大的墳墓。
傳說七年前，這裏本是一個熱鬧的集市，來往商客和鄰近城鎮的居民都在此貿易互通。
某天晚上，突然起了一陣妖風，來勢兇猛，房屋拔地而起，地面下陷，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夜之間，繁華成廢土，在場之人幾乎無一生還。
後來，就只留下妖物現世的詭秘傳聞，無人再敢輕易靠近。
“你爹倒是疼你，千兩黃金買你的下落，不知道如果我要整個江家，他肯不肯。”昏暗的地洞內，赤月將紙筆扔到江晼晚面前，“給他寫封信，讓他親自來贖人。”
隨著她的動作，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玉娃娃突然從她袖中掉落，懶懶翻了個身，像是沒睡醒。
看見此物，江晼晚瞬間變得十分激動：“酒靈怎麽會在你這裏？你見過曲塵？”
赤月神情微變：“他手上的酒靈，是你送的？”
江晼晚急急道：“你真的見過他？他現在在哪裏？你把他怎麽樣了？”
“今天還真是意外之喜……”赤月勾了勾唇，彎腰將酒靈拾起，“他不肯留在這裏陪我，被我扔到海裏餵魚了。”
“他死了……”江晼晚如遭雷擊。
樓小蜃扶住她，目光也專註在那個酒靈上。
赤月驀地拔刀，去挑樓小蜃的下巴：“他欠下的債，就由你的新情郎代替好了。”
江晼晚終於回神，牢牢護住樓小蜃：“不許動他！否則我讓你一分贖金也拿不到！”
看著擋在眼前的纖瘦身軀，樓小蜃明凈的眸子裏起了一絲波瀾。
“由不得你！”赤月冷笑一聲，手中刀狠狠拍在江晼晚腹部，正要去抓樓小蜃，卻突然被一股氣流震開。
少年周身水汽環繞，整個人透明得有些詭異，雙眸散出妖艷的紅光，像是沾染了血色。
“妖、妖怪……”守在旁邊的強盜們嚇得白了臉。
未等眾人反應，樓小蜃已拽住江晼晚，指尖聚出一團水霧，揚手揮出。牢門瞬間四分五裂，周遭一陣抖動，土石碎落，他拉著她，飛快逃離。
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赤月眼中浮起一絲詭異的神色。
-
塵沙撲面，逃出老遠，樓小蜃才停下來，轉頭看見江晼晚的神情，像是意識到什麽，松開了她的手。
“你……是妖怪？”江晼晚看著眼前容顏如畫的少年，有些難以置信，雖說已經見過酒靈這等不尋常的東西，但那到底只是個小娃娃，比不得眼前的沖擊力大。
樓小蜃小心翼翼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江晼晚笑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怕你害我麽？”
她的眉眼近在咫尺，清晰得能看清睫羽，樓小蜃不由一怔。
“你出來，就只是為了找曲塵嗎？”他忽然問。
他問得奇怪，江晼晚楞了楞。
“這裏這麽危險，你又病著……”
江晼晚微微一笑，眼中有哀傷一閃而過：“生死有命，越是計較，越活不長久，我不想再拖累別人了。倘若我真的死在外面，我爹不用眼睜睜看著，或許能少傷心一點。”
“再說，反正都活不長了，為什麽還要把自己困在方寸之地？我想看看長河落日、海上明月……”她的聲音低下去，“最重要的，想在死之前找到曲塵……”
樓小蜃沈默片刻，又問：“剛剛那個酒靈，是你的？”
江晼晚點頭：“它是我在渭水邊偶然發現的，據說是難得的寶物，能通人性，曲塵臨走時，我把它當成信物送給了他，若它能保佑曲塵平安就好了……”
樓小蜃看著她，眼神微微一變，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開口。
第三章
夜色蒼茫，漁火星星。
半空中突然狂風大作，暗沈的一團橫掃而過，火光盡數熄滅，詭異的冰冷貼上肌膚，毒蛇一般。
一陣騷亂，數聲慘叫驀地劃破夜幕，響徹雲霄。
-
海上生明月。
“曲塵！”
江晼晚從睡夢中驚醒，擡頭便見樓小蜃拖了一艘漁船過來。
海水湧上足踝，她欣喜地跑過去：“借到了？”
樓小蜃點點頭：“他們不肯借，我就幫他們打了一簍魚。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早上再出發吧。”
江晼晚始終覺得曲塵沒有死，堅持要再出海，樓小蜃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拗不過她，只好趁夜幫她去找船。
海風拂面，潮水起起伏伏，兩人並肩而坐，仰頭望向遠方，輕聲說著話。
樓小蜃忽然道：“晼晚，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騙了你，會怎麽辦？”
“怎麽會？”江晼晚偏頭，看著他明凈的眸子，“你不會騙人的，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如果呢？”
江晼晚笑了：“那也沒關系，你救過我，而且我都快要死了，騙就騙了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跟你認識很久了，第一眼看見就覺得。”長發拂過面頰，兩人之間隔著水色月光，她的眸子裏映出少年純澈容顏，“我們以前見過嗎？”
樓小蜃呼吸一滯，定定望著她，欲言又止。
“快！別讓他們跑了！”
淩亂的腳步聲驟然響起，打破安寧，許多漁民舉著火把圍堵過來。
赤月也在其中，依舊騎著白駱駝，精神卻比往日好了許多，添了幾分媚色。
數名兇悍男子手持鐵鏈，守在她兩側。
“七年前，就是這妖物殺人飲血，毀了整座城！今夜慘死的村民，也是他所為！”
赤月揚刀一指，眾人紛紛面露憤慨，欲上前，可又些懼怕，相互推攮。
就在今晚，漁村十幾人暴斃，死狀極其可怕，血氣被吸幹，整個屍體幾乎只剩下一層皮。
七年前荒城那場變故，赤月是唯一的幸存者，雖然這幾年她落草為寇，但大多都是對外來客下手，鮮少傷人命，比起殘忍暴虐的妖怪來說，要良善得多，村民們自然更願意站在她這邊。
赤月一聲令下，人影紛紛閃身而上。
粗重的鐵鏈拋至半空，似長蛇舞動，交錯成網，兜頭罩下。
樓小蜃將尚還一臉茫然的江晼晚推到身後，右手往前一劃，水汽迸開，奇異的香味隨風四散，恰如醇酒，鐵鏈久久無法落下，叮當作響。
眾人原本還對赤月的話有所懷疑，看見這般情形，登時深信不疑，沸騰起來。
“妖怪，還我爹命來！”
“殺了這妖物！”
“……”
場面一片混亂，赤月眼一瞇，忽然拔出腰畔長刀，疾風瞬影般掠至樓小蜃身後，架住江晼晚。
樓小蜃立刻分神，轉身想救人，鐵鏈迅疾落下，將他網住。
-
曉光自海平面那端迸射而出，鋪滿天一角，紅日緩緩浮出，絢爛奪目。
樓小蜃被鎖在船頭，面朝日光，皮膚幾近透明。
“你們放開他！他沒有殺人！”江晼晚拼命掙紮，向赤月道：“只要你放了他，要多少贖金我都答應！”
“我現在不想要這些了。”赤月勾唇一笑，湊到她面前，“我想要酒靈。”
“你不是已經拿到了？”
“誰說酒靈只有一個？你難道沒有聽過傳聞，找齊一定數量的酒靈，可以開啟上古之陣？”赤月擡頭，看向樓小蜃，“酒靈入世，有緣者得之。他身上，也有酒靈的氣息。”
江晼晚呆住。
“實話告訴你，曲塵不是我殺的，我手裏的酒靈也不是他那一個，他從我這裏逃走，帶著你給他的酒靈出海了，再也沒有回來。”其他人早已被揮退，船頭只剩下他們三個，赤月將嗓音壓得極低，“而他，剛好從海外來，倘若我猜得沒錯，是他殺了曲塵，拿走了曲塵手上的酒靈。”
朝陽越來越盛，碎金般的暖光鍍上鬢發衣衫，江晼晚卻只覺冰冷。
樓小蜃看著她，艱難地動了動唇：“我沒有……沒有殺他……”
江晼晚心底微微發寒：“這麽說，你見過曲塵？”
-
第四章
鐵鏈劇烈震動，隱隱散出黑氣，游絲般環繞全身，樓小蜃痛苦仰頭，雙眼徹底變成血紅色，仿佛隨時要掙開束縛，肆意殺戮。
海風驟起，浪潮洶湧，船身不停晃動。
驀地，纜繩斷開，船隨海浪迅速蕩遠。
狂風獵獵，亂發飛舞，樓小蜃始終沒能掙開鐵鏈，周身環繞的黑氣卻越來越濃。
“小蜃……”江晼晚瞪大眼看著他，下意識就想上前。
赤月捏住她的肩，勾起唇角：“不用白費力氣了，乖乖將酒靈交出來，再告訴我曲塵的下落，我便放了你們。”
樓小蜃沒有回話，仍在奮力掙紮。
赤月扔開江晼晚，猛地貼到他身上，手指從他脖頸處慢慢往下移，頓在心口：“你是不是……把酒靈吞了，所以才有現在的修為？”
“若再不說，我可就要挖開你的心來看看了。”她輕輕吐著氣，手指幻化出尖銳的黑色利爪。
眼看利爪即將穿透血肉，一葉扁舟突然乘水而來，舟上一襲白衣，高遠出塵。
赤月立馬收了利爪，恢覆成尋常模樣。
“你是誰？”
白衣姑娘淺淺一笑，容色傾城，烏發上斜簪花枝，在日光的映襯下散著瑩瑩光芒，不知出自何種樹木。
她沒有回赤月，意味深長地瞥了樓小蜃一眼。
見到她，樓小蜃眸中閃過一絲驚恐，安靜了許多。
白衣姑娘拂了下衣袖，鎖鏈應風而斷，樓小蜃狼狽跌落，被她送上小舟。
她行至江晼晚面前，步履輕盈，眼底含著笑意：“你要找的人，我知道下落，你可有膽量隨我去見他？”
雪白裙袂似水飄揚，江晼晚仰頭，原本因一連串變故而混亂不已的心緒莫名安定下來。
“你知道他在哪裏？”她起身，蒼白的臉上浮開一個笑，“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有什麽好怕的？”
白衣姑娘眼底笑意愈深，將她送過去，陡然轉身，長發被風掠起。
她看向赤月，面上是洞察世事的淡然：“你以為，借個凡人的軀殼，我就認不出你來了？”
赤月立馬變了神色，眼中騰起殺意。
“七年前，你殺戮無數，犯下滔天罪孽，我廢你妖骨，想不到竟被你逃脫。這一次，恐怕你沒那麽好的運氣了。”
烏雲游移至上方，投下暗沈的影，赤月臉上突然浮現出黑色紋路，面目變得猙獰可怖。
她嘶聲道：“青時，你為什麽不好好守著你的長忘谷，非要陰魂不散，追著我不放？”
傳聞海外有仙谷，名為長忘。
長忘，顧名思義，進入谷中的人會慢慢忘掉前塵往事，停留時間越長，便忘得越幹凈。
長忘谷外頭，是一片繁盛的迷谷重林，能讓闖入其中的人迷失方向，故而，鮮少有人能順利到達谷內。
赤月本是迷谷重林中一只小小的貍妖，偶然尋得機會，偷偷跟著谷主青時出海上岸，踏入凡人的領地。為了提升修為，它殺人飲血，甚至不惜將繁華集市變成一座荒城。
這樣瘋狂的舉動終於讓青時察覺。那一夜，狂風大作，屍骨遍地，青時勃然大怒，與貍妖苦戰至天明，終廢其妖骨。
她以為貍妖已除，卻不料它留存了一口氣，藏入地底。
貍妖如今的軀殼是那一場殺戮中唯一的幸存者，她在荒城中占地為王，並不知黑暗深處蟄伏著未死的妖物。
直至曲塵到來。
少年俠客，意氣風發，最看不得欺淩百姓的強盜，何況這強盜還貪圖男色，欺到了自己頭上。
於是，三尺青鋒出鞘，為民除害。
赤月重傷，蟄伏的妖物終於等到機會，占了她的軀殼。
因為顧忌青時，再加上修為未曾恢覆，她不敢輕舉妄動，哪怕前一夜按捺不住殺害漁民，也是借著樓小蜃的名。
可惜，還是沒能蒙混過去。
腳下甲板一點一點裂開，她張嘴，露出尖利的牙齒，猛地往前一撲。
青時側身避開，指尖一彈，水珠飛至赤月面門上方，迅速擴大，將她攏住。
海浪高高濺起，模糊了視線，這邊打鬥劇烈，無人註意到，側旁的小舟隨波遠去，漸漸失了蹤影。
-
第五章
迷蒙的霧氣越來越重，小舟似一葉蘆葦，飄搖不定。
江晼晚張望一圈，皺起眉頭：“你要帶我去哪裏？”
樓小蜃捂著心口，眸中血色若隱若現：“你不是想見曲塵嗎？我帶你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裏？”江晼晚撐住船板，身子往前一傾，“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
樓小蜃看著她，心口的疼痛越發劇烈，眸色亦變得混沌，神思仿佛要被人攫取。
“你出來，就只是為了找曲塵嗎？”他艱難開口。
又是這個問題，江晼晚楞了楞，不明白他為何一直執著於此。
樓小蜃伸手去碰她的臉，神情哀傷：“你真的只記掛著他……”
肌膚相觸，江晼晚愕然，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他對自己的情意。
可是……
還未等她反應，他已放開她，擡手撥開霧氣。
層層迷霧分向兩邊，海水一路蔓延，盡頭是大片大片的林木，墨色枝幹，枝頭綴滿紅色花朵，散著清瑩光澤，宛如雲霞肆意鋪染。
水面倒映出遙遠天穹與華麗色彩，被漂浮的扁舟攪亂，波光細碎。
他伸手去扶她：“到了。”
江晼晚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任由他牽著自己下船，步入林中。
林木重重，花朵似螢火飛舞，編織出瑰麗之境。
江晼晚目不暇接，恍恍惚惚走著，在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圈，所見景象仍相差無幾後，終於清醒過來。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見曲塵，為什麽走來走去還在這林子裏？”
握著她的手一緊，樓小蜃偏頭看她：“你不喜歡這裏嗎？”
“這裏很美，我也很喜歡，可我得先找到曲塵。”江晼晚試圖掙開他的手。
樓小蜃的眼神暗了暗：“這裏就是迷谷重林，除非佩戴迷谷花，否則誰也走不出去。”
江晼晚想到青時頭上簪的花枝，立馬踮腳去折旁邊一株迷谷樹的花。
然而，那樹木像是有靈識一般，往後一挪，避開了她的攀折。
她轉而去折別株，結果也是一樣。
她不由急了，飛快去夠近處的。
樓小蜃立在原地，看著她奔來走去，半晌，開口道：“沒有用的，迷谷樹有靈性，除非它們自願，否則，很難折到花枝。”
江晼晚停下步子，轉過身來。
當日海市蜃樓的情形在眼前浮現，她突然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急急道：“你是從這裏出去的，肯定知道怎麽辦，你告訴我好不好？”
“晼晚，我們留在這裏吧。”樓小蜃握住她的手，眼中含了乞求，“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長命百歲的。”
江晼晚一僵：“你先帶我去見曲塵。”
“他就那麽好，你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樓小蜃眼中泛起哀傷，血色再次閃現。
江晼晚沈默片刻，擡眼，神情堅定：“對，他是我的心上人，同我的性命一樣重要，沒有人能比得過。”
“那我呢？你跟我在一起，分明也很開心。”
江晼晚咬了咬牙，把心一橫：“你跟他不一樣，雖然我並不討厭你，可也沒有男女之情。”
樓小蜃握緊拳頭，忽然又問：“如果我和他，只能活一個呢？”
江晼晚楞住，隨後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想讓我見他？”她的眼神一點一點冷下去，“還是……他出什麽事了？”
“你還是選擇他……”樓小蜃眼中掀起滔天血色，像是在極力隱忍什麽。
江晼晚被他驚到，往後退了一步。
林木掩映中隱約有人影漸近，青時一襲白衣，斜簪迷谷花枝，翩然而來。
樓小蜃立馬拽住江晼晚，想要逃離。
青時隨手一揮，風動花簇，迷谷樹迅速聚到一起，攔住去路。
“念你成形不易，隨我回谷吧，莫要一錯再錯。”
樓小蜃緊緊捏住江晼晚的手腕，臉上滿是不甘心：“我只是想跟她在一起。”
“人妖殊途，你又何必執迷不悟？”青時看著他，輕輕嘆息。
樓小蜃猛地出手，水汽如薄刃斜斜飛出，趁青時回手之際，他拽著江晼晚迅速往後掠。
青時白衣輕拂，不過兩招，便將江晼晚救下。
樓小蜃只得暫時放手，消失在花林深處。
“他身上黑氣未消，看來那貍妖對他施的法仍有影響，難怪會變得這麽暴戾。”青時沒有去追，皺眉道。
江晼晚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他……到底是誰？我以前是不是認識他？”
青時從袖中取出一物，玲瓏剔透，是赤月手裏那個酒靈。
“你可還認識此物？”
江晼晚臉上添了一絲笑意：“認得，我以前也有一個，後來送給曲塵了。”
彼時天高雲淡，她將心愛之物鄭重交到他手中，送他遠行，卻不料竟是一別渺茫。
“我先帶你去見他吧。”青時擡手，折下一支迷谷花，簪在她發間。
-
第六章
一路穿林而過，遠遠便見瓊樓玉宇，高閣飛檐。
青時在離谷口不遠的地方止步，攔住繼續往前的江晼晚：“你可要想清楚，進入長忘谷的人，可是會忘記前塵往事的。”
江晼晚立馬頓足，隨即想到什麽，忙問：“曲塵是不是忘記以前的事了？”
見她變了臉色，青時忍不住笑道：“放心，他沒把你忘掉。”說著從取出一粒藥丸，遞給她，“吞了它，就什麽都不會忘了。”
“謝謝。”江晼晚接過藥丸，剛想吞下，又被攔住。
青時笑盈盈看著她：“真的不想試試嗎？可有不少人千辛萬苦來到這裏，只求忘記前塵往事，重新開始呢。”
江晼晚搖了搖頭，笑得坦然：“我這一生本來就短，若是再把以前的事全都忘掉，那還剩下什麽？”
青時沒再多言，帶著她踏入谷中。
花木扶疏，屋舍樓宇錯落有序，每一個人都悠閑自在，神色安然，真正的太平無爭。
前塵往事盡消，傷心痛苦怨恨皆不記得，自然也就少了許多俗世煩惱。
江晼晚跟著青時到了她府中的後花園，花木移開，露出櫻樹下一個被花枝裹住的人。
“曲塵！”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俠客，靜靜眠於花間，像是再也不會醒來。
“曲塵……”江晼晚撫上他清俊面龐，突然便濕了眼眶。
“他怎麽了？”她喚不醒他，擡頭問。
青時攤開手，目光落在掌心玲瓏乖巧的酒靈上：“你可知酒靈的來源？”
“傳說，它們是上古時酒神傳人耗費心血所釀之物，集天地靈氣，至情至性，後散落於世間。”她頓了頓，看向昏迷的曲塵，“世人皆言，酒靈乃難得的寶物，卻不知，酒靈飲血，可成妖。”
江晼晚猛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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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谷重林內，一條清溪蜿蜒而過。
樓小蜃坐在清溪旁邊，十指用力扣入碎石中，狼狽而痛苦，水面映出他扭曲的臉。
他不明白，為什麽江晼晚不喜歡他，難道就因為他不是凡人？
他已經記不太清，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她產生依戀之情的，酒靈雖集天地靈氣，卻大多懵懂，心性純真，像他這樣的實在少數。
那一年，渭水之上，春水湯湯，它從河中躍出，懵懵懂懂落入她懷中，被她小心翼翼捧起，眉眼彎彎。
此後日覆一日，它陪著身邊的小姑娘，看她笑顏燦爛聽她輕聲細語，漸漸地，便入了心。
因她歡喜而歡喜，因她憂愁而憂愁。
它以為歲月久長，卻不料，她突然喜歡上了別人。
那個背著長劍的少年。
她甚至沒有猶豫，就將它送給了他。
山高水遠，它一點一點離她遠去，有些難過，卻無人能懂。
誰會在意一個物件的悲喜？
後來，曲塵歷經艱險，到達迷谷重林，在林中迷失了方向。他耗盡氣力，倒在溪澗邊，胸前的傷口裂開，鮮血淋漓，是同赤月打鬥時受的傷。
濃烈的血腥味讓讓被他牢牢揣在懷裏的它變得異常敏感，幾乎是下意識地，它嘗了一口溢過來的腥甜液體。欲念迅速滋長，它再也沒能控制住，消耗著他的氣血，一點一點變幻成人形。
而那些原本屬於曲塵的感情，也如同潮水一般湧入它腦海，屋檐邊爬梯上來的少女，伸手遞出的一壺酒，還有那雙明亮清澈的眸子……
恍恍惚惚間，仿佛都讓它走馬觀花經歷過一遭，在心底埋下偏執的種子。
再後來，青時出現，救下奄奄一息的曲塵，讓它隨她回長忘谷，將一切還給曲塵。
可它如何甘心？於是趁著青時不註意，逃了出去。
碧海蒼茫，它終於又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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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它因曲塵的氣血而成妖，承襲了曲塵的感情，所以對你的執念極深，再加上貍妖的影響，已然偏執成魔。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你能勸他回頭。”
在青時的指引下，江晼晚找到了樓小蜃。
隔著潺潺清溪，她緩緩開口，不似往日輕松：“青谷主說，你能救曲塵。”
“你希望我救他？”樓小蜃看著她，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難過，“我救了他，就會變成原來的樣子。”
江晼晚避開他的目光：“可你本來就該是那樣，難道要用曲塵的命成全你？”
“你當真……一點都不喜歡我？”樓小蜃仍不甘心。
許多舊事在眼前浮現，江晼晚忽然有些不忍，嘗試著向他解釋：“我喜歡你，但那跟我對曲塵的感情不一樣，就像喜愛一個精致的泥偶，一支好看的發簪，你明白嗎？”
樓小蜃的情緒瞬間變得不穩定起來，身上黑氣若隱若現。
江晼晚想起青時的囑托，只得道：“只要你肯救曲塵，我答應，以後絕不離開你。”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青谷主說，有辦法讓你不變回原來的樣子。”
聽到這一句，樓小蜃擡眼，終於平靜下來。
“當真？”
江晼晚點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若我騙你，就讓我立時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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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樓小蜃還是跟著江晼晚回了長忘谷，由青時施法，將他奪走的氣血還給曲塵。
十指輕舞如蝶，花葉隨氣勁飄飛，樓小蜃身上的黑氣散去，身體也越來越透明，仿佛隨時要風化成煙。
琥珀般的眸子恢覆了初見時的明澈，他望向江晼晚，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其實在騙我……”
他和曲塵，只能擇一。
江晼晚臉色發白，雙唇動了動：“小蜃……”
他恍惚笑著，眼中泛開清湛水光：“我不怪你，你好好活著……”
透明的身體漸漸化為酒氣，一點一點在眼前消散，江晼晚怔怔落下淚來，想起海上初見，想起荒城裏他護著自己一路奔逃，想起那一晚的海潮與明月……
驀地，她摸出一柄匕首，在腕上用力一劃。
血色散開，他的身體重新開始凝聚，面目也恢覆清晰。
“我不騙你。”她沖他彎出一個笑，無力軟倒，“我原本就活不長久，倒不如成全你……”
她別過頭去，最後看了一眼尚未清醒的曲塵，眷戀極深，手艱難伸出，卻終究沒能觸及。
“晼晚！”樓小蜃慌張抱住她，卻怎麽都喚不醒她。
“如何，該清醒了吧？”青時款款行至他面前：“她壽數有限，姻緣也早定，這些都與你無關。你的偏執，只會害了她。”
他怔怔擡頭，一時如被冷水澆頭。
是啊，她對他有喜愛，卻無深情，由始至終，他都只是個過客罷了。
“剛才我是故意沒攔她。”青時看著他，眼中有淡淡的悲憫，“人間悲歡離合，不讓你嘗夠，你又怎會徹底心甘？”
說是靈性之物，到底不過孩童心性，簡單得近乎偏執。
樓小蜃怔怔望著江晼晚毫無生機的面龐，良久，開口道：“我不強求了，求你救救她。”
青時懶懶道：“我救不了她，即便救了她，過不了多久她還是會死。”
樓小蜃登時變了臉色。
青時又道：“其實，她的藥一直在她身邊，酒靈成妖之前的眼淚……可治百病。”
兜兜轉轉，終究又回到了原點。
半晌，樓小蜃放開江晼晚，道：“能不能請你把她的這段記憶抹去？”
青時笑了：“有些事，不記得也罷。”
在她繼續施法之前，樓小蜃忽然問：“其實，我根本打不過你，你從一開始就可以強行抓我回來，為什麽卻總是手下留情？”
“因為……”青時難得露出懷緬神色，目光落向遙遠天際，“我同釀你們出來的那人算是舊識，她若還在這世間，興許哪天會來尋你們……”
陽光從枝葉間漏下來，映出掌心晶瑩剔透的一團。
樹下並肩而眠的人，長夢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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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半月後，海岸上。
江晼晚撿了一個五彩斑斕的貝殼，笑著跑到曲塵面前：“好看嗎？”
曲塵微微一笑：“沒有你好看。”
江晼晚被風吹紅了臉：“騙人！”
她腳下不穩，倒在了他懷裏，越過他的肩，看到不遠處的小舟旁立著一個白衣姑娘，頭簪花枝，似曾相識的模樣。一個玲瓏剔透的玉娃娃抱住她的手指，懵懵懂懂，可愛得緊。
江晼晚拉著曲塵跑過去：“姑娘，請問你這個玉娃娃是從何而來？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是弄丟了。”
白衣姑娘擡眼，神色淡淡：“有些東西，丟了便是丟了，要不回來。”
江晼晚噎了噎，可又找不到話反駁。
曲塵握了握她的手，上前道：“那敢問姑娘，這玉娃娃賣嗎？”
白衣姑娘沒有再答話，微微一笑，乘舟遠去。
曲塵還想說什麽，江晼晚突然擡頭，指著海面上方，激動道：“曲塵，海市蜃樓！”
海天澄澈，雲霧渺渺，一座城池浮於半空，瓊樓玉宇，宛若九天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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