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暮雪寒江》

關燈
《暮雪寒江》

暮雪寒江

第一章

風雨欲來,雁落雲腳低。

安沈風想起近日忙於兄長的事情,還未去拜祭過故人,將一柄紙傘擱在籃中,匆匆出了門。

他前腳剛走,後面就多了兩條尾巴——四處尋找舊物的長韶和浮離。他們解決完安家老大的事情,本想告辭離開,突然發現老二安沈風身上也有熟悉的氣息,於是便偷偷跟了上來。

煙波浩渺,兩岸蘆葦隨風搖擺,安沈風在一座孤墳前止步,取一杯酒灑下。

墳上不見雜草,想來是常有人打掃,他摩挲著墓碑,神情悲涼:“暮雪,我回來了,往後就留在這裏陪你,好不好?”

“時間過得真快,我都怕,有一天會忘了你的模樣……”

滿臉感懷地說到一半,安沈風突然頓住,轉頭喝道:“什麽人?!”

蘆葦被撥開,長韶拉著浮離緩步走出,沒有半點跟蹤被發現的尷尬,一副風淡雲輕模樣。安沈風不由皺了皺眉:“姑娘一路跟到這裏,不知所為何事?”

長韶波瀾不驚看著他:“這話理當我來問吧?你早就知道我們跟在身後,卻不戳穿,分明是故意為之。”

說完,也不等他反應,對著孤墳伸出了手,腰間裝著酒靈的玉色小筒不斷晃動,仿佛感應到了什麽。

詭異的一幕出現,墳上的土慢慢往下抖落,不多時,一個小東西猛地破土而出,有鼻子有眼,小巧玲瓏,冰雕雪砌一般,正是長韶一直在尋找的舊物——酒靈。

它抖了抖身上的碎土,落在長韶掌心,開心地蹭了蹭。

“你知道我在尋找酒靈,故意以它引我前來,想必是有事相求。”長韶將酒靈放進小筒內,擡起眼,“不妨直說。”

意圖被揭穿,安沈風也就懶得再拐彎抹角,悵然道:“姑娘放心,我所求不多,只想再見故人一面。”

第二章

安沈風遇見暮雪,是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天。

那一年,武成侯府的老侯爺為了逼他父親設計陵寢,派人闖入安家,想以他和兄長安沈遠的性命為要挾。關鍵時刻,安沈遠舍身引開敵人,為他爭取了一線生機。

他慌不擇路地逃著,不敢停歇半步,耳邊風聲蕭瑟,幾乎要淹沒一切。

後來,他筋疲力盡,倒在一處江邊。

漫天風雪,千山白頭,偏有人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孤零零在垂釣,像是要釣盡這寒江雪。

迷迷糊糊中,他想起兄長最後的囑咐:“一定要逃出去,好好活著……”於是,便強撐著一口氣,手腳並用地爬到垂釣人身邊。

“救……救命……”

顫抖的手指無力拽住蓑衣,垂釣人卻只是漠然瞥了一眼,便再無其他反應。鬥笠下的一雙眸子,清寒冷冽,似浮冰碎雪浸染而成。

安沈風微微一怔,想不到,在這冰天雪地裏獨自垂釣的人,居然是個年輕姑娘。

他楞怔完,就徹底暈厥過去,醒來時,身上蓋著蓑衣,鬥笠遮在臉上,耳邊隱約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

拿開鬥笠,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打鬥正兇,先前垂釣的姑娘一襲白衣,手中長劍如美人玉骨,斬風劈雪,寒光迅疾。

良久,身影紛紛倒地,只餘下她一人,素衣烏發,美而肅殺,她提著劍朝安沈風走來,足下鮮血染透白雪,似紅梅綻放一路。

安沈風望著她,心底有些發怵,誰知她卻徑直越過他,從旁邊蘆葦蕩中拖了一葉扁舟出來。

然而,還未拖到水上,身形突然一晃,軟倒在船邊,衣衫上血跡不斷擴散。

安沈風猶疑半晌,小心翼翼爬過去,輕聲喚道:“姑娘……姑娘……”

許久不見回應,他只好大著膽子將人半抱著拖上船,又拼盡全力將船推了出去,

天色很快轉暗,茫茫江水上,一葉孤舟,一點燈火,分外幽寂。

舟上有爐子,還有幾尾魚,安沈風哆嗦著生火煮了一鍋湯,正打算嘗兩口,昏迷的白衣姑娘突然咳嗽著醒來。

安沈風急忙止了動作,獻殷勤般將魚湯雙手端過去:“你醒了?喝口湯暖暖身。”

十四五歲的少年,即便渾身狼狽,眉眼也依舊幹凈明澈,白衣姑娘盯著他,眸中閃過一絲怔忡:“我先前並未救你,你為何不丟下我一個人走?”

安沈風一楞,而後笑了:“無論如何,姑娘總算給了我一件蓑衣。”

世事難料,人心涼薄,能得一件衣裳,已是幸運。

白衣姑娘繼續盯著他:“那你可知,我是夜辰宮的殺手暮雪?”

夜辰宮,江湖中有名的暗殺組織,她先前在寒江邊垂釣,就是為了等待要殺的目標。

安沈風手一抖,魚湯濺在手背上,一陣灼痛,他想起生死未蔔的父親兄長,平覆下心裏那點緊張,道:“你先前殺人,我都看見了,可那又怎麽樣呢?有能力殺人,總比被殺要好。”

暮雪掃過他狼狽模樣,心下了然:“看來,你是被殺的那一個。”

她接過魚湯,喝了幾口,忽聽安沈風小心翼翼問:“我能不能,跟著你學武?”

暮雪一頓,擡眼看他:“怎麽,你也想當殺手?”

安沈風搖頭:“我不想當殺手,但我想報仇。”

暮雪頓了好一會兒,將碗還給他,重新閉目躺下:“我只會殺人的武功,你考慮清楚。”

漁火搖曳,安沈風望著她安睡的面容,一時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陷入恍惚之中。

第三章

最終,安沈風還是沒能敵過心中報仇的念頭,隨暮雪去了夜辰宮,更名寒江,成為眾多殺手中的一員,由暮雪親自教導武藝。

十四五歲,並不是學武的最佳年齡,但好在肯下苦功,進步還算得上迅速。暮雪對他十分嚴格,有一次甚至因他記錯一個劍招,罰他在大雪中練了整整半日。

夜間,他起了燒,掙紮著想去倒水,突然看見暮雪立在床頭,素衣烏發,靜默無言。他有些惶恐,生怕她嫌棄自己沒用,急得去拽她的衣袖,啞聲道:“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你別生氣……”

暮雪靜靜看了他片刻,伸手印上他額頭,如凝霜雪的手,仿佛驅走了腦中混沌,安沈風擡眼看著她,良久沒能回神。

她倒了一杯水遞至他唇邊,微微皺眉:“明日休息一天,往後,別再犯錯了……”

他靠在她肩頭,聞著她發間幽香,突然覺得分外安寧,合眼沈沈睡去。

一年多後,安沈風接下成為殺手後的第一樁任務,刺殺孤刀門的少主楊武。

暮雪聽聞消息,只淡淡“嗯”了一聲,便再無其他反應,好像他不是她親手所教。

孤刀門少主楊武,刀法出眾,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安沈風找到他時,他正在某個巷角調戲小姑娘。

本是絕佳的偷襲機會,可安沈風卻怕傷及無辜,從墻頭躍下,露了行跡。

正大光明對敵,要艱難許多,纏鬥許久,安沈風才勉強占了上風,楊武突然趁他不備,使出暗器。

眼看安沈風來不及避開,一只手突然將他拽過,同時,一柄長劍迅疾而至,直直刺入楊武心口,幹凈利落,沒有半分猶疑。

“學了這麽久,還是改不了心慈手軟的毛病。”暮雪突然出現,戴著素紗帷帽,語氣不悅。

安沈風有些意外,還有些歡喜:“你怎麽來了?”

暮雪沒有回答,轉過身,與他擦肩而過:“遲些回去,不要讓宮主知道。”

一旁高墻內,榴花橫斜而出,落了滿地,安沈風望著她漸遠的背影,下意識想跟,卻還是忍住。

在外滯留了兩日,安沈風才返回夜辰宮,宮主並未發現暮雪幫他的事,因此頗為滿意,平日那些嘲笑他身骨瘦弱不堪一擊的人也都改了態度,其中,包括負責收集情報的朱綺。

朱綺在他練完劍準備回屋時攔住了他,整個人幾乎都貼在他身上,眼波魅惑流轉:“小江,你的身手可是越來越好了。”

安沈風皺了皺眉,不著痕跡躲開她,轉向一旁,朱綺扭著腰重新黏上去,吐氣如蘭:“整天對著暮雪那張死人臉,你就不覺得無趣嗎?”

安沈風瞬間變了臉色,眸中隱隱生起薄怒,朱綺絲毫未覺,繼續道:“她年紀都那麽大了,還想著獨占你,真是不要臉——”

話未完,一角白衣就出現在視線中,暮雪立在不遠處,神色依舊冷淡,未起半點波瀾。

朱綺對上她的目光,滯了一下,直起身子,輕咳一聲,訕訕離去,論武功,她敵不過暮雪,那些對付男人的手段又派不上用場,還是避開為妙。

朱綺走後,氣氛變得尷尬起來,暮雪看了安沈風半晌,一言未發,轉身欲走。

“暮雪!”安沈風急忙拽住她,“你別誤會,是她胡說八道……”

暮雪偏頭,看著眼前人,不到兩年,他已經褪去了初來之時的稚嫩青澀,如今風華正茂,眉眼清俊,也難怪朱綺動了心思。

而她,雖然算不得老,但也確實年長他幾歲,思及此,她難得心生煩躁,甚至有些把控不住,想狠狠發洩出來。

安沈風見她一直不言語,顧不得許多,攔在她面前:“你今日還沒有試我的劍法。”

須臾,長劍交擊,影若翩鴻,安沈風避開她迎面而來的一劍,仰身削下旁邊枝頭一朵榴花,而後猛地從側面逼至她跟前,將花插在了她鬢邊。

劍鋒擦過臂膀,劃破血肉,暮雪急忙收劍,變了神色:“你幹什麽?”

安沈風對自己的傷毫不在意,端詳著她鬢邊那朵花,笑道:“我看這朵花開得好,就想給你簪上。”

暮雪一怔,忍不住斥道:“胡鬧!”雖是斥責,唇邊卻隱隱泛開些許笑意,雙頰也染上可疑紅色。

安沈風大著膽子湊得更近,低聲道:“不過,什麽花都不及你好看。”

暮雪擡眼,對上他的眸子,裏頭沈沈一片,幾乎要讓人陷入其中。她莫名有些心慌,推開他,極力表現得鎮定,轉身就走:“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了花言巧語?我可不記得,教過你這些。”

安沈風捕捉到她臉上的細微表情,笑嘻嘻跟在她身後:“暮雪,我說的都是真話,你別生氣了,往後,我一定離她遠遠的……”

第四章

春去秋來,時光走得悄然,安沈風漸漸能夠幹凈利落地獨自完成任務,他按捺不住,開始謀劃回武成侯府報仇的事。

暮雪知道後,攔住了他。

“進入夜辰宮,就要忘記前塵過往,只能按任務殺人,不能私自尋仇。”

安沈風聞言一驚:“你當初,沒有告訴我——”

“我忘了。”暮雪打斷他,別開眼,神情莫測,“再說,就算一開始我告訴了你,以你的性子,恐怕也會假意答應,然後暗中伺機報仇。”

安沈風一陣靜默。

良久,他握緊手中劍,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臉凜然地饒過暮雪,繼續往前:“血海深仇,不能不報,夜辰宮容不下我,我離開便是。”

暮雪喝道:“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由得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安沈風置若罔聞,神情堅決,暮雪無可奈何,只能重新攔住他,緩和了語調:“你先不要沖動,我幫你想想辦法。”

安沈風心中一震:“暮雪……”

暮雪別開臉:“我當初既然帶了你回來,就不會讓你死。”

為了阻止安沈風胡來,暮雪鋌而走險,替他安排妥當,讓他借出宮完成某樁任務的機會,假死遁走。

離開時,安沈風拽住暮雪,讓她同自己一起走,暮雪卻怎麽也不肯。

“我自小在夜辰宮長大,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離開。”

夜色朦朧,她立在晦暗光線裏,始終沒有看他,似乎還是那個獨釣江雪的孤寂女子,孑然一身,不沾半點落落紅塵。

安沈風心中悵然,半晌,低聲承諾:“等我報完仇,就回來找你。”

身影漸行漸遠,暮雪終於擡眼,目中有濃濃哀色。她想起那年初見,奄奄一息的少年,倒在冰天雪地裏,伸手向他求助。那時候,怎麽會料到,有一日他會闖入她心裏,讓她再也割舍不下呢?

太上忘情,心如止水,不過都是曾經。

許是時運不濟,安沈風逃遁後沒多久,宮主就發現了這件事,命暮雪親自抓他回來。

一直心有不甘的朱綺也跟了過去,在安沈風被制住時,湊到他耳邊,偷偷道:“你知道,是誰告的密嗎?”她頓了頓,“就是你放在心頭的那一位。”

安沈風猛地擡眼。

朱綺勾唇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親眼所見。你不妨想想,除了她,誰還能這麽清楚你的行蹤。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勸你啊,還是別再犯傻了。”

安沈風望向一言不發在前頭領路的暮雪,突然激動地沖過去,手上鐵鏈咣當作響。

“暮雪,你告訴我,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暮雪頓足,給他一個沈靜側臉,像是在默認。

安沈風難以置信地搖頭:“為什麽?”

暮雪終於偏頭,對上他的眸子,緩緩道:“因為,我想讓你死心。沒有人能活著逃出夜辰宮,你,更加不能。”

安沈風徹底變了臉色,心口那處冰冷一片,暮雪沒再看他,漠然轉身,繼續往前。

被帶回夜辰宮後,按照慣例,安沈風要接受懲罰。

暮雪身形一矮,跪倒在宮主面前:“他是我教出來的,如今犯下大錯,也該由我代為受刑。”

宮主望著她,冷哼一聲:“你倒是心疼他,既然如此,那我便成全你。”

帶有倒刺的鞭子狠狠揮下,安沈風雖然惱恨她欺騙自己,但看見她身上沁出的血色,還是隱忍不住:“暮雪!你們放開她!是我私自逃走,不關她的事,有什麽沖我來!放開她……”

暮雪一聲不哼受完刑,最後,慘白著臉保證:“宮主放心,如有下次,暮雪以死謝罪。”

“你明白就好。”宮主別有深意瞥她一眼,負手離開。

安沈風呆呆望著她,突然之間仿佛失去了所有氣力,以死謝罪……她這是要用性命逼迫他留下?

第五章

即便受了鞭刑,暮雪也沒能休養多久,很快又被分派了好幾樁任務。

這樣一來,她很少出現在安沈風面前,避免了不少尷尬。朱綺立馬抓住機會,頻繁往安沈風身邊湊,一會兒噓寒問暖,一會兒纏著他切磋武功。安沈風本不願搭理她,可每每撞見暮雪回來,總會不由自主做出一些幼稚舉動。

這日,朱綺說有十分重要的機密要告訴他,非拽他進屋,他不經意瞥見花木後的一角衣襟,順從地關上了門。

“我得到消息,宮主那裏有一樁新任務,取飛影閣閣主李泓的性命。”朱綺靠在他身上,仰臉道,“據說這樁任務十分重要,完成的人可以向宮主提出一個條件,你不是想離開麽?接下這樁任務,說不定宮主就答應了。”

安沈風頓住推開她的手,神情微變:“當真?”

“我騙你做什麽?趁任務還未分派,你趕緊去向宮主提。”朱綺摟住他的脖子,嫣紅的唇緩緩湊近,“我這麽幫你,你該怎麽謝我?”

話剛落音,門就“嘭”地開了,暮雪立在屋外,冷眼看著他們的親密姿勢,手中劍仿佛隨時會刺出。

朱綺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殺意,不情不願松手,沖安沈風眨了下眼:“我晚上再來找你。”

屋外秋風卷落葉,兩人對視良久,仿佛要將時光凝結。最終,暮雪先開口:“你真的,就這麽想離開?”

安沈風沒什麽表情道:“你不願幫我,自然有別人願意幫我。”

“幫你?”暮雪言語譏諷,“她這是把你往死路上推!飛影閣根基深厚,閣中高手如雲,連我都沒有勝算,更遑論你!”

安沈風沈默良久,道:“哪怕是送死,我也要試一試,我不想再過這樣滿手血腥的生活。”

暮雪控制不住情緒,氣急冷笑:“現在後悔了?想走了?我當初給過你選擇,是你自己心甘情願要跟來的!”

她的身形突然有些不穩,趔趄一步,往下軟倒。這些日子,舊傷添新傷,她早已到了承受的極限。

安沈風急忙伸手抱住她,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和衣衫上因為傷口裂開沁出的血跡,不由道:“為什麽你非要留在這裏?成日在刀尖上過活,我都怕,有一天你會把命給丟了。”

暮雪靠在他懷裏,眸中情緒覆雜,似藏了不可言說的痛苦隱秘,她擡手去觸他的眉眼:“要得到什麽,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我見過太多人,因為自由喪命。”她的氣息漸漸變得虛弱,眼中有淚光泛開,“我只想你,好好地活著,好好地,陪著我。你若實在不喜歡殺戮,我可以求宮主將你的任務都轉交給我……”

安沈風何曾見過她這般脆弱模樣,當下便軟了心,將之前的那點怨恨拋諸腦外,緊緊抱住她:“暮雪……”

嫌隙就此消除,安沈風答應暮雪,不再提離開的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來,但有些執念,仍舊蟄伏在心底,始終無法消散。

沒過多久,朱綺再次找上安沈風,這段時間,她特地好好調查了一下安沈風的身世,知道了不少隱秘。

“想不到,你竟然是工匠大師安恒的兒子,而且還是武成侯府追殺的對象。”

安沈風神色一凜,擡眼盯著她。

“你就不想知道,你爹和你大哥現在如何了嗎?”朱綺行至他面前,輕聲一嘆,“他們,都死了……”

安沈風瞬間變了臉色,握劍的手青筋畢露。

“還有,飛影閣那樁任務,至今無人完成,你若想報仇,可要趁早。”朱綺仰頭,手慢慢滑到他腰間,“我可是冒著背叛宮主的危險在幫你隱瞞,你是不是,該回報些什麽?”

安沈風一動不動,雙眸漸漸染上血紅。

就在朱綺成功解下他衣帶時,暮雪突然出現,長劍直指朱綺頸間:“你如果再對他動手動腳,我會讓夜辰宮再也沒有你這個人。”

朱綺不甘心地收了手,冷哼一聲,扭腰離開。

“她又跟你說了什麽?”暮雪來得遲,只聽到最後兩句,見安沈風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疑惑。

安沈風終於回神,他看著暮雪,勉強一笑:“沒什麽,不過是一些胡話。”說完,順著暮雪的視線看到自己松開的衣衫,不由滿臉尷尬,急忙攏緊。

暮雪挪開視線,微微紅了臉:“以後,離她遠一點!”

她擡步欲走,安沈風突然從背後抱住她:“暮雪……”

暮雪一怔:“怎麽了?”

安沈風抱得更緊,低頭輕輕吻在她額角:“我是真的,很想好好陪在你身邊……”

-

第六章

次日一早,安沈風瞞著暮雪,偷偷找到宮主,接下了刺殺飛影閣閣主的任務。

臨行之前,他陪暮雪對坐煮酒。

窗外天色灰暗,似有風雪欲來,他斟一杯酒,擡眼道:“你傷還未好,記得要好好休息。”

暮雪隔著水霧氤氳看他,辨不清神情:“那麽多刀頭舔血的日子都過來了,這點傷,算不得什麽。”

安沈風明白,此一去,生死莫測,怕是再難相見,飲一口酒,想同她說幾句訣別的話,可又不敢開口,擔心被她察覺。

“倒是你,往後好好照顧自己,我教你的東西,別都忘了……”

酒香濃郁,安沈風突然覺得頭昏眼花,又聽見暮雪奇怪的話,猛地反應過來:“酒裏有藥……”

杯盞翻倒,暮雪靜靜看了他片刻,起身繞至他旁邊。

“宮主說,這樁任務只能換一人自由,我其實,也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她撫上他的臉,眸中淚光晶瑩,“對不起。”

模糊的視線中,衣袂遠去,帶走了最後一抹天光。

暮雪給安沈風下的藥,足夠讓他昏睡三天,然而,她沒有料到的是,朱綺會在第二日闖入安沈風屋內,想辦法給他服了解藥。

安沈風醒來,無視朱綺的邀功,提劍便出了夜辰宮,急急往飛影閣趕去。

等他風塵仆仆趕到時,暮雪已經渾身是血,他不顧一切,殺到她身邊,與她並肩對敵。

暮雪看見他,一口血落地:“你來做什麽?送死嗎?!”

“我來救你。”安沈風擋開側面過來的一刀,護著她往外突圍。

兩人在一塊山石旁狼狽止步,暮雪甩開他,語調冰冷:“我還輪不到你來救!走之前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搶下這樁任務,是為了我自己!”

安沈風怔怔望著她,輕聲道:“你以為,這樣的話,我會信?那時候在江邊,你說無意救我,可還是把身上的蓑衣給了我;我第一次接任務,你表面上漠不關心,可卻暗中跟了一路……”

暮雪眼角一濕,極力憋回泛開的淚,道:“但凡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拿到。”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冰雕雪砌的小東西給他,“這是我偶然得的寶物,據說能在關鍵時刻救人性命,你帶著它趕緊離開!”

安沈風拽住她,望入她眼眸深處:“暮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想一直躲在你身後,讓你保護!”

山勢險峻,周遭追兵步步逼近,全身而退的希望已經十分渺茫,暮雪對上他堅定的眸光,良久,終是笑了:“好,這一次,我們一起走。”

刀光劍影裏,一場雪洋洋灑灑落下。

雪積到半尺深時,他們終於闖出了重圍,最後,倒在初遇的那條江邊。

大雪將殷紅掩埋,安沈風掙紮著將暮雪抱在懷裏,雙手顫個不停:“暮雪……暮雪……”

暮雪睜開眼,笑了笑,她素來性子冷,不怎麽愛笑,此刻這一笑,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像是生命最後一抹色彩。

安沈風扶她靠在自己肩頭,同她一起去看茫茫江水,以及水天那端的暮色。

生命行至盡頭,心反倒平靜起來。

暮雪寒江,這樣的結局,也挺好。

“暮雪,你可有什麽心願?”

“我的心願?我的心願就是,在這江邊,蓋一間小屋,平平靜靜,垂釣終老。”

“……”

-

安沈風本以為,他和暮雪會一同死去,然而,命運總難預料,數日之後,他又安然無恙醒了過來。

醒來時,人在夜辰宮,朱綺將暮雪的隨身長劍以及那個冰雕雪砌的小東西交給他,說是接應的人趕到時,暮雪已沒了氣息,屍骨被沈入江中,沒有帶回,宮主念及暮雪往日功勞,答應放他自由。

安沈風呆滯許久,抱著她的長劍,跌跌撞撞跑到了江邊。寒風裹挾著濕意撲面而來,他忽然記起,那年初見,冰天雪地裏,孤寂垂釣的身影,那時她的眼中還沈著霜雪,如若沒有遇到他,大概會活得很好,至少,不會枉丟性命。

後來,安沈風回了安家老宅,那裏已是一片廢墟,從前,他一心想離開夜辰宮,去武成侯府報仇,可當這個執念將暮雪害死,他突然沒了勇氣面對。

他開始毫無節制地醉酒,潦倒落魄,直至某日,他的兄長安沈遠死裏逃生,拖著虛弱的身子出現,將他徹底罵醒。

死去的人以命換他自由,是想讓他好好活著,而非永遠沈浸在悲傷裏。他終於重新振作起來,喬裝易容,前往武成侯府。

臨行前,他將暮雪的遺物葬在初遇的江邊,立了一座墳,從此黃土掩舊,碧落難尋。

-

第七章

“我知道,人死不能覆生,只想求姑娘,讓我再見她一面,哪怕只是幻象也好。”

安沈風看著長韶,神色愈發悲涼悵惘。

長韶有些頭昏,倚住浮離,倦然道:“今日不行,過兩天吧。”

三人正要返回,前方突然出現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婦人臉上有疤,想是年輕時候遭了劫難。她蹣跚行至近處,看見安沈風,怔了怔:“公子回來了?”

安沈風頷首,笑了笑:“我不在的時候,辛苦大娘了。”

原來,當初安沈風立墳之後,遇到了一位長住江邊的老婦人,他自知離開的時日會比較久,便請婦人代為打掃墳塋。

長韶盯著婦人,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兩日後,安沈風早早敲開了長韶的屋門,長韶取出伏羲卦盤,將從墳墓中蹦出的酒靈放上去,手指定在它頭頂。

光亮散開,畫面由模糊變得清晰,大雪紛飛中,江水蒼茫,岸邊坐著垂釣人,鬥笠蓑衣,身影孤寂。

長韶突然頓住,看向安沈風:“你要見的人,還活著。”

安沈風滿臉震驚。

長韶凝神繼續,將故事被隱藏的那一面掀開。

那一年寒冬,素來冷面冷心的殺手暮雪遇上傷重昏厥的安沈風,原本,她該視而不見的,可當看見少年那張青澀蒼白的臉時,不知為何,卻萌生出幾分不忍。

她想,不過是個孩子,救一救也無妨,於是鬼使神差將身上的蓑衣褪給了他,為他擋去寒冷風雪。

後來,她因為傷重,昏倒在小舟前,以為他會趁機將船拖走,棄她於不顧,誰知,他卻費盡氣力抱她上船,還煮了魚湯等她醒來。

舟頭小火搖曳,少年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遞到眼前,一雙眸子純澈得沒有半點雜質,她堪堪對上,心底仿佛有什麽驟然綻開。

有那麽一瞬,她甚至覺得,這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畫面。

雖然,她很想告訴他,那碗魚湯,相當難喝。

再後來,他執意跟她回夜辰宮,她生了私心,便沒有拒絕。可不曾料,他的仇家勢大,竟然將追殺他的任務委托給了宮主。

她頭一次因為一個相識不久的人感到心慌,在宮主面前求了整整一日。宮主看著她,神情莫測:“你是我最滿意的殺手,如今卻對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動了心思,實在是叫我失望。”

她擡眼,目光堅定:“只要宮主肯放過他,暮雪保證,此生誓死效忠,絕無二心!”

宮主沈吟了一會兒,計較出得失,負手道:“也罷,我就饒他一命,不過,他要留下來替我賣命,這樣,我才放心。還有,記住你今日的承諾!”

這些事,安沈風從頭至尾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命早已拽在別人手中;不知道他假死遁走後,宮主有所察覺,威脅暮雪要公開他以前的身份,並發出江湖追殺令;更不知道,宮主覺得他毀了夜辰宮最好的殺手,故意派朱綺去挑撥離間,想逼暮雪回到從前冷血無情的模樣……

他不知道,所以執意要走,暮雪怕再難護住他,只好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挾,卻沒想到,他還是不死心,最後竟鋌而走險,接下了那樁有去無回的任務。

他說,即便是死,也不願再留。可她不顧一切救下他,耗費心血教導他,看著他從青澀少年長成風華正茂的模樣,如何舍得他去送死?

她舍不得,只好代他前去,成全他的執念。

第八章

刀光劍影一一掠過,畫面重新轉回江邊。

暮雪寒江,兩個身影相依而坐,像是要到地老天荒。

最後,安沈風先合上了眼,暮雪突然想到什麽,從懷中掏出一個冰雕雪砌的小東西,也就是長韶一直尋找的酒靈,那是她有一次執行任務,偶然所得,據說能在關鍵時候救人性命。

人到絕境,即便是荒唐的傳說,也願意去相信。

“你若真的是寶物,能不能幫我一次?”

她喃喃說著,眸中漫出水澤,大滴大滴砸在酒靈身上。不一會兒,酒靈竟真的睜開了眼,好奇地瞅著她,而後,跳到她和安沈風緊緊交握的那只手上,開始大哭。

酒靈的眼淚滲入她肌骨內,慢慢從她四肢百骸內吸取著什麽,又一點一點註入安沈風的掌心,蔓延至他體內。

須臾,安沈風身上的傷口盡數愈合,呼吸也恢覆平穩,只是仍舊未醒,許是需要時間緩和。而暮雪,則變得面目全非,昔日烏發白如霜雪,容顏蒼老不堪,臉上傷口成了疤,再無往日的清冷出塵。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茍延殘喘多久,回到夜辰宮後,求宮主放安沈風自由。

宮主被她的模樣驚到,沈默許久,終於沒有再為難。

她攬鏡自照,枯坐一日,不願再見安沈風,請朱綺轉交隨身長劍和酒靈,告訴他,她已經魂歸黃土,不在人世。

安沈風離開那日,她在他身後,目送他遠去,淚流滿面。

後來,她遵循自己的心意,回到他們相遇的地方,臨江蓋了一間小屋,閑來靜坐垂釣,平和安穩地數著餘生光陰。

某一日,蘆葦蕩邊,多出一座墳塋,她緩步路過,恰好遇見立墳的人。

少年眉眼清俊,橋頭打馬而過,不知要傾倒多少芳心。

短暫的靜默,風吹動衣袂,她聽他禮貌喚她:“這位大娘。”

故人相見,卻不相識。

“在下有要事需離開一陣,能否麻煩您幫忙照看一下我夫人的墓?”

日光透亮,她擡起那雙不覆年輕清冷的眼,看他良久,微微笑了:“好。”

自此,她守著他為她立的墳,長住江邊。

舊時多少情深,都只付夢中。

卦盤上的畫面漸漸消散,安沈風怔怔望著,良久都沒有回神。

長韶收起酒靈,輕聲道:“她沒有死,你若想見她,大可去見。不過,她大概並不想讓你知道,她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安沈風突然緊扣桌沿,情緒激動:“酒靈能讓我的傷口覆原,必定也能讓她恢覆成原來的樣子,還請姑娘施以援手,哪怕,要用我的命去換。”

長韶擡眼看他:“世間哪有那麽多絕處逢生?能得一次已是幸運。她現在雖然老了些,醜了些,但至少還活著,難道你喜歡她,喜歡的只是那一副皮囊?”

安沈風一陣靜默,許久,轉身出屋,背影滄桑落寞。

長韶偏頭問浮離:“倘若有一天,我也變成那個樣子,又老又醜,你會不會嫌棄我?”

啊?浮離後知後覺,有些發楞。

長韶看他這個反應,忍不住去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的眉心:“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呆了?”

浮離微微後仰,順勢扶住她的腰,心口那處無端漏了幾拍。

長韶仰頭,眉目唇齒近在咫尺:“說實話,你是不是……很怕我?”

被戳中心事,浮離有點尷尬,目光閃爍:“沒、沒有。”

長韶噗嗤一聲笑出來:“我來歷不明,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還不肯跟你說清楚,你怕我也正常,不用否認。”

浮離突然轉過眼直視她,目光坦蕩:“一開始確實有些怕,可後來不怕了,因為,我知道你對我好,無論做什麽,都不避著我。”

若有那麽一個人,願意將一切乃至性命都交托於你,那麽,你在她心中,一定很重。

長韶微微一怔,半晌,恍惚道:“你放心,我說過會告訴你一切,就不會騙你。”她轉身,朝榻邊行去,“我累了,想再睡一會兒,你要是嫌悶,就自己出去走走。”

浮離見她面色發白,忍不住跟過去,皺眉道:“你是不是病了?要不,我請個大夫過來瞧瞧?”

長韶躺在榻上,搖了搖頭:“很早以前,受過一次傷,一直沒怎麽好,所以每次動用靈力,總會這樣,尋常大夫治不了。”

浮離幫她掖好被角:“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幫你買點吃的回來。”

出屋時,發現案上的伏羲卦盤沒有收起,他頓了頓步子,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將手擱了上去。

巨大的光矢突然亮起,畫面風雲變色,地動山搖,一襲白衣獵獵飄揚。隨後,白衣男子轉過臉來,竟與浮離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要成熟許多,別有一種高遠風華。

“浮離,怎麽了?”長韶聽到聲響,迷迷糊糊開口。

“沒、沒事。”浮離慌忙收了手,不敢再好奇,匆匆往外。

他這一去,直到傍晚都沒有回來,長韶從夢中驚醒,察覺到不對勁,急忙去看伏羲卦盤。

卦盤上浮現出一個畫面,僻靜的街角,有人從背後偷襲浮離,將他打暈帶走。

-

第九章

一江如練。

岸邊立著一座木屋,木屋裏,住著白發蒼蒼的老婦人。

某日,來了一位眉眼清俊的年輕公子,在木屋旁邊又蓋了一間屋子,與婦人比鄰而居。

婦人心中疑惑,開口相問,年輕公子答:“我曾答應過一個人,要陪她隱居在這江邊,安穩終老,如今,正是時候。”

婦人神情微變,卻不敢再問。

此後,年輕公子時常會擱一簍魚在她屋前,也沒有多餘的話,只在碰見時打個招呼。

歲月悄然流過,她屋前逐漸多了許多風景,他送過來的花,親手栽下的桃樹,還有撿回來的老貓。

暮色滿天時,她蹣跚前行,看見他在江邊垂釣,身上輝澤熠熠。

蘆花紛飛如雪,她伸手去觸,唇邊漾開一抹笑,恍如當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