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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豐年好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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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豐年好大雪

00.

病房。

“您好,我是哈松晚報的記者,聽聞您曾自十三歲起,與‘雪人’一案幕後真兇李豐田同居,能否有幸請您口述下,過去這些年,您的真實經歷呢?”

“講唄,有啥不行的,我一個絕戶,馬上要死了,也沒啥可惦記的了,不如讓你們茶餘飯後嚼嚼舌根,那也算我這倒黴玩意兒來過一趟人間了。”

想到這兒,不知為啥,我有點兒想笑,但緊接著又想哭。

沒事兒的,雪兒啊,很快,你的生活裏又會有李豐田了。

01.

我頭一次見到李豐田,是個大雪天。

哈松的冬天啊,冷,嘎嘎的冷,擱屋外頭站久了,人耳朵都能給凍掉了。

我倒是沒見過凍掉的耳朵,我只見過咬掉的耳朵,打從李豐田嘴裏吐出來,血淋淋,軟乎乎,掉在雪地裏,裹了一層鹽粒兒似的雪,像塊兒豬口條,還是鹵過的。

當然,那是後來的事兒了。

哎,什麽時候來著——

對,四年前,是四年前。

四年前,頭一回兒見到李豐田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他到底是個咋樣的人,我只知道一件事兒:

我要死了。

02.

直到今天,我都整不明白,我們家那老不死的把我賣給那夜店老板到底圖的是啥。

拿腳趾甲蓋想想都知道,那鐵公雞鐵定不能給他多少錢,何況我他媽才十三歲,擱夜店那花裏胡哨的地兒裏頭,穿一身野雞似的衣服,像塊兒營養不良的石頭。

——啥,你問我老不死的是誰?

誒,說起來還挺好笑的,她雖然叫老不死的,但已經死了。

好吧,人死為大,所以,我今天在這兒也不想罵她了。我順口講,你隨便一聽,反正老不死的不是今天的主角。

哈松的老人應該都記得,市北有個拾荒的老太太,長得有點兒像吉娃娃,一天天神神叨叨、虎了吧唧的,個兒不大,瞪倆大眼珠子,見誰都想咬兩口,沒有除我以外的活物出過她那屋門兒——那就是老不死的。她打我幾個月那陣兒把我從雪堆兒裏撿回來,然後就把我養成了現在這幅熊樣兒。

——也不能這麽說,我這熊樣兒,還有一半是李豐田養的。

從我記事兒那會兒起,老不死的就老給我念叨,說要不是她大發善心把我撿回來,我早就像她手裏頭那個正活剮著、吆喝著的鳥兒啊、貓兒啊、狗兒一樣,慘死在外邊兒了。所以呢,我要好好孝敬她,給她養老送終。

說老實話,我覺著她不如讓我那會兒就凍死,那樣的話,沒準兒我現在擱哪個富貴人家正享清福呢,不用十幾年如一日地被老不死的逮著往死裏揍,不用被賣給夜店,也不用認識李豐田。

——不,不認識李豐田不行,我挺稀罕他的。

03.

我沒想到啊,那長得跟條八哥狗似的夜店老板還真他媽對我這塊兒營養不良的石頭感興趣。

操,畜生。

具體的我不太想說了——這也不是今天的重點。我想說的是,就在我最絕望、最崩潰的那一刻,門被叩響了。

八哥狗罵了句娘,還拽著我衣服不撒手。

嘭,門就被一腳踹開了。

你猜,門口是誰?

——誒,對嘍,就是李豐田。

那天的李豐田吧,特別像那種大雪天還擱馬路牙子上,抄著手等飯的老貍花貓兒——真磕磣,還不到五十歲的人,長得跟個小老頭兒似的——臉上所有線條都下垂,身上還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地掛著雪,路過的人願扔口吃的,他就吃;不扔,他就趴那兒一動不動,也不吵也不鬧,跟塊兒石頭似的。

老貍花貓似的李豐田瞅了我倆一眼,跟沒瞅著我倆那個說出來不太能過審的樣兒似的,又把眼皮耷拉下去,從亂糟糟、稀疏著的胡須間,哼出一句:

“收賬。”

04.

那八哥狗挺沒出息的,老貍花貓一句話,他就慫了。

慫了還不忘踹我一腳呢,狗東西。

那玩意兒,勁兒老大了。

你想啊,我那會兒才十三歲,本來在老不死的那兒就饑一頓飽一頓的,還正碰上躥個兒的時候,整個人兒瘦得跟根兒草似的,冷不防一腳踹在膝彎裏頭,啪就摔李豐田面前了。

誒,你見過李豐田沒有,我說的是,面對面的那種?

——沒啊?

嘖,那挺可惜的。

人家都說他嚇人,我沒覺得,我就是覺著,這老貍花貓吧,帶勁,老帶勁了,比那些虎了吧唧的人物帶勁多了——誒,我不是說他幹的事兒帶勁啊。

我是說,他這個人,帶勁。

真的,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李豐田看我的眼神。

平靜,老平靜了,就像松花江冬天那個冰面似的,你就感覺,他那個眼神吧,人要能站上去,都打出溜滑。但又好像馬上,冰就一裂,完了以後你就掉冰窟窿裏頭了,等來年開春,才能在冰水裏頭,找著泡發了的屍體。

我罵人的臟話都淌到嘴邊兒了,一看這人,我又憋回去了。

——得虧憋回去了,要不今天未必還能全須全尾兒地坐在這兒。

那夜店老板不光長得像八哥狗,說話動靜也挺像,那玩意兒,呼哧帶喘的,本來話就說得不清楚,還噴口吐沫的,得虧倆人中間還隔個我,要不然,就那天那個冷啊,李豐田出門兒,臉上都得帶層冰。

啊,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我壓根兒不知道李豐田來收什麽賬,更不知道他倆咋的就幹起來了。反正,等我整理完衣服、擦完剛摔出來的鼻血,完了以後回頭一瞅,那老板都躺地上,咕嘟咕嘟往外淌血,光出氣兒,不進氣兒了。

我他媽哪見過這場面啊,人都嚇木了。

完了以後,我眼睜睜地就看著李豐田拎著個血哧呼啦的煙灰缸晃悠過來了。

媽呀,我尋思著李豐田也得給我開個瓢兒呢。

我都做好一咬牙一閉眼英勇就義的準備了,結果李豐田晃悠到我跟前,從掛著血珠的胡須間流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誒,你會處理屍體不?”

05.

要不說李豐田慧眼識珠呢,我老會處理屍體了。

就是沒處理過人的屍體。

不過比這更窩囊的小貓小狗,我打小兒就替老不死的收拾。

沒事兒,問題不大,都一個流程。

我這正支棱起來,準備幫著李豐田往外擡呢,他一呼嚕臉上的血,忽然盯著我樂了。

“就穿這樣式兒出去,你也不怕待會兒跟這貨凍一塊兒。”

我低頭一瞅。

也是,露的比穿的都多。

“那咋整,我穿啥?”

李豐田似乎覺得很好笑,他一笑,滿臉的皺紋就漾在一塊兒,還他媽怪好看的。

他一揚下巴,黑得跟燒焦的野草似的胡須上掛著的血珠就跟著飛出去,湊巧,就落在他預備指的地方上。

“那不是嗎,反正人都死了,你把這貂兒穿走唄,要不多浪費啊。”

“不好吧,死人東西,多不吉利啊。”

李豐田又樂了,這回皺紋比剛才還多。

“老妹兒啊,要不是你在這兒忙活著薅這貨大金戒指,我他媽還就真信了。”

喲,被發現了。

後來的事兒,你也知道了。

大金戒指金鏈子全進了李豐田的兜兒,我撿回來的,真就只有那件貂。

哦,對,差點兒忘了,還有我這條賤命。

06.

誒,對了,你見過燒車那場面不?

沒啊?

嘖,真可惜,老好看了。

我倆上郊區處理車那會兒,哈松的天已經黑透了。

李豐田不知道打哪兒吭哧吭哧提溜出一桶劣質油來,提著那臟了吧唧的油桶,眼不眨心不跳,哐哐就往車皮上倒,疼得我直嘬牙花子。

油啊,啥油也得要錢啊。

但是車燒起來又確實老好看了,好看得我暫時可以忘了錢的事兒。

可能對於一輛車來說,它這一輩子啊,最漂亮的時候,就是被砸碎了窗戶、點上一把火,從內到外燒起來的時候。

那麽亮,那麽熱,我站得老遠,好像還能感覺出湧過來的熱浪。

車子在火裏發出燃燒的動靜,好像每個零件都在火光裏大笑。笑啥?不知道,但感覺好像挺高興的,所以我也跟著一塊兒高興。

火把天地一塊兒燒出了窟窿。天上閃一點兒光亮,好像把夜幕燒出了個光孔;地下化一片白雪,露出黑漆漆的土地和草皮。

老好看了,是不?

但,也挺絕望的。

你放眼望去,瞅瞅吧,那麽大的一片地方,除了這一點兒光亮,其他地方,全是黑的。

黑啊,真他媽黑。

李豐田沒那麽多情調,他站那兒瞇著眼瞅了兩分鐘,又點了支搓掉濾嘴的便宜煙,確定車能燒幹凈,掉頭就走。

我一扭頭,適應了滔天火光的雙眼,在那片漆黑當中,能模模糊糊瞅著的唯一的光亮,就是李豐田手裏那支煙的火光。

就像走夜道的人見到了路燈似的,我就開始攆他。

“咋地,你要劫我道兒啊?”

李豐田瞅著像個木楞楞的老貍花貓,其實為人吧,老敏感了。他一站住腳,我差點兒就直楞楞撞在他身上。

噫,那破棉襖少說得有八輩子沒洗過了。

“我沒地方去了。”

李豐田皺眉,稀疏的頭發也跟著往下垂,不知道是叫煙勁兒頂的,還是叫我氣的。

“跟我有啥關系啊?滾,別跟著我。”

但凡當時還有第二個去處,我都不跟那兒受他那個窩囊氣。

但我真沒有了。

我鐵定是不能回老不死的那兒,要不她要麽打死我,要麽打成個半殘廢,再賣哪個狗東西手裏。那可未必還有個李豐田來收賬了。

擱那天出門兒以前,你打死我我都想不到,我,堂堂哈松黑戶第一狠人,人生頭一回服軟,是跟這個頭發稀疏、滿臉皺紋、胡子拉碴,穿個破棉襖,耷拉個臉,還老是倒著抽煙的小老頭。

人生啊,他媽的。

“大哥,我求您了,收留我成嗎,我一黑戶,還他媽是個孤兒,沒人要沒人管的,絕對不給您添麻煩。”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撲通就跪在李豐田面前,膝下的雪化了,浸透了我不合身兒的褲子,貼在腿上,凍得我渾身哆嗦。

火光掛在李豐田嘴邊兒,亮了他整張臉。

“你這話真有意思,咋地,養你這麽大個人,不花錢吶?”

我聽得出來,話到這兒,就有轉機了。

“我花不了您幾個錢,真的。一天幾塊錢,您全當買個洗衣服做飯的了,您瞅瞅,多值當的啊,是吧?”

不對勁,怎麽聽著還像是把自己個兒給賣了。

但這回,買家沒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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