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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92 絕音徽(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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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92 絕音徽(十八)

◎她不允許爭鬥,不允許猜疑,不允許反對◎

車沖出黑暗, 沖出亂流,沖出凜冽的罡風,來到了離秋城外的原野之上, 最終沖入了離秋城中。

車飛越過長街, 長街上的場景已經恢覆如常,人流來往如織,商鋪開門迎客。容嬅與景昀動手時留下的一切痕跡都已經不見了,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容嬅從車中飄了出來,她的身法輕靈至極,轉瞬間來到了城墻之上。

她立在城墻的垛堞前,這裏是離秋城中最高的地方。

離秋城是一座牢籠,一座格外寬敞華麗的牢籠。容嬅在這座城中困了一千年,始終無法離開半步。

但這裏又是她的世界, 在離秋城中, 她就是天道, 她就是主宰。

一面水鏡緩緩浮現,懸在了容嬅身前的空中。

她伸出手,摘下了手腕上的一條細鏈。

那是條銀鏈,沒有多餘的裝飾,銀鏈上掛著一枚小小的黃銅鈴鐺, 看上去很樸素、很簡單,和容嬅如仙子般清麗脫俗的妝飾格格不入。

容嬅說:“去。”

她的眼淚已經止住, 面頰上殘餘的淚珠在風中消散, 唯有眼眶微紅, 顯得十分柔弱可憐。但她的聲音是那樣平穩冷靜, 沒有一絲顫抖。

話音落下的同時, 她揚起手, 將銅鈴拋入了水鏡之中。

千年之前,容嬅仙子名動九州。許多人都知道,她的琴道十分精妙,但只有寥寥數個大人物才清楚,容嬅的本命法器,是一枚鈴鐺。

這枚鈴鐺曾經名列百兵榜第十二,音殺榜第二。

它叫雨霖鈴。

失落千年的上清宗音殺至寶,雨霖鈴。

.

慕容灼穿過花海中的小徑。

千姿百態的花朵盛開,煞是美麗。空中各色花香混雜,變作一種奇異的香氣。隨著慕容灼朝前行走,小徑兩旁的花朵搖曳生姿,柔嫩的花瓣向著慕容灼的方向探來,似乎也為她嬌艷的容光所傾倒,想要拜伏在她的腳下。

嗤啦!

這是灼燒的聲音。

離火湧起,火焰仿佛金紅的輕紗,輕柔地披在了慕容灼的身上,那些花朵還沒來得及觸及她的裙角,就被火焰逸散出的無盡熱浪卷入,燒灼殆盡,甚至連一縷青煙、一捧灰燼都沒有剩下。

慕容灼朝前走去,甚至沒有分神多看一眼。

扶光劍被她提在手中,劍鋒上鮮血不斷滴落,落在小徑旁的泥土裏、花瓣上。

前方花海越發廣袤美麗,花兒甚至蔓延到了小徑上,翠綠的花莖和藤蔓像一張大網,攔在慕容灼的身前。

慕容灼徑直走了過去。

她的心情很不好,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走路也會更重更急,鑲珠嵌玉的靴子踏過時,小徑上的藤蔓和花朵潮水一般褪去,一半是聞風而逃,另一半則是被離火盡數吞噬。

小徑的盡頭是花海中央的一片湖水,湖中紅蓮翠葉碧波微漾,岸邊有一座精致的木橋,通往湖中小島。

木橋漆黑,仿佛不久前剛經歷過一場大火。

慕容灼沒有踏上木橋,她徑直踏風飛了起來。

金紅的離火披在她的身周,讓她看上去像一只展翅淩空的鳳凰,翩然飛落在湖心島上。

“回來了!”“前輩回來了!”

很多驚喜的叫聲相繼響起,匯聚成喜悅的海洋。

陳禮和岑陵同時快步迎上來,陳禮的步伐一瘸一拐,即便極力加快速度,也還是踉踉蹌蹌。岑陵看上去稍好一點,但臉色白的像只鬼,額間全是因劇痛而滲出的細汗。

“妙妙呢。”“前輩,找到妙妙了嗎?”

二人的聲音交疊,在看見慕容灼身後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時,又同時暗淡下來。

失望歸失望,但岑陵二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慕容灼這一次本也不是專為了找文妙去的。岑陵面露失望之色,陳禮會意地開始焦急詢問:“妙妙她……”

在陳禮高亢焦急的聲音下,岑陵細微的耳語近乎低不可聞:“裴前輩,現在人心已經亂了。”

慕容灼面無表情。

她沒有經驗,但她很擅長模仿以及學習。

她走向人群中央,兩旁的年輕弟子紛紛自動讓開,望向她的眼神中混雜著敬仰、畏懼、感激、痛恨,種種情緒不一而足。

人群中央的位置,是柳蘭揚以及其餘幾個弟子,柳蘭揚正靠在一塊石頭上,指尖纏繞著斷裂的琴弦,面色是失血過多的青白。見慕容灼過來,所有人自覺挪開,岑陵與陳禮扶著柳蘭揚朝旁邊讓了讓,把正中的位置留給慕容灼。

慕容灼在石頭上坐下,放下手中的扶光劍。

劍身已經光亮如新,唯有最後幾滴鮮血滾落,分外刺眼。

那不是乳白色的魔族鮮血。

而是殷紅的、屬於人族修行者的血液。

慕容灼緩緩環顧四周,淡聲道:“外面已經徹底亂了。”

她看向不遠處一個穿著天藍色道袍的少女:“觀星閣的令旗碎在了弱水畔,帶回來太麻煩,但總要告訴你一聲。”

觀星閣的那位女弟子身體搖搖欲墜,想起遇難的同門,眼睛有些發紅,卻終究還是壓抑住顫抖的聲線,朝慕容灼拜謝道:“多謝前輩告知。”

慕容灼又對被擠在人群外的另一名弟子道:“你是青霄宗弟子?”

那弟子連忙點頭。

慕容灼對著他搖了搖頭。

那弟子的面色頓時煞白。

慕容灼收回目光,淡淡道:“百花原這裏目前還算安全,但如果有魔族或者其他修行者進來,安全就不能保證了。”

“從現在開始,傷重無力再戰者集中到這裏休養,其餘還能起身的人,各自按照修為分組,自行安排值守巡視,主要在……”

慕容灼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冷淡,聲音還是那個聲音,語氣卻全然不像自己,卻帶著令人情不自禁信服的力量。

她覺得有些熟悉,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她的語氣很像有些時候的少師和景昀。

她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以及最好的朋友,唇角不由自主彎了起來。

在這氣氛緊張的時刻,這個笑容當然是不合時宜的。但湖心島上席地而坐的弟子,絕大多數都是被慕容灼帶到這裏來的,他們或許心懷疑慮,但終究感激慕容灼。

因此大部分人都沒有仰起頭直視坐在石頭上的慕容灼,而是靜靜灼的安排,以此表示對前輩的尊重,所以他們沒有看見慕容灼唇角的笑意。

但還是有寥寥幾人註意到了慕容灼的笑容,因而格外憤怒。

比如人群中那名黃衣弟子。

在大部分人目光或平視前方,或低頭思考時,他一直擡著頭,目光像兩道利劍般毫不客氣地盯著慕容灼的臉。看到她彎起的唇角時,出離的怒火席卷了他。

這使得慕容灼停住聲音,朝下方弟子問出“還有問題嗎”這樣的疑問時,這名弟子高高舉起了手,高聲道:“我反對!”

他的聲音並不尖銳,然而語氣卻很尖銳。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這位年輕弟子,其中也包括慕容灼。

她望著那名年輕弟子,疑惑道:“你在反對什麽?”

——你在反對什麽?

慕容灼的疑問很簡單,也很有道理。

她有很多優點,比如知道自己不擅長排兵布陣,不擅長計劃謀算,因此她從來不勉強自己去做不擅長的事情。恰好,這裏有很多年輕的道門弟子,他們中有很多人擅長此道。更有甚者,比如重傷難起卻意識清醒的柳蘭揚,又比如觀星閣那位天藍衣衫的女弟子,他們自幼被當作門派未來的中流砥柱培養,做這些信手拈來。

於是她盡可能把大部分計劃交給這些弟子們來制定,而慕容灼方才所說的,其實只是框架和方向。

這些要求是如此的合理,慕容灼想不到對方在反對什麽。

那名弟子站起身來,盯著慕容灼:“我反對你說的一切。”

眾人大嘩。

那名弟子繼續道:“因為你不可信。”

“你的來歷是什麽,出自哪門哪派?你為什麽對社稷圖中的情況這麽清楚?你的修為不止化神境了吧,是怎麽進來的?那些魔族出現的詭異,你又何嘗不可疑?”

他恨恨道:“你殺了幾個魔族,又殺了多少修行者?劍鋒上的人血還未幹,你憑什麽在這裏指揮我們,依我看,你才是最該被懷疑的那個……”

岑陵蹙起眉,厲聲喝斷了他的話:“夠了,那些人已經被魔族控制了,其中還混有投向魔族的細作,不殺他們,難道等著被他們殺了嗎?形勢緊急,你是哪門哪派的弟子,毫無遠見,竟然還在這裏挑撥離間!”

她記性極好,須臾間已經想起他是長風山弟子,長風山此次進來的三名弟子中,有一位疑似魔族奸細,暗中對落單的年輕弟子出手,已經被慕容灼當場殺了。

難怪這弟子情緒如此激動,同門被當作魔族奸細殺死,一時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岑陵萬萬不能容忍他在這個時候把水攪渾,斥責道:“裴前輩救了我等性命,又把我們帶到此處,說是救命恩人並不為過,安排也沒有絲毫差錯,你怎能胡亂猜疑?”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只手已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慕容灼。

慕容灼心底生出很多疲倦和惱怒的意味來,她也想起了這位弟子是何來歷,而且她註意到,在這位長風山弟子跳出來指責她時,有數人的眼神微微閃爍,顯然心中暗暗讚同,只是沒敢當著慕容灼的面說出口。

場中的氣氛越來越混亂凝重,顯然岑陵所言非虛,早在她回來之前,島上的這些修行者就已經發生了爭執,只是除了這個長風山弟子,暫時還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明晃晃表現出反對態度。

慕容灼側耳靜靜聽著,有些煩躁。

她明白此刻矛盾和分歧已經擺到了明面上,如果不加以處置,繼續發展下去的後果,在她曾經讀過的那些史書裏寫的很清楚。不需要魔族先找到這裏,此處的弟子們自己就會先發生爭鬥猜疑,乃至刀兵相向。

禍起蕭墻,變生肘腋,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猜疑不可避免。

從慕容灼見到第一個修行者對著同門下手時,疑慮和恐慌的種子就已經種下。社稷圖裏的年輕弟子們當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們未必會懼怕魔族,反而會因仇恨燃起更多戰意。

但如果道門同袍中也有問題,那又該怎麽辦呢?

煩死了。

慕容灼想,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少師和阿昀是怎麽心平氣和地幹下來的?果然他們能謀大事,而我就適合躺在殿裏睡覺。

岑陵被慕容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嚇,話音止住,不知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

她住了口,那名長風山弟子卻沒有。

空地上席地而坐的弟子們有些心中讚同那名長風山弟子,但大多數人心裏還是清楚的。那被殺的長風山弟子襲擊修行者,面前這個替他打抱不平的同門也未必幹凈,而且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被慕容灼帶過來,才暫時脫離了外界的危險,能夠得到喘息之機。

這種情況下,慕容灼身上哪怕有些模糊不清的疑點,又哪裏有必要去計較呢?畢竟若不是她出手,自己都未必能活下來。

許多人紛紛開口,或是反駁,或是阻止,一時間亂成一團。

場中混亂之際,慕容灼始終低著頭坐在石頭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她的睫毛低低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面無表情。

柳蘭揚傷的很重,實在沒什麽力氣撐起身,只能朝岑陵和陳禮示意。

岑陵咬咬牙,正要低聲向慕容灼開口,忽然肩膀一輕,那只搭在她肩頭的手收了回去。

慕容灼收回手,擡起頭。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註視著那位長風山弟子,無端竟令人心底生出冷意來。

她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但當她擡起頭時,場中一切聲音卻都不由自主地漸漸消泯,所有混亂歸於平靜,所有人轉過頭來,望著慕容灼。

就連那位咄咄逼人的長風山弟子,此刻也不由得止了聲音。

“原來在你們心裏,我這麽可疑啊。”慕容灼感嘆道。

和場中絕大多數人的猜測不同,她方才的沈默不是在醞釀怒火。

和柳蘭揚等天樞小隊的人猜測不同,她的沈默也不是因為傷心。

她只是在本能地回憶和思考,想著少師和阿昀會如何做。

如果是少師,手段一定更為從容妥帖,能壓住所有反對聲浪,卻不大動幹戈,自然而然掌控場中局勢。

但這太難,慕容灼不會。

如果是阿昀,她不會在這種時候浪費太多時間,因為在阿昀眼裏,這些不重要,至少沒有那麽重要。

慕容灼認真想著,發覺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不該問出“還有什麽問題”“你在反對什麽”,因為這些不重要。

阿昀會怎麽做?她該怎麽做?

於是下一刻,在場中發出其他聲音之前,慕容灼再度開口了。

“既然不相信我,那就離開吧。”

離開?

離開這裏,能到哪裏去?是走入湖外那片看似美麗靜謐、實際暗藏危機的花海,還是幹脆去到秘境之外,直面社稷圖中無處不在的危險?

慕容灼並不是在征求意見,也不是在好言好語商量。

她只是在宣布、在通知,在朝場中所有人展現她的意志,展現她堅冷如鐵、不可違拗的意志。

——她不允許爭鬥,不允許猜疑,不允許反對!

——如果做不到,那就離開我的庇護,死在外面好了!

她擡起衣袖,用力一揮。

一陣靈力從她的袖中生出,迅捷如風、快如閃電,越過重重人群,擊中了那名長風山弟子。

那名弟子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叫喊,就像一只斷了線又被卷入風中的紙鳶,從湖心島上高高飛起,飛向島外那片無盡的花海,很快墜落在了花海的邊緣。

小徑兩旁,搖曳生姿的花與藤蔓迅速朝他蔓延而來。那名弟子大驚,轉身欲逃,然而那些藤蔓輕而易舉纏繞住他的腳踝,攀爬上他的身體,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將他拖入花海。

慘叫聲響起又消逝,很快歸於沈寂。

許多弟子的脊背上漸漸滲出了冷汗。

慕容灼能感受到很多人的眼神變了,但她毫不在意,淡淡道:“湖心島上的危險,是我清掃掉的;你們這些人,也是我帶回來的。所以在這裏,我不允許任何人質疑和反對,更不允許猜疑和鬥毆,還有誰有意見,現在就可以離開。”

場中一片沈默,有人低著頭相繼交換眼神,卻沒有一個人離去。

“很好。”慕容灼滿意道,“那麽現在,就按我剛才說的話,各自開始安排和行動吧,沒事不要來打擾我。”

她隨意地拍了拍手,像是拍去掌心從未存在過的塵埃。

然後她站起身,從石頭上跳下來,朝島上一塊平坦的巨石走去。

金紅火焰拔地而起,翻湧暴漲,在巨石上方凝成了一處隔絕外界的小小屏障。

慕容灼在巨石上躺了下來。

她的臉頰貼著冰冷的石塊,有些難受,於是她動了動身體,枕著自己的手臂,慢慢閉上了眼。

如果在往常,王後殿下寧可熬著,也不會睡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她需要高床軟枕才能安眠,更不會不拆發髻、不換衣裳席地躺下。即使躺下,她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安睡。

但現在不同。

她殺了很多人,戰鬥了很多次,受了一些傷,現在非常疲憊。

慕容灼把臉埋進衣袖中,蜷起身體,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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