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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 謁金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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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 謁金門(八)

◎江雪溪的母親,曾經是齊國的皇後。◎

景昀第一次聽江雪溪提起他的親眷, 是在她拜入淩虛道尊座下後,一個驚醒嚎啕的深夜裏。

淩虛道尊性格使然,他沒什麽架子, 比起師尊更像朋友, 從來沒有長輩的樣子,所以師徒之間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他這種性格不是沒有弊端,景昀入門不久, 淩虛道尊就心很大地閉關去了,把年幼的景昀丟給江雪溪來養。

景昀年幼時,本性中冷淡的一面就已經初露端倪。她不是個合群的孩子,父母足足生有六個子女,前面有伶俐聰慧又是父母第一個孩子的長姐、父母寄予厚望希望能頂門立戶的長兄,還有和父親同月同日生辰的三姐, 以及備受寵愛的幼子。

在這種情況下, 即使景昀是家裏最小的孩子, 受限於她的性格,也很難獲得父母過多的關註。但事實上,景昀是六個兒女中最受寵愛的那個,父母對她的關註不但分毫未少,反而最多。

年幼的女童再如何早慧, 也不可能意識到父母的寵愛背後隱藏著什麽。她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四年千嬌百寵的歲月,而後在那條即將傾覆的日行舟上猝不及防, 直面了父母最□□的私心。

那不啻於一把沒入她肺腑的鋼刀。

所有人都以為她年紀小, 過分的沈默只是因為在妖獸潮中驚嚇過度。她父母的誅心之舉固然可恨, 但這孩子才四歲, 能懂什麽呢?

這種誤解也有景昀天賦太好的緣故, 她被帶回道殿後, 立刻成了各路長老真人哄搶的對象,最後淩虛道尊憑借地位勝出,很迅速地把她帶回了雲臺,之後立刻閉關去了。

旁人統共沒見過她幾次,除了灑掃雲臺的弟子能隔著很遠偷看她幾眼,要和景昀多說幾句話都沒機會,自然也不會發現她的問題了。

只有江雪溪意識到了不對。

一個深夜裏,江雪溪從藏書閣回來。或許是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他朝游廊相反的方向走去,繞過大半個雲臺,停在了景昀的房門前。

深夜寂靜,游廊兩側的夜明珠照亮了房門前的空地,江雪溪立在柔和明亮的珠光裏,靜靜等候了許久,直到女童嚎啕的哭聲漸低,幾近於無,才擡手輕輕叩響了房門,喚道:“師妹,是我。”

善於克制對於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來說,無疑是一項有用的能力。但對於幼小的、稚拙的孩子而言,往往意味著痛苦的累積。

江雪溪推開房門,打開雕花的立櫃門,黑暗中他看見櫃子的角落裏,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年幼的景昀擡起頭,面頰上淚水縱橫。那張總是毫無表情的稚嫩面容上,此刻寫滿了惶然悲切。

她赤著腳,眼眶紅腫,小小一團縮在櫃角,那幅模樣非常可憐。

江雪溪立在櫃門前,陷入了剎那的沈默。

他望著櫃子深處縮成一團的師妹,目光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透過眼前這個小小的身影,望見了另一個驚惶年幼的身影。緊接著他伸出手來,柔和地道:“來,阿昀。”

江雪溪把景昀從櫃子裏挖出來,擰了塊手帕給她擦臉,倒了杯甘露等著景昀慢慢喝完。然後把哭累了的小女孩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問景昀:“睡得著嗎?”

景昀怯生生地攥住他的衣角,搖了搖頭。

江雪溪在床邊落座。

月光溶溶如水,自窗外傾瀉而入,為他側頰鍍上了一層寂寥的銀光。他半邊身體映在月光裏,半邊身體卻隱沒在床前屏風投下的巨大陰影中。

這個晚上,尚且年少的江雪溪給他睡不著的小師妹講了個故事。

“你知道齊州在哪裏嗎?”

景昀茫然地搖頭。

江雪溪道:“從中州道殿向東,化神境全力禦劍,三日可以抵達,如果願意再多走一日,便可以來到齊州最富庶的城池,那裏是齊國的京城,叫做齊都。”

那是江雪溪的故鄉。

江雪溪的母親,曾經是齊國的皇後。

之所以要加上‘曾經’兩個字,是因為皇後薨逝後,皇帝廢黜了她的後位。

皇後姓江,閨名至柔。父親告老前官至太子太傅,素有清名。江皇後十五歲那年,先帝替太子齊澈聘娶江至柔為太子妃。幾年後皇帝駕崩太子齊澈登基,太子妃依循舊例晉封皇後。

‘至柔’取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江皇後確實對得起這個名字,她為東宮正妃時,便以賢德著稱,不但將東宮打理妥當,亦能參謀政務、提出見解。

無論從哪方面看,江至柔都是個非常完美的太子妃。

太子齊澈卻很厭惡她。齊澈登基時,甚至一度動起了另立皇後的心思,朝臣們大力反對,才不得不遵循舊例立太子妃為皇後。

——但從以後發生的事來看,如果江至柔當初被貶斥為嬪妃遷居別宮,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做太子時,還要擺出一幅禮賢下士的英明模樣。事實上最初他比起他的父祖兩代昏君,確實很有明君風範,因此皇帝登基之初,除了弄出一件意圖貶斥太子妃的爭端,其他時候朝臣們還是很滿意的。

然而,皇帝這幅明君的面孔,只艱難維持了不到兩年。

坐穩帝位後,皇帝本性中殘暴多疑、縱情享樂、嗜血冷酷的一面盡數暴露了出來。登基第二年,他下旨選秀,采選六百秀女入宮,在齊都大興土木,開始修築行宮。

群臣勸諫,皇帝卻置之不理,甚至變本加厲。朝政全都拋下,日日喬裝打扮外出嬉游,看見美貌女子,也不管情願與否,是否出嫁,盡數搶回宮中。

當時有個性情剛烈的美人,大罵天子無德,抵死不從一頭撞死在金殿上,皇帝大怒,要將她全家下獄處死。

江皇後正懷有身孕,前去勸諫,皇帝惱怒,收回了皇後統領的戍衛,將江皇後禁足宮中。

齊國皇後別稱‘小君’,有資格參與禦門聽政,可以代替皇帝批閱奏折,擁有自己的戍衛——盡管皇後戍衛的人數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但這畢竟是小君權力的一部分,是皇後地位的象征。

皇帝剝奪江皇後戍衛之權,正如抽在皇後臉上的一記響亮耳光,明晃晃將他對皇後的不滿昭示天下。

江皇後自幼跟從父親,學習為臣之道。她並不閑置皇後的權力,反而積極前去順興門參與禦門聽政,為皇帝出謀劃策,在皇帝任性行事時上表勸諫,而這恰恰是皇帝最厭惡的。

他需要的皇後不是妻子、不是臣子、甚至不能是人,而應該是一條溫順的狗,伏在他的膝頭諂媚討好,百依百順,但這恰恰是江皇後不可能做到的。

江皇後被禁足後,皇帝行事愈發變本加厲,從前他只是像父祖一樣荒淫,現在已經開始濫殺朝臣,只要敢在他興頭上行使勸諫職責的朝臣,輕則貶斥下獄,重則滿門抄斬。

皇後被禁足的太過倉促,只來得及匆匆令宮人朝她的一雙兒女傳話,要他們小心謹慎,明哲保身。

沒有皇後從旁斡旋勸諫,僅僅三月之後,皇帝攜美人在宮外嬉游時,公然放出鷹犬撲擊鬧市,致使踩踏死傷無數。而皇帝高坐酒樓之上,看著下方鬧劇哈哈大笑,隨侍心中不忍,委婉勸諫,皇帝大感掃興,不快至極,竟要將其滿門抄斬。

江皇後所出嫡長子,太子按捺不住,前去求見皇帝,意圖求情。皇帝大怒,揚言要廢黜太子。

當年皇帝登基時欲貶斥皇後,尚且需要在朝臣的壓力下低頭,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更何況,也沒有朝臣敢於勸諫了。

臣子死諫之所以有用,是因為大部分皇帝都顧惜聲名。哪怕皇帝的父祖,昏庸歸昏庸,到底也還要幾分顏面。可如今帝位上這個瘋子不同,他是真敢把勸諫的忠臣全家送到地下去的,哪裏還顧惜什麽聲名顏面,只管自己隨心所欲。

太子被廢,幽禁府中。

三月後,皇帝寵妃鄭昭儀進言,說太子心生怨望。皇帝惱怒,竟不派人查證,便將太子賜死。太子的同母妹妹和頤公主跪在鄭昭儀宮外苦苦懇求,終究沒能掙來回旋的餘地。

太子被賜死的那日,江皇後早產了。

她承受著長子被殺的巨大痛苦,掙紮了一日一夜,生下了幼子。此後血流如註,女醫欲入內診治,江皇後卻不準,只命人去請皇帝。

她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跪在皇帝腳下,鮮血浸透了半邊地毯,將所有人趕了出去,因此也就沒人知道皇後和皇帝說了什麽。只知道皇帝離開後不久,皇後就薨逝了。

有人猜測皇後懇求皇帝善待她的兒女,因為皇後薨逝後,皇帝沒有將新生的五皇子交給任何一個妃嬪撫養,反而令和頤公主照顧弟弟。

但這個理由並不太站得住腳,因為皇後死後,皇帝剝奪了她一切死後哀榮,將發妻最後一點尊嚴都踩進了地裏。如果皇帝真的還願意聽取江皇後的懇求,沒有道理對皇後刻薄至此。

不過江雪溪倒是覺得,江皇後確實為自己的一雙兒女懇求了皇帝。

在他還沒有離開皇宮的時候,姐姐曾經不止一次反覆叮囑他:不要出現在皇帝面前。

這是江皇後在生命盡頭留給她們姐弟的最後教導。

江皇後留給女兒的話並不多,因為和頤公主趕來時,江皇後已經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了。她抓著女兒的手,眼底沒有半分光亮。

“我這一生,想要當賢臣賢後,卻不能勸諫君王;身為女兒,令父親憂憤而死;做了你們的母親,卻無力保護孩子……和頤,你們姐弟要活著。”

皇後的眼淚從眼角大滴大滴滾落:“我盡了為臣為妾的本分,縱然今日喪命,也不因此而後悔,但……但我的孩子,母後只想讓你們活下來,不要像母後一樣去觸怒皇帝。”

和頤公主失聲痛哭。

皇後道:“母後知道你痛恨鄭氏,我也恨她,她出言陷害你的兄長、我的延兒,若可以的話,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但鄭氏只能出言挑唆,卻不能動搖皇帝的心意,如果皇帝對延兒沒有殺心,那麽鄭氏即使舌燦蓮花也沒有用——所以,你不要試圖報覆,皇帝對延兒有殺心,對你們也不會有半分慈愛。今日能殺延兒,明日就能殺你們姐弟,不要做多餘的事,不要讓他想起你們。”

“要千百倍的恭順,要遠遠避開皇帝的視線。活下去,我的和頤。”皇後的手越來越冷,眷戀地最後望了一眼女兒稚氣未脫的小臉,又望了望身旁啼哭的繈褓嬰兒,“母後希望你們都能活著,但是如果他們真的連一個沒有母親的嫡出皇子都容不下……那你保護自己就夠了,不要做多餘的事,不要害了自己。”

她的手猝然跌落,頭偏向一側,沒了氣息。唯有眼睛還睜著,睜得很大,凝望著和頤公主,眷戀的神色還殘留在臉上。

和頤公主失聲痛哭,皇後身旁,新生的五皇子同樣扯著嗓子開始嚎啕。

公主把繈褓中的弟弟抱進懷裏,臉埋在繈褓中,淚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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