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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51 謁金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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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51 謁金門(五)

◎玄真仙子潸然落淚:“還要解釋什麽!”◎

竹屏風外銅鈴叮當, 兩行人魚貫而入,轉瞬間杯盤鋪滿桌面,菜肴香氣撲面而來。

“我怕的不是火。”景昀輕聲, “我怕的是人。”

定山皇陵歷經千載, 火焚、盜墓不絕,拂微真人名號在外,前去盜墓的怎麽可能只有普通的盜墓賊?

更多的、前仆後繼的, 應該是修行者。

試圖從定山皇陵裏找出拂微真人法寶的修行者。

或者,妖族和魔族也會想要進入定山皇陵,去分一杯羹。

景昀下界之前,曾經設想過最壞的情況:大乘巔峰修行者的神魂同樣極其珍貴,倘若師兄的神魂碎片落到了他人手中,甚至已經為人煉化, 那麽師兄的神魂就再也沒有辦法完整地修覆了。

她為此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一連數日無法靜心打坐, 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但下界以來連續找回了兩片重要的神魂碎片,景昀欣喜之餘,下意識不願再想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

雲羅下,景昀閉上眼睛,長睫垂落, 在面頰上投下鴉青色的陰影。

鳳君曾經非常嚴肅地對她說過,要想修覆神魂, 自然是找回的神魂碎片越多越好, 倘若缺失部分太多, 那麽很可能無法修覆。運氣好一點, 用養魂燈養上千萬年, 可能勉強可以拼湊起來;運氣壞一點, 只能接受陰陽兩隔的結局,沒有半點轉圜餘地了。

景昀的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面,發出一聲輕響。

——三。

上菜的夥計們恭敬地告退,銅鈴叮當作響,兩扇竹屏風合攏,雅座內重新歸於寂靜。

——二。

慕容灼擔憂地攥緊了景昀的衣袖:“阿昀。”

——一。

景昀睜開了眼睛。

只需要三秒鐘,再度睜開眼睛時,景昀抿起的唇瓣松開,毫無血色的唇泛起淺淡的朱紅。聲音平靜,仿佛碎裂的冰塊相互撞擊發出的輕響。

“我沒事。”她平靜道,“吃飯吧。”

慕容灼註視著她,目光裏滿含憂心。

景昀甚至還能對她揚起唇角:“酒樓夥計只是個普通人,他的所見所知未必正確,或者說,未必完整。”

既然不足以盡數采信,那麽她們就該去尋找更值得采信的消息來源。

慕容灼聽懂了景昀的言下之意:“那我們先吃?”

景昀頷首。

玉膾樓確非浪得虛名,大廚還是很有本事的。慕容灼提箸細品,十分滿意,如果不是記掛著要去打探消息,簡直忍不住想要再點上一桌了。

桌上菜肴吃完大半,忽然窗外轟隆一聲巨響,炸響的雷霆橫亙天際,緊接著亮白電光閃過,酒樓裏有著短暫的靜默,頃刻間天地間只剩下嘩啦啦的聲音。

——下雨了。

這場雨打亂了景昀的計劃。

只聽這雨聲,就能意識到這場雨絕不算小,幾乎可以稱作傾盆。在這樣一場大雨裏,照舊離開酒樓去打探消息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她微一沈吟,對上了慕容灼詢問的目光,還是搖了搖頭:“等雨停。”

慕容灼的眼底頓時寫滿了愉快,鳳凰天性喜火,最不喜歡陰沈雨天。她看了看外面一時半會停不下來的雨,問景昀:“你喝茶嗎?”

二人又點了壺茶,茶點送上來,只聽下方大廳中忽然傳來聲響,須臾間一個渾圓清亮的聲音響起:“各位老爺少爺,夫人小姐——”

雅座臨著欄桿那邊是沒有竹屏風的,慕容灼探頭看看:“說書哎!”

那說書人一把胡子花白,面容蒼老慈霭,顯然年紀不輕了,但嗓子是吃飯的家夥,顯然還保養的很好,只聽他朗聲道:“人生自古少行樂,是為春風一解顏——上回說到,那齊州大地戰火橫行民不聊生,又逢大妖燭九陰出山作亂,朝廷上稟中州道殿,請來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仙人——正是淩虛道尊座下首徒,拂微少君!”

大廳中眾人紛紛擊節叫好,慕容灼轉頭很興奮地道:“是你師兄!”

景昀沒有說話,稍稍向欄桿處傾身。

說書人語氣不疾不徐,款款道:“拂微少君在空山之下與那燭九陰狹路相逢,鏖戰三日三夜,正是一劍斬下了那燭九陰首級,鮮血橫飛十裏,所過之處烈火熊熊,眼看便要波及山下城鎮,百姓慌亂哭喊之際,拂微少君淩空而起一步雲端,反手一劍碧瑩瑩光耀秋水,轉瞬間無上威力風卷殘雲,竟然只需一劍,便將那大妖燃起的熊熊妖火完全撲滅。”

他話音未落,廳中已經爆發出叫好聲,顯然拂微真人在齊州聲名絕非虛假,極得民眾信賴。

慕容灼連連鼓掌:“真的假的?”

景昀沈吟思索,恍惚間記得好像是有過這麽一回事:“師兄殺過的妖太多了,燭九陰……似乎有過吧。”

慕容灼的鼓掌聲頓時更加響亮了。

景昀若有所思:“很考究啊,我是說這個話本。”

化神境以上稱真人,金丹境以上男修少君女修仙子。這是道門中規定的等級稱謂,正是為了區別身份避免亂叫一氣。但凡間話本可不會考證這些,多半是仙人仙長仙子混著叫,聽的人頭大。能寫出少君這個稱謂,已經算得上用心了。

她感嘆一句,繼續側耳傾聽,只聽說書人接著道:“拂微少君黛衣染血,靈力耗盡,卻依舊風姿無雙。他正欲抽身離去,卻見天邊光華乍現,仙子按落雲頭娉婷而降,一襲粉衣蓮步輕移,迎上前來,含淚喚道:‘拂微師兄!’。”

慕容灼一口茶嗆了出來,撫胸猛咳半晌,才十分驚悚地回頭:“不會是你吧。”

景昀捧著茶盞,一時語噎。

若放在千年前,話本裏對玄真道尊的描寫絕不是如此。但時隔千年,景昀不清楚此界話本發展趨勢,檀口微張,竟然拿不準這令人心頭發顫的描寫到底是不是自己。

——千年前話本裏到底是怎麽寫她的?

景昀思索半晌,仿佛記得那時候話本裏凡是涉及玄真道尊,一概是霜衣負劍冷若冰霜,從沒有半點新意,真是十分刻板的形象。

她短暫地走了下神,再將註意力收回來時顯然已經錯過了重要情節,慕容灼已經端著點心坐在了欄桿前,聽得十分用心。

“……拂微少君追上前去,自身後一把抱住玄真仙子,急急道:‘師妹,你聽我解釋!’玄真仙子卻推開他,淚珠便如斷了線的珍珠,潸然而下,流淚道:‘還要解釋什麽,你和那容嬅牽扯不清,只拿我當傻子哄!’”

下首大廳群情激奮,指手畫腳。一片嘈雜聲中,景昀雲羅下的長睫劇烈顫抖難以置信,心想這還不如刻板一點呢。

說書人一拍醒木語氣鏗鏘:“玄真仙子只做不聞,抽身便走,拂微少君自知解釋不清,也不阻攔,只自袖中擎出一把短劍,道:‘師妹,你既不信我的心,我也只能將它剖出來奉到你面前,好叫你看清我的心意。’說著反手一劍,鮮血縱橫,居然一劍剜進了自己心口。”

景昀握杯的手指顫抖,一時間居然不知該作何感想。

說書人口中的劇情已經進行到:“玄真仙子聞聲回身,大驚失色,兩行珠淚滾落,撲過去抱住拂微少君,淒惻道:‘你何苦如此!’

拂微少君單手撫住胸口,滿手是血,只笑道:‘能叫你看清我的心意,縱然將這顆心剜出來,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大廳中已經響起了啜泣聲,不知是不是眾人正傾倒於話本中這離譜的愛情。

景昀活了一千多年,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尷尬。若是只有她一個也就罷了,偏偏慕容灼坐在旁邊,她簡直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此地。

慕容灼轉過頭來,用一種驚嘆又覆雜的目光看著景昀:“你們這裏的話本,很離譜啊。”

還好還好!景昀松了口氣——慕容灼到底是和她相識千年的朋友,明白話本不可信的道理。

慕容灼說:“你竟然沒有下令取締這些損害道尊形象的話本嗎?”

景昀別開臉,深深嘆了口氣,語氣都疲憊了起來:“千年前不是這樣的。”

說書人說完這離譜的一折戲,便站起身來,朝著廳中團團一揖:“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這一出戲總算說完了,窗外雨聲漸漸低下去,大廳中依舊人聲鼎沸。從這嘈雜聲中,景昀聽見那說書人收完了賞錢,正被二樓雅座一席的客官請去單說一場,正跟著夥計登上樓梯。

說書人朝雅座走來,走向景昀和慕容灼旁邊的一處竹屏風後。銅鈴叮當,竹屏風開啟,說書人緩緩而入——就在那瞬間,景昀忽然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線。

那聲音很清亮,卻仿佛不常開口似的,因此說話時清亮中帶出一點淡淡的啞。景昀聽見他喊:“你來了。”

雲羅下,景昀秀麗的眉梢輕輕揚起。

她朝隔壁指了指,站起身來。

慕容灼不解其意,仍然跟上,只見景昀離開自己的席位,來到相隔近丈的竹屏風前,搖了搖剛剛停止作響的鈴鐺。

竹屏風內傳出另一道聲音:“請進。”

景昀毫不客氣,推開屏風走了進去,慕容灼緊跟其後,一進屏風正好對上三雙眼睛。

三人圍坐桌旁,一邊桌子空空如也,依次是岑陵、陳禮,以及那個坐在主位上的說書人。

“尊駕何人?”岑陵問。

她沒有動作,但景昀可以感覺到,她正時刻警惕著這兩個外來陌生人的一舉一動。

景昀擡手,解除了自己和慕容灼的易容術法。

“——雲前輩?”陳禮失聲道。

他的目光移到慕容灼身上:“裴前輩,你們怎麽在這裏?”

除了這心直口快的陳禮掩不住驚詫,桌旁的其他二人驚詫之色一閃而逝,很快恢覆了從容。

主位上,說書人笑了笑,他的面容開始變化,長而花白的胡子消失,原本蒼老慈祥的面容漸漸變成了清俊的年輕人,正是這天樞四人之首,柳蘭揚。

“雲前輩,裴前輩。”

他起身,朝景昀和慕容灼頷首為禮,示意她們上座:“二位緣何至此?請坐。”

二人入座,慕容灼總算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暫時扮演景昀的‘徒弟’。於是閉緊嘴巴絕不僭越,只等著景昀先開口。

景昀的目光在柳蘭揚三人身上一掠而過,瞥見岑陵身畔空著的那一側桌子,問道:“你們那個小師妹呢?”

柳蘭揚笑道:“回家探親去了。”

景昀若有所思,忽然道:“文妙姑娘是天端文氏的人?”

慕容灼一怔,柳蘭揚已經含笑點頭:“雲前輩說的沒錯,文師妹出身天端文氏。”

就在提及‘天端文氏’四字的瞬間,陳禮悄悄撇了撇嘴,岑陵雖然神情沒有流瀉出端倪,但眼底一閃而逝的嫌惡還是出賣了她的情緒。

——他們似乎很反感天端文氏。

但在宣州所見,柳蘭揚三人對文妙的照顧和愛護又不是假的,全然出自內心。

“為什麽?”景昀暗自思忖,“難道文妙和天端文氏不睦?”

她並沒有直接說出口,而是道:“好巧,我們來齊州時,正好碰見了天端文氏的人。”

“哦?”柳蘭揚面露恰到好處的驚詫,“真巧。”

“是啊。”景昀說,“起了些沖突。”

柳蘭揚微怔,旋即問:“怎麽回事,二位前輩還好嗎?”

景昀瞥了慕容灼一眼,王後殿下在這種時候格外聰明,立刻將和天端文氏的沖突一五一十說了出來,並不掩飾對文氏的不滿。

柳蘭揚聽著聽著,神情似有明悟,而他身邊,娃娃臉的陳禮已經哼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這不滿顯然不是針對景昀和慕容灼,那麽就只有一個結論了。

柳蘭揚看了他一眼,眼帶責備,旋即又轉頭道:“二位前輩不要介懷,那兩位想必是天端文氏家主的妻子鄭夫人,和鄭夫人所出長女文大小姐文鳶。”

景昀道:“哦?難道這二位和文妙姑娘同出一房?”

柳蘭揚嘆了口氣,搖搖頭,苦笑道:“文師妹確實出身文家,但和本家關系卻不親近,文師妹六歲那年,就已經離開了文家拜入道殿。”

“不是不親近。”陳禮插口糾正,“文師妹遇上他們家,簡直倒了大黴。”

作者有話說:

送上門來的消息源:天樞小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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