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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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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縱然早已有所預料, 但明曜在聽到紅衣男人親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仍然產生了莫大的驚瀾。

她怔怔看著眼前和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男人,抿著唇久久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終還是男人嘆了口氣,妥協般道:“我名煜初。”

“煜初神君……”明曜回過神,輕輕喊了父親的名號, 朝他客氣疏離地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同樣是面對自己的血親, 與在幻境中第一次見到母親,或是第一次遇見冥滄時相比, 明曜對眼前這個男子卻始終親近不起來。

甚至……還帶了幾分莫名的警惕。

兩人相對而立, 煜初看著明曜的目光溫和而哀傷,又包含著顯而易見的歉意。

那雙眼瞳的顏色比明曜微深一些,因此更顯得多情。

因此, 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生父,但明曜面對著這樣的目光, 依舊有些尷尬地偏過了頭。

她緊了緊掌心的匕首, 將它擡起來:“這把刀……是神君的物品?”

“曾經是, 但它如今屬於你了。”

煜初擡起手,周遭雲霧聚散, 須臾之間便幻化出了一案兩席, 他側身示意明曜落座,似有種想要與她長談的意思。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氣,俯身落座後, 才緩緩道:“我要與雲咎成親了。他……是如今的執法神。”

“我知道。”煜初垂著眸, 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他是個好孩子。”

他頓了頓:“你們之後會很幸福的。”

直到此時, 明曜莫名其妙緊繃的身體才逐漸放松下來,她也朝煜初露出了一個真誠得多的笑來:“謝謝您。”

煜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回明曜手中的金紅色匕首上,自然無比地切換了話題:“這個匕首是由我本相真身的神火煉制而成,削鐵如泥,可斷萬物。其威力之大,若落於大能手中,只消輕輕一揮,甚至能夠弒神。”

明曜指尖微顫,握著刀鞘的手幾乎不穩:“您這是……什麽意思?”

煜初深深看了明曜一眼:“你現在的力量十分孱弱,若你執意要嫁給雲咎,這種情況也並不會好轉。明曜,這把匕首算是我的本命法器,如今它屬於你,自然也會順從你的心意。若哪天你願意拿回自己的力量,它可以最大程度地幫到你。”

明曜被這段話繞得暈頭轉向,可內心的不安卻逐漸增多,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對父親心懷警惕的原因——煜初也是神族之人,甚至也可能是天道曾經的心腹之一,她並不敢確定,父親如今的立場究竟屬於哪邊。

“拿回自己的力量……和與雲咎成婚,難道有什麽關系嗎?”明曜字斟句酌地道,“我只知道,招魂之後,我身體遭受反噬,只有與神明結契,才能恢覆健康。”

煜初搖了搖頭:“鳳凰有涅槃重生之能,只有受到天火煉化,才能真正獲得全部神力。我本相真身正是鳳凰,你是我的女兒,自然也有這種能力。”

“原本,你有兩次機會可以涅槃。一次是千年前被天道追殺,落入北冥之後;另外一次,便是這次招魂反噬的契機。”煜初聲調平靜,神情也沒有半點變化,仿佛早就料到著兩次機緣的錯失,因此也並不遺憾。

“這兩次……是冥滄和雲咎救了我。”明曜輕聲道,“那樣的情況,他們不可能坐視不理。”

煜初溫和地看著明曜:“是的,這是比涅槃重生更難得的機緣。”

“所以您的意思是,和雲咎結契之後,我與神明共享永壽——這也就意味著,我便不再有可能獲得涅槃的機緣,獲得全部的力量?”明曜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而您給我這把匕首,是認為我之後會後悔。會用這把刀……斬斷我和雲咎的婚契?或是……自我了結?”

明曜微微瞇起眼,目光變得有些銳利,而煜初在她的凝視之下,卻仍然保持著最初平和的姿態:“明曜,它已經屬於你了。不管是將它束之高閣,還是用於何處,都是你的自由。它的存在,只不過是給了你一個選擇罷了。”

“可是……你看起來很篤定。”明曜註視著眼前這個外表年歲與雲咎也相差無幾的男人,於電光石火之間,意識到他的平靜和悲傷似乎都有跡可循。

就好像,他看似給了她一個選擇,卻早已預知到她會邁出哪一步。

明曜緩緩道:“我預知的能力,也是從您這裏繼承的?”

“你比我想象中更快地意識到了這點,”直到此刻,煜初臉上才露出了一點訝然而欣慰的神色,“沒錯,明曜。我預知到你之後一定會用到它。”

明曜擡起眼,眸中閃過些許堅定的冷意:“既然如此,神君何不將前因後果同我盡數說明?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她頓了頓:“是因為……天道?”

煜初沈默了一瞬:“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明曜露出了一臉洗耳恭聽的神色。

煜初是上古鳳凰,天生神火,可焚盡萬物。其雙眸堪破過去未來,可回溯光陰、預見未來。

他是神族第二任執法神,因為這種特殊的能力和戰力,成為了天道手中的一把刀、一面鏡。

神明或許都是孤獨的,高居九天之上的鳳凰也是如此。他從小被天道陪伴著長大,將祂當做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甚至是父神。

從小,在鳳凰尚未涅槃之前,他就會將所有預見的未來告知於天道——哪個神族即將飛升正升,哪一處疆域又將誕生新的神祇……

當時他並不知道這些預言會帶來什麽,因為彼時的他還孱弱,尚算不上一把天道瞧得上的刀。

直到有一天,九天十境雷電交加,驟雨如瀑。年幼的鳳凰從未見過這種景象,害怕地呼喚著天道,祈求祂的陪伴。

祂終於出現了,語氣卻前所未有地沈冷,他第一次告訴鳳凰,這是神祇隕落的天象。

“吾的執法神死了。”天道說,“小鳳凰,你去歷劫吧,歷劫回來,吾封你神族至高的權柄和神力,吾將一生陪伴著你。”

煜初對權柄和神力不感興趣,可他很是希望有人能一生陪伴他,哪怕對方只是天道虛無縹緲的聲音。

他義無反顧地投入人間歷劫。

鳳凰與其他神族不一樣,煜初又是天地間第一只鳳凰,因此就連天道都未曾察覺到他的不同。

其他神族在人間歷劫身死之後,要麽回歸神族受封正神,要麽輪回轉世再次歷練。

只有煜初,在人間身死之後,直接涅槃,獲得了連天道都始料未及的強大神力。

“我帶著那一身神力返回九天後,天道非常憤怒,憤怒得幾乎喪失理智。那是祂第一次降下雷劫處罰我,祂說我悖逆了祂。”煜初神情平靜地講述著那一段過去,仿佛在訴說著旁人的故事。

明曜不解:“您獲得了那麽強大的力量,分明是件好事才對。為何天道反而會生氣?”

煜初道:“起初我也不明白,而天道在那次失控之後,仿佛意識到自己行為有損,便更加和善地對待寬慰我。當時我對天道還有孺慕之情,祂同我道歉,我便也很快諒解了祂。”

“後來,我成為了執法神,成為了天道手中鋒利的刀,我依舊將所有預知都告訴祂,而祂……若是知道有誰會影響神族的地位,便會命我出手處置。”

明曜十分懷疑地問:“你竟然都照做了?”

煜初臉上劃過一絲悲傷,垂眸望著自己的手掌:“嗯,我都照做了。”

“沒什麽好辯解的,我當時就是一味聽信天道,將祂的每一句話奉為圭臬,祂讓我殺誰,我就殺誰,還當一切都是為了神族的穩固。”

“直到有一回,我預見妖族會在未來萬年內族群強盛,修煉出不朽的身體,甚至會在之後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擁有飛升成神的力量。”

明曜心頭一跳,突然想起了什麽:“所以……天道讓你做了什麽?!”

“你在魔淵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那是一場血流漂杵的大戰,天道無法容許低賤的精怪妖族擁有成神的機緣,於是命令煜初將妖族的一切抹殺在搖籃之中。

鳳凰帶著天火降臨妖域,焚盡一切的火舌燎遍妖族三十二城,從戈壁一路燒到雪原。

妖族在神族面前孱弱如螻蟻,又何況是與神族至高戰力的鳳凰相抗。

“我從前從未這樣殺過人,對手沒有絲毫反抗之力,在天火面前只能等死。那是一場毫無壓力的殺戮,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或許正是因為這一切都做得太過輕易,我心中反而生出了一絲猶疑。”

“我不明白,這樣的族群究竟有何罪,非要承受如此極端的滅族之刑。僅僅是因為一道預言嗎?”

明曜冷笑起來:“就算放任妖族修煉,能飛升成神的又有幾人?僅因這寥寥數人而屠戮全族,這就是天道。”

“我當時……只是覺得不對,但卻不明白哪裏出錯了。”煜初輕聲道,“那時我真的想不透,甚至因為我對天道旨意產生的一瞬間動搖而感到惶恐。我只能憑直覺行事。”

“所以……我停了天火,用最原始的方式斬殺了剩餘的妖族。”

明曜的笑意越發諷刺:“對於妖族而言,有何區別嗎?甚至死得更痛苦了。”

煜初在女兒譏諷的目光下垂下頭,他緊緊攥著拳,這樣高大的男人,好似又一次回到了當年妖域的斷壁殘垣之中。

“我錯了。後來的每一天,我都好像被困在了妖域之中。”煜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唯一可以寬慰我自己的,或許就是那些未被焚盡的妖獸殘肢……妖族的身體有強大的再生能力,只要沒有灰飛煙滅,或許會生出新的希望。”

明曜忍著自己再一次冷笑的沖動,深吸一口氣:“所以,那些希望最後去了哪裏?”

“我後來一直關註著妖域——不知多少年過去,雪山化了,那些殘軀骸骨被沖入江河。”煜初的目光落在明曜身上,溫和的,哀傷的,如同一粒即將融化的冰雪,“它們最終流向了北冥。”

明曜輕輕屏住了呼吸。

煜初道:“那段時間,我已經開始懷疑天道所做的一切,並且拒絕了天道一切旨意,只說要靜養。在妖域雪山融化後的某日,我又做了一場預知夢,夢中……我會和魔族誕下兩個孩子,他們會彌補我一切過錯……會、會成為最終覆滅天道統治的關鍵。”

明曜緊緊握起拳:“只是這樣?”

這就是你來到北冥,與母親誕育子嗣的理由?我們的出生……都只是……為了彌補你的錯誤?

明曜心中覺得好生荒唐,她想笑,可嘴角一點兒都擡不起來,她望著眼前那張與自己有九成相似的臉,第一次覺得……這張臉,好惡心。

“那我的母親呢?”明曜克制著情緒的波動,“她是怎樣的人?她為何會……與你生兒育女?你知不知道魔族誕育子嗣,甚至需要犧牲母親的性命?她憑什麽、憑什麽要為了你的過錯付出那麽多!!”

煜初望著明曜越來越激動的神情,此刻也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他站起身,試圖伸手去安撫明曜,卻被女兒重重推開。

兩雙相似的桃花眸對視,明曜眼中的憤怒和嫌惡如同利劍刺向煜初。

他垂下手,輕聲道:“你母親……是我在魔族遇到的第一個人,我跟她說了我的一切。她便同意了。”

明曜怔在原地,被最後五個字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她顫抖著,許久後不甘的淚水淌落,濕了滿臉。

“她便……同意了?”她擡頭看向自己的父親,顫抖著怒吼,“我問我母親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嗎!和你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是怎樣的女人!你難道一點都不清楚嗎!還是說,她和我們一樣都是為你贖罪的工具!!”

“煜初!她是個人!我和冥滄也是人!我們不是東西!!不是你的刀!!!”

她雙目通紅,死死|逼視著父親:“我的母親……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她本相原身是什麽?是怎樣的性格?你都……一無所知嗎?”

沈默,漫長的沈默之後,煜初深深望著明曜,輕聲道:“明曜,抱歉。”

魔淵太暗了,鳳凰不敢註視她,如同凡人不敢註視自己的心魔,他懷著莫大的歉疚與她交合。

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汙穢,並且……還要如此卑劣地玷汙另一個人。

她柔軟的手臂攀上他的肩頭,海藻般的長發如同蛇尾包裹他的周身,她在極致的歡愉中察覺到他劇增的痛苦,於是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寬慰。

她靠在他的肩頭,很包容,很溫柔,是鳳凰一輩子都想得到的溫暖。

那是一個魔女給他的。

他回避著她的臉,卻與她在暗無天日的深海糾纏了日日夜夜。

最後那一天,她對他說:“神君,已經可以了。”

她拉著他的手貼上自己尚還平坦的小腹,溫柔地輕聲道:“我會將他們好好生出來的。”

煜初的掌心貼著她冰冷的腹部,卻如被炙烤般迅速抽離,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輕聲應了一聲,說了句謝謝。

然後落荒而逃,離開了那個混沌無際的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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