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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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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他

明曜自有記憶起,最熟悉的兩個地方只有北冥和西崇山,且神山的景貌千萬年如一日,就連四季的變化都微不可覺。她熟悉此處的風雨草木,甚至無需睜開眼,光憑借空氣中清淡的氣息,就已經明白自己到了何處。

何況,她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在樹下仰頭而立的雲咎。

她措不及防對上他黑潤的雙眸,驚愕地微睜雙眼:“神君。”

雲咎聞言也怔了一瞬,隨即臉上卻顯出一個春風化雨般的淺笑:“你不必這樣稱呼我。”

明曜心頭詫異,她坐在樹上,小腿輕輕地晃蕩了幾個來回,支支吾吾道:“既然我們都已經回來了……我自然不能像在人間那樣繼續直呼……”

“回來?人間?”雲咎眼中透出幾分困惑,擡手指了指明曜身旁的位置,“你介意我上來麽?”

明曜的目光順著他的指引落在茂密樹葉間交錯的幾根粗枝上,聲音因不確定而開始發澀:“您……是想坐到樹上來?”

開玩笑,若是放在以往,別說是雲咎想親自上樹了,就是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爬樹,可能都會被他輕飄飄的一個眼神鎖死。

但此刻,雲咎卻含笑著點了點頭,溫聲和氣地回答道:“是的。”

他果真如同在征求她的意見,似乎這棵樹是明曜私人的領地,但凡她不點頭答應,他便連半步都不會靠近。

可是明曜哪裏敢不答應呢?雖然心中疑竇叢生,但她仍然朝旁邊挪了幾寸:“當、當然可以啊。”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斑駁的樹影在明曜眼前搖曳,沒等她回過神,雲咎身上常年不散的冷香已自她身旁傳來。

她垂著頭,食指繞著自己裙擺上的絲絳,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他的下文。可是身邊許久未有動靜,寂寂之間僅有雲咎淺而規律的呼吸聲自極近處傳來。

明曜朝身旁側頭望去,只見年輕的神明雙手後撐,仰頭望著高大樹冠上懸掛的落葉和縫隙間灑落的陽光。他身上的白袍比起以往更加柔軟寬大,樣式也更加簡約,那點綴的紋路比起他身上常出現的淺金色,更接近於生機盎然的金盞黃。

明曜的視線自他領口的暗紋緩緩上移,在看到他面容的剎那一震,竟有瞬間的失神——年輕的神明神情松弛自在,嘴角銜著一抹閑適的淺笑,玉雕般的俊顏透著極難得的柔和,密長的睫毛輕闔,在他的眼下投落一片溫暖的陰影。

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雲咎睜開眼:“怪不得你總喜歡呆在樹上,真愜意啊。”

她喜歡待在樹上?明曜越發狐疑,張了張嘴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眼見著雲咎遞過來的話頭落在地上,令人尷尬的沈默氣氛越來越濃重,她才著急地找補道:“嗯嗯。”

清朗的笑聲自耳畔傳來,雲咎的黑眼睛饒有興致地望向她:“你怎麽這樣怕我?”

明曜莫名其妙被他笑得耳根通紅,掙紮著看了他一眼,卻恰然對上視線。奇異地,她覺得眼前的神明竟然比她記憶中年輕了許多。

這種年輕並非面容上的改變,而是整個人的氛圍截然不同。在她記憶裏,雲咎向來是冷若冰霜,少言寡語,像是高高在上的雪山般不近人情。可此刻的雲咎不但更加隨和,甚至眼底也並未染上那終年不化的寒氣……他的眼睛,像是春夜溫柔的湖泊,能讓人輕易地陷進去。

明曜忽然又想起了她在海邊重傷之後的那個夢,即使是那個夢中的雲咎,也不曾擁有眼前人這樣柔軟的氣質。

幾段回憶同時在她腦海中浮現,明曜回神後從臉頰到脖頸都紅得有些異樣,雲咎的目光落在她被燒過似的耳廓上,頓了頓:“你……”

明曜腦袋一熱,脫口而出:“您……您如今貴庚?”

沈默瞬間蔓延,明曜攥緊裙擺,自知自己問了個極其愚蠢的問題,差點將腦袋埋入胸口。

雲咎半晌方字斟句酌,若有所思道:“貴、庚?你果然對我有什麽誤解麽——我如今六百歲不到。”

六、六百歲?!

明曜眼前一陣恍惚,差點從樹上一頭栽下去——如此說來,她豈不是回到了一千年前!

六百歲,對於天生天養的神祇而言,才剛是神力初步匯集的弱冠之年。

一定是哪裏出錯了——她只是想旁觀那些凡人的回憶,從未想過探看雲咎的記憶!何況為什麽她竟然能在他的回憶中行動自如,甚至還能毫無限制地與他對話啊!

明曜著實嚇得不輕,一面是對誤入神明記憶的惶恐,一面又不可遏制地對同齡的雲咎感到好奇。

她恍惚地盯著他出神,陡然腦海間又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念:如果他是六百歲的雲咎,那她現在又是誰?

“怪不得你總愛待在樹上。”按雲咎方才對她說的這句話來看,如今的她甚至可能在這兒生活了許久——或許她成為了某只山精?

明曜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服飾和手掌紋路,卻根本察覺不出任何異樣。她心中疑惑更深,目光移動著試圖尋找一個能反光的東西照照,卻措不及防地對上了雲咎笑盈盈的眼睛。

年輕的神明微偏了偏頭:“你在找什麽?”

明曜怔怔望著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銀發的輪廓,支支吾吾:“我……”

——在她印象裏,西崇山上可沒有誰也是銀發的。

可是,她難道不是一出生就在北冥的嗎?即使是難以捉摸的本相之力使她能夠與過去的雲咎產生聯系,此時的雲咎也實在不應該記得她來之前的事情啊。

明曜坐在樹上想得出神,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身下的樹枝竟已不堪重負,顫顫欲折。然而更詭異的是,一向細心的雲咎此時竟也絲毫沒有察覺。

一聲輕響傳來,明曜身下陡然失重,整個人直直便往樹下墜去。她驚呼一聲,還沒來得及化為鳥身,卻感到腰間被人用力禁錮著攬過,她腦海一陣空白,順勢旋過半圈,撲在雲咎懷中,兩個人一道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嘶——”

明曜撲在青年身上,倒是一點兒也沒摔疼,只是眼下這個姿勢比摔得四仰八叉更令她尷尬——她一只膝蓋抵在他雙腿之間,一手按著他的肩膀,一手撐著他的胸口。掌下,他心臟跳動得愈發急促,明曜感覺自己仿佛一合掌就能將它握在手心。

她又羞又怕,嚇得僵在他身上一動都不敢動,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非禮了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雲咎剛摔倒時還皺著眉輕輕哼了一聲,此時看清明曜的臉色,嘴角卻控制不住地揚起。

明曜楞楞地看著他的表情從吃痛蹙眉過渡到忍俊不禁,其轉變突然到像是惡作劇破了功。她腦海中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且在他逐漸擴大的笑容中愈發清晰。

“哈哈哈哈哈……”年輕的神明臉上的笑容明朗好看,在她記憶中一貫深沈的眸子笑時竟也會瞇成彎彎的月牙。他一手護著她的腰,一手撐在身後,看著她通紅的臉頰,笑聲越發清越。

明曜惱羞成怒,琥珀色的雙眼瞪得滾圓:“你、你、你是故意的!”

是啊,哪怕是一千年的雲咎,也不可能察覺不到樹枝斷裂,不會在明知她本體的情況下依舊用這樣的方式拉她,更不會如此狼狽地“不慎”摔在地上。

他故意看自己笑話?!

自從進了這段回憶之後,明曜發現的疑點實在太多,她年齡小,經事又少,如今的大腦簡直是一團漿糊,只覺得自己受了戲弄,委屈、生氣又不好發作,只能恨恨地瞪視著那個笑得停不住的青年,眼眶都紅了起來。

雲咎回過神的時候,對上的就是明曜委屈得幾乎掉眼淚的樣子。少女生得好看,一雙淩淩灩灩的桃花眼尤甚,此時那又大又圓的雙眼毫不掩飾地望著他,眼眶眼尾均蒙上了一層緋紅,更隱隱似有淚水在那眼中打轉……

他的笑意登時僵在了臉上,慌亂地想直起身安撫她。哪知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兩人之間的姿勢越發地尷尬,明曜幾乎是整個人都坐在了他的懷裏,那原本就無處安放的膝蓋更是……

她望著眼前忽然湊近的俊臉,眼睛一眨,兩滴晶瑩的淚珠直直落在他的手背上。

雲咎似被那淚水燙到,眼中的歉意越發深濃,剛想擡手替她拭去,只聽“啪”地一聲脆響——

明曜一個巴掌幹脆利落地揮在了他的臉上。

少女的雙眼如明星般亮得驚人,銀發散亂,雙頰飛紅,貝齒幾乎將殷紅的唇瓣咬得失色。那本就過分驚艷的美貌仿佛被這一瞬的怒意點亮,照得整片西崇山都黯然失色。雲咎怔然望著眼前這一幕,感到自己原本逐漸平覆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瘋狂敲擊著他的胸腔,甚至連臉頰的疼痛都拋諸腦後。

他想起神鳥出世的那一天,瑩藍的光輝籠罩了整座神山,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搖曳著盛放,方圓百裏的鳥雀朝西崇山飛來,又被擋在了神域的範圍之外不甘地鳴叫。他一路向光輝的源頭而去,在花葉繁茂的楝樹下看到了新生的神鳥。

它那樣小,甚至還無法穩當地站立,他無法相信這樣弱小的生靈能迸發出那樣耀眼奪目的光輝,更不敢伸手將它捧起。

年輕的神明手足無措地望著它,直到它轉過毛茸茸的腦袋,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鳥兒啾啾的鳴叫了一聲,比石子落地的聲音還要微弱,卻在他耳邊發出了石破天驚的轟響。

他激動地望著它明黃色的大眼睛,期待著它是否會如同某些其他的神鳥那樣依賴上出生後看見的第一個人……如果它也是,他……

然而小鳥在打量了他幾眼之後別過頭,望著頭頂的大樹小聲地叫了起來。

於是他在那棵楝樹上替它搭了個巢,甚至不敢動用神力,而是將它小心翼翼地捧進了巢穴。

他一日三次在樹下仰頭看它,看它一天天長大,看它喜新厭舊地飛到了其他樹上,又甘之如飴地為它另築了一個巢穴。

直到有一天,他照理在一棵棵蒼天大樹下尋找它的身影,卻驀然望見了一個銀發白衣的小姑娘,蹲在山頂高高的榕樹上朝遠處眺望。

他瞬間認出了它,卻不敢在上前一步。

她永遠望著遠遠的天地,不曾將視線落在他身上哪怕一刻。

她在樹上望著西崇山以外的山川,他在樹下望著她。

回神時,他看到自己無意識摳剝樹皮的指尖,已凝結了幹涸的鮮血。

那棵樹受不了神血的滋養,枯死在他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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